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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哪个环节错了。
我的董小宛
文/老四
1
被总编狠批了一下午,刚回到位子坐下,未来得及喝口水,传达室老王打来电话,大嗓门振得手机嗡嗡响:“我都给你打五遍电话了,赶紧下来,有人找。”我问是谁,老王不说是谁,小声嘀咕,女的,模样不错。
找我还不上楼,偏偏在传达室候着,就不想下去。昨天的一篇报道,被采访的那家公司投诉了,说是失实报道,总编要处分我。我不怕处分,关键是受气,报道肯定没问题,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但有时候偏偏没办法,有人非把真的说成假的,怎么辩驳也没有用。不过,让别人干等着也不是办法,尤其是女的,“模样不错”,我想象老王狡黠的眼神,这个老色鬼。决定下楼看看,穿上外套,关掉电脑,快下班了,我也准备回家了。
一见面老王就絮叨,小吴,手机是专用来上网打游戏的吗?不接电话就是摆设,年轻人,要学会尊重别人。我正烦,不看老王,看的是他身旁坐着的姑娘。传达室门窗紧闭,老王是个烟枪,巨大的烟味被暖气发酵得变馊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果然,姑娘模样不错,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眼睛大,下巴尖,嘴唇如一弯新月,脸上含苞带水,腿修长,交叠在一起,牛仔裤绷得紧。
但是,我不认识她。
姑娘说话了:“吴越,我们又见面了。”
表情木然,看不出喜悦还是悲伤。
我说:“我们认识?”
姑娘说:“都是你干的好事。”这次有表情了,是忿恨。老王满脸微笑,幸灾乐祸地看看我,看看姑娘。我越发莫名其妙,有点儿心虚,好像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姑娘站起来,抓起我的胳膊就往外走,一边说:“我们单独谈谈。”老王也站起来:“姑娘,有啥话在这里说就是,他欺负你,我给你做主。”这个老不正经,我懒得理他,跟着姑娘走出传达室。到了报社门口的马路边,姑娘放开我,说:“我是董宛,想起来了吗?”寒风吹动路边树上的干叶子,哗哗响。还是没想起来,我想起了明末美女董小宛,“梅花亭子枕回波,满酌黄滕细按歌”。要不是看她俊俏的模样,我早就火了。
董宛做个无奈的表情,小声说:“忘了,你从来就不知道我的真名。夏天,在妇教所,你采访我,想起来了吗?”我缩了缩脖子,盯着她冻红的脸颊和鼻子。
妇教所,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它究竟在哪里。陪同我去的市公安局宣传员刘天一问我,面对敞开的异性的骚动,有没有冲动。我说我已经准备好了,那里有无数个小姐等着我去拯救。刘天一说我不是记者,而是诗人。
城市的北边,原本是沼泽地,如今水早干了,大片荒地中间堆着几个村庄,脚手架随处散落,北部新城就要拔地而起,村庄更像是一块块疮疤,贴在脚手架上。路不好走,泥泞,又弯曲。在脚手架的间隙穿梭,人就被颠成了烂泥,攒不到一块儿。
那天我见到了董宛,标准的红上衣黑裤子,马尾辫,像高中生。在妇教所一间会议室里,摄影记者举起相机,我端着笔记本,一本正经地问话。我不知道问什么,希望她主动说点儿——可以控诉,争辩,讲述自己不堪的往事。旁边还有一个女孩,和董宛一样装束,两个人的表情凝固到一起,木然就成了反抗,对抗的是相机和笔记本。
“我没做过小姐。”同样的话董宛说了两遍,一遍在夏天,还有就是这个下午,在报社楼下,她的脸愈发通红,我的心里一阵慌乱。
一定是哪个环节错了。
刘天一在我身后冷笑,董宛盯着我的眼睛,一旁的姑娘把头埋下去。我脸红了,让她继续讲。
刘天一说:“就讲你的经历,怎么被抓住的,干了多久了。”
“你不就是想揭别人的伤疤,博读者的眼球吗?”董宛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此后咬紧牙,一句话也不说。我像被揭穿了谎言,定定神,只好让旁边的姑娘讲。于是,一个带着荤腥的油亮的故事出现在我的笔端。姑娘的话断断续续,你去过洗浴中心吗?我在那里做了三个月,我记住了很多人,以及他们的身体,很多人也记住了我。我听到了水声,有人呼喊,面前的男人脸是青色的,我很轻松,就来到了这里。
故事有了外壳,接下来就是填补血肉。董宛还是一言不发。相机的闪光灯一闪,我和两个姑娘定格在纸上,我低头记录,表情猥琐,两个姑娘目光呆滞。报纸发行量不大,但足以覆盖这座城市。
采访结束,刘天一向妇教所所长,那个一说话嘴里就冒出一股酸腐韭菜味的中年妇女抱怨:“你应该找两个有故事而且会说话的来,你看那个,一句话也不说。”中年妇女诡笑道:“你不是说要漂亮的吗?我给你找的是最漂亮的两个。”
“好吧,吴记者,你回去随便写就是。失足女痛定思痛,妇教所重新做人,既好看,又积极向上。”刘天一拍拍我的肩膀。
回去的路上,刘天一说我太内向,“她们干的那些龌龊事,你往深处问就是。”我承认我张不开口,善意的亲近,往往带着丑陋的目的,用董宛的话说,所谓记者,无非是揭别人的伤疤。
下班了,有同事背着包走出报社。太阳一落,风就大了,吹在身上,肌肉有点僵。我胡编了一个故事,在我的故事里,董宛不叫董宛,叫林芳。但还是出错了,大幅的照片随着报纸深入这座城市,董宛的正脸,好像眼里还噙着一朵泪花,完全呈现在读者面前。按照规定,她的脸上是要打马赛克的,可是那天交稿之后,我的前女友付晓曦来了,我急忙下班,去和她谈分手的事——那是一个冗长的,让人无法忘怀而又憋闷的故事。包括编辑、校对在内,没有人在意,一个女人的脸被刊登出来。不得不说,这张让人心疼的脸,如果出现在大街上,我定会做长久的观望。
这张酷似明星的脸应该出现在娱乐版,而不是社会新闻版。
董宛说:“我看到你们的报纸了,我不叫林芳,也没有在被抓住的时候,一丝不挂躺在床上,我老家也不在那个山区,父亲没有病……”这都是我以小说的手笔胡编的,一个叫林芳的姑娘,为了给父亲治病,沦落风尘。她继续说:“你把我的照片登出来,他们都看到了,你知道吗,我想死的心都有。”
我感觉身体的哪个部位开始冒汗,说:“对不起,本来照片应该打马赛克的。”
她继续说:“我要向你声明:我不是小姐,从来就没做过小姐。”
我盯着她的眼睛,黑亮的眼眸,好像要把我吞噬。
她说:“我只是酒店的服务员,客人要我进房间,你知道,夏天穿衣服少,我穿着超短裙,客人只穿着内裤。他说电视打不开,我坐在床上调弄遥控器,他把我抱住。房间门被踹开了,警察进来了。”
她说:“你一定觉得荒谬,我也觉得荒谬,我说不出客人的姓名,客人也不知道我叫什么,他的枕头底下竟然还有一个安全套,那就成了我的罪证。一切迹象表明,我们就是在干那事。但我是冤枉的,如果警察不进来,我可能会被强奸;但警察进来了,我就成了小姐。”
更多的同事走出报社,有人和我打招呼。我有种逃走的冲动。
她还想说什么,我打断她:“我请你吃饭吧。”
“现在?”
“就现在。”
2
冬天天黑得早,时间过得也快,不到六点,我的肚子已经开始叫了。我带着董宛穿过老城区,不说话,默默往前走。胡同里不时冒出几个骑自行车乱窜的中学生,我慌忙躲避,顺手抓住董宛的胳膊,瞬即松开。我身高一米七多一点,她目测有一米六五,又穿着高跟鞋,并排走,我感觉自己矮了一头。
出了老城区,就是繁华的商业街,仿佛从古代一步跨入21世纪,中间不带过渡。吃什么呢,饭店鳞次栉比,随便选一家,我们走进必胜客。找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暖气很足,窗子上氤了一层水汽。董宛伸出手指擦擦窗子,眼睛闪到外面。窗外的寒风正在裹挟行人。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谈不上认识。我也不知道怎么弥补对她的伤害,在报纸上发文,声明董宛女士不是小姐?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我又隐隐中对她刚才的话心存疑虑,谁知道她是什么人呢。
她在盯着窗外发呆,似乎对马路边那个修车的老人很感兴趣。我再次向她道歉,她转过头来,反问我:“你就不能说点儿别的?”
好吧。我说:“随便谈点儿什么吧,比如你,在我编造的你之外,告诉我一个真实的你。”
“和你有关系吗?”
“你真叫董宛?让我想起明末那个美女董小宛。”
“我姓董,我爸说没有别的名字比这个名字更美丽了,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觉得我不配?”
饭菜上来了,我不喜欢披萨,菜也不喜欢,油腻腻甜兮兮,要是川菜就好了,火锅最好。女士都喜欢披萨,董宛已经在吃了,奶油黏在她的嘴角,她拿起餐巾纸,轻轻按在嘴上,喝一口奶茶,继续说:“刚过去的几个月,像是一场噩梦,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朋友,甚至还失去了我自己。从妇教所出来,我就到了你这里。”
我问她为什么来找我。
“你欠我一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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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老四,诗人、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后大学时代》。已在豆瓣阅读发表两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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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作为媒体记者,我曾采访过几个所谓的“失足妇女”,了解她们被社会抛弃的孤独感。采访的具体内容忘记了,但却记住了外界对她们异样的眼神,以及她们不安的内心。接下来,他们该去怎样面对这个世界?在获得真正的爱情的道路上,她们欠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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