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活着

兮 杉

昨日在大院里行走，见路边有个垃圾堆，几个工人拖着一包包垃圾往上扔，一位老人佝偻着腰在垃圾堆上捡拾。那老人抬头看见我，笑眯眯地打招呼：“兮杉啊……” “Y师傅！”我应声走过去。

这是一堆建筑垃圾，肮脏的水泥沙石中混杂着旧金属、破脸盆、饮料瓶。面对这堆内容“颇丰”的垃圾，我和Y师傅开玩笑：“您这回发财了。”“是啊！是啊！” 他笑着回应。望着那布满皱纹的笑脸，记忆带我回到以往的岁月：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调入N厂不久，某日路过车工车间，忽听旁边有人叫：“闺女！”我扭头看见一位老师傅正向我招手，他焦急地说：“我肚子疼，要上厕所，你帮我看一下床子行不？”我忍不住笑起来，我都不认识你，就敢叫我看机床？好在我曾经鼓捣过多种机床，想想“人有三急”，就答应了。

老师傅小跑着去上厕所，我替他看着车床。这台加长C620正在车削一根长轴，我站在脚踏板上，悠闲地望着车间里几十台高速旋转的机床……一刀走完了，还不见他回来，又找不到图纸，我只好退刀关机。又等了一会儿，才见老师傅小跑着回来，“哎呀，闹肚子啦，不好意思。”

这位找我救急的老师傅，就是Y师傅。其实那时他才40出头，只不过面相显老。此后很长时间，我和他在工作中没什么交集，听说他文化水平不高但工作勤恳，老婆是农村的没工作，还有两个儿子。生活虽然拮据，Y师傅却很爱开玩笑，在车间时常听到他爽朗的笑声，我觉得这“老头儿”挺有趣。

几年以后的某日，在路上遇见熟识的W医生，她告诉我：你们厂的Y师傅，发烧，到单位门诊部看了几次都当普通感冒治，却怎么也不见好。前两天找到W医生，她用听诊器一听，问：“你现在干嘛呢？”“在车间干活呢。” Y师傅老老实实地回答。“都这样了你还干活儿？！你的胸积水很严重，赶紧上大医院！”

大约一个月后，Y师傅又出现在车床前，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人也显得消瘦。我过去问候：“Y师傅，您的病……”“没事啊，已经好了。”“那您也悠着点！”“没事没事，放心吧。”Y师傅一边答应，一边忙着干活。我知道劝也没用，不上班就得扣工资，一个中级工要养活全家四口，Y师傅的肩上的担子很重。

不久，厂长“黑旋风”给我们开会，宣布文件：部里决定在工人中进行一次技术等级考试，符合报名条件且考试合格者，晋级加薪。他还说，已将这次考试的执行权争取过来了。（“黑旋风”私下和我说，有人觉得咱们出题考试白费力气。他们不明白，这对咱厂的工人有利啊！）

这一重大的好消息很快传遍部属各单位以及兄弟单位，报名者络绎不绝。WG十年工资未动，改开后教师及专业技术人员都已通过考试晋级加薪，这回咱工人也终于有了盼头！

考试分为两部分：理论考试和实际操作。实际操作绝大部分工人都不怕，但理论考试却让文化水平低的工人为难了。为了能顺利通过理论考试，工人充分发挥聪明才智，不认识英文字母，就把它当做“象形文字”，灰口铸铁的牌号“HT”被他们记忆成一个小椅子和一个大钉子……

虽然开了考前辅导课，仍不时有工人找我们答疑。听了解答之后，工人往往随口说：“谢谢啦。考试过了，我请客！”我们就笑：“好啊，好啊。”Y师傅，是时常找我们答疑的师傅中的一位。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厂工人的考试全部通过，但外单位有十几个人理论考试不及格。“黑旋风”决定，给不及格的人一次补考机会，将这一任务交给我，我却遇到一个大难题。

补考当天，我早早来到考场，见门外已等着一老一少。看到我，老人急忙说：“老师，和您说几句话行吗？”原来，这位老人是一位不及格者，他想让人替他补考。“不行！这是原则问题！“我一口回绝。“您知道吗，那会儿让我们当革命的螺丝钉，D让干啥就干啥。我几十年一直服从分配，修自行车，修门窗，修桌椅板凳……说实话，您讲的那些理论我根本不懂。”“不懂可以慢慢学，今年考不过还有明年。”“不可能啦。我已经59岁，马上要退休了。这次考不过，我退休也只能拿中级工工资……唉，一辈子啊！” 老人的眼中充满失望。

我非常痛恨不劳而获的欺骗行为，我考试从不作弊，认为作弊也是一种欺骗。但此时，面对这位辛苦工作一辈子的老人，我内心的原则和良知在激烈地斗争，我知道此事一旦败露的后果……但最终，良知还是战胜了原则。

考试结束后，那俩人诚恳地邀请我吃饭，我一口回绝：“我要是和你们吃饭，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这次技术等级考试结束，我厂参加考试的工人都顺利晋级加薪。皆大欢喜后的一日上午，晋升高级车工的Y师傅抱着个大纸包进了技术室，他把纸包在桌上摊开，是巧克力和蛋卷冰激凌！“兮杉啊，吃吧。”“ Y师傅，玩笑话您也当真？”“嗨，考试过了请客，咱说话算数！” Y师傅笑嘻嘻地走了。

一干人将甜品分而食之，边吃边笑谈：“这么多人说请客，只有Y师傅一人兑现承诺！”我感慨：“Y师傅真是个实诚人！”我知道他的生活不富裕，巧克力和蛋卷冰激凌（这在当年属于高级食品）是他自己也舍不得吃的。

几年过去，某日我忽然听说，Y师傅调走了，去了招待所。技术工人做勤杂工，有点儿掉价，我不明白他为何调走？后来遇见Y师傅，他告诉我，“自从胸积水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岁数也大了，干不动车工了。再说，招待所的收入比厂里高，能多挣点。那边的领导知道我家里困难，对我也挺照顾的……“听了Y师傅的的话，我感到欣慰。

此后因为工作地点和上班时间不同，我很少见到Y师傅。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同事告诉我的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Y师傅的大儿子得了白血病，好消息是他的小儿子给大儿子捐了骨髓。听到这两个消息，我叹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Y师傅的担子更重了！”

几年后，Y师傅退休了，工资少了，奖金没了，他却找到新的挣钱途径——捡废品。在大院里行走，我时常看见Y师傅在垃圾堆前忙碌，除了打招呼闲聊，我不敢问他的家庭情况。有次我终于忍不住：“Y师傅，我一直不敢问，您儿子现在怎么样了？”“我儿子啊，挺好。小儿子给大儿子的骨髓移植很成功。” Y师傅说，大儿子的病虽然好了，但还要继续服药。大儿子的单位对他不错，让他在家休息，每月还给一千元生活费。可是，花费大呀，大儿子要吃药要营养还有个孩子上学，小儿子也要成家立业，老伴儿又没工作。家里那么多人，不能总挤在单位分的一居室里，还得另外租间房……“你说，我的退休工资哪儿够啊？怎么能不想法挣钱呢？”

望着这位头发花白一身旧衣的老人，我不知怎样安慰才好。“Y师傅，我家的废品平时都扔，您要不嫌弃的话……”“不嫌弃。兮杉啊，有废品你就打电话，我过去取。”

……

岁月如白驹过隙，无论严冬酷暑，大院里总看到Y师傅弯腰忙碌的身影，见到我，他老远就招呼：“兮杉啊，拿这么多东西，我用三轮车帮你送回去吧？”“Y师傅，您的腰……“”哎呀，我的腰不行了，大夫说得做手术，可我哪有时间呢？“我知道他缺的不仅仅是时间，做这样的手术自己要花费数万元，他舍不得钱。

去年的一次相遇，Y师傅问：“兮杉啊，你怎么有白头发了？”“Y师傅，我都退休了呀。”“嗨，你看看，我以为你还年轻呢！” Y师傅看到我有了白发，却没看到自己越来越沧桑的脸，越来越弯的腰。

……

此刻，Y师傅佝偻着腰，面对一大堆建筑垃圾在微笑。“Y师傅，您忙吧，我走了。”想着这位年过八旬却依然为了生活而操劳的老人，我心中难过。走出十几米，Y师傅在后面喊：“兮杉啊，好好的，高高兴兴的啊！”我忍住眼泪大声回答：“Y师傅，您也好好的，咱们都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一位兄长批评我的文风，结尾总是“保育院阿姨的说教“，不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这篇我想改一下文风，但还是忍不住把”保育院阿姨的说教“留在这里：

人的命运无法选择，能顽强地面对命运“好好活着“，应该也是一种美好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