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男人和老女人

兮 杉

如果从生理年龄上划分，人其实可以分为三类：将要变老的人；正在变老的人；已经变老的人。

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将要变老的人”时，在我眼里，“已经变老的人”都同样日薄西山般黯淡。多年后，当我进入“已经变老的人”的行列，才发现夕阳西下中也有不同的风景。

1

一个老男人和一个老女人上了公交车。老男人清瘦，老女人也清瘦。老男人戴眼镜，老女人也戴眼镜。

老男人一手扶着老女人，一手提着装有医院核磁片的塑料袋。老女人望了一眼坐满乘客的车厢，走向没有座椅的一侧，吃力地抓住扶手。

车在颠簸中行进，老男人看看老女人，目光中充满关切。老男人看看对面的座椅，目光中充满期待。

见到这一幕，座椅上一个“年轻的老女人“站起身，示意老女人过来坐，老男人和老女人腼腆地笑了。老男人想扶老女人过去，怎奈车厢的晃动让他们不敢松开扶手。“年轻的老女人”见状，伸出一只手臂，老女人抓住这手臂，迈过通道走向座椅……

2

一个老男人和一个老女人站在超市的自选柜台前挑花生，一粒、两粒、三粒……每一粒都要使劲捏捏，确认果仁饱满才放进塑料袋。

一个“年轻的老女人”也想买花生，她站到老女人旁边，捧起柜台上的花生，一捧、两捧，三捧就装了半塑料袋。老男人有些不好意思，老女人继续捏花生。

半个小时过去，“年轻的老女人”推着购物车去结账，路过放花生的柜台，看见老男人和老女人还在挑花生，每一粒都要使劲捏捏，一粒、两粒、三粒……

3

超市的收银台前排起长队，队伍中有不少老年人。

一个老男人冲过来插在最前头，队伍中传来抗议声，老男人理直气壮地说：“我刚才排过队了！”一个老女人回应：“那我昨天还排过队了呢！”周围一片笑声。老男人梗着脖子，“我买的东西少！”队伍中传来质问：“哪项规定上写着买得少就可以不排队？” 老男人恼羞成怒，“我就不排队！告诉你，老子这辈子就没排过队！“队伍中一片哗然：“厉害啊，造反起家！“”小时候没教养，老了还没教养！”“一辈子不讲理啊？都到排队爬大烟囱的岁数了，还加塞儿呢！”……

在一片谴责声中，老男人被售货员请到了队尾。

4

一个老女人领着小孙女进了自选超市，在水果柜台前转悠。看见试吃的苹果，老女人拿起一块放进孙女嘴里，又拿起一块放进自己嘴里。看见试吃的橘子，老女人拿起一瓣放进孙女嘴里，又拿起一瓣放进自己嘴里……

水果吃得差不多了，老女人带着小孙女踱进糕点柜台。看见试吃的饼干，老女人拿起一块放进孙女嘴里，又拿起一块放进自己嘴里。看见试吃的江米条，老女人拿起一条放进孙女嘴里，又拿起一条放进自己嘴里……

糕点吃得差不多了，老女人又带着小孙女踱进小食品柜台。老女人扯下几个食品袋装进口袋，孙女飞快地抓起一个小包装食品放入衣兜……老女人说：“快来，咱们走了。”

老女人领着小孙女，小孙女打着饱嗝，祖孙俩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5

一个老男人到银行取钱，他把营业员递出的钱和单据放进背包，回家交差。

他的老女人接过钱数了数，“我让你取一个月的工资，你怎么取了俩月的？”老男人拿着单据看了看，“哟，错了！”他把钱和单据放进背包，出门去银行。

老男人到银行找到那营业员，“姑娘，你刚才给我的钱不对。” 营业员面露愠色，“怎么不对啦？出了银行概不负责。”老男人拿出单据和钱递过去，“这单子上是我一个月的工资，看看你给了我多少钱？”营业员接过钱和单据，数了数，神色紧张地留下一叠钱。

老男人再次回家交差，将退钱的过程向他的老女人叙说一遍。老女人忿忿，“太不象话了，你退回钱，她连声谢谢都不说！”老男人淡然一笑，“咱们做事凭良心，她谢不谢又有什么关系？”

6

几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上了公交车，后排的年轻人给她们让了座。

大约是刚刚参加了某项娱乐活动，余兴未消的老女人一落座就亮开了嗓子，女甲：“这段我老唱不好，~~~……”女乙：”你应该这么唱，~~~……“女丙：“我是这么唱的，~~~……”女丁：“什么呀，你们唱得都不对，听我的！~~~……”

几个老女人放开歌喉，民族与美声，大腔与小嗓，甜美与沙哑……各类女声在车厢里回荡。乘客中有人皱起眉头，有人捂上耳朵……

……

几个老女人到站下车，车厢里终于安静了。

7

初春的小区，一个老女人孤独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一个老男人看见了，走过来坐在她身旁。

老男人和老女人曾是同事。老男人的妻子得了重症，“走了”。现在，老女人的丈夫也得了重症，“走了”。

春日的阳光下，老男人告诉老女人：他和儿子、儿媳、孙女挤住在两间住房里，生活起居多有不便……。老女人告诉老男人：她独自居住着两间套的楼房，日子过得冷冷清清……。

这条长椅，成了老男人和老女人互诉衷肠的地方。

夏日来临，老男人对老女人说：“天气越来越热，咱们别在外头坐着了。干脆，咱俩一块儿过吧，我搬到你那儿去。”老女人说：“让我考虑考虑。”

几天后，老男人坐在长椅上问身边的老女人：“你考虑好了吗？”老女人说：“咱俩一块儿过也行，但是得先说清楚……”她拿出一张纸，“你要是同意就在上面签个字。”

老男人读着纸上的内容，上面一项项列出两人一块儿生活后他每月要向老女人上交的费用：房费……伙食费……合计的数目约等于他的退休金。老男人捧着这张纸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嘴唇蠕动着吐出几个字，转身走了。

深秋的小区，这个老女人依然孤独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

8

一个老男人得了病，到医院找熟识的医生，医生检查后告诉他：“赶紧做手术吧，否则你还有三个月。”老男人问：“做了手术我能活多长时间？”“这个……按常规……”“你都说不清做了手术能活多长时间，我还在这儿干嘛？回家！”

老男人回到家，对他的老女人说：“没事儿，该干嘛干嘛！”他和往日一样，烟照常抽，酒照常喝，肉照常吃……

过了三个月，又过了三个月……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老男人终于倒下了，躺在床上对他的老女人说：“我得去医院了，那儿有很多病人，我‘走’的时候没准儿能结个伴儿。再说了，我要是在家嗝儿屁，咱家的房子不得掉价儿？”

老男人住进医院，给发小儿打电话：“赶紧来看我！”四十多个发小儿赶到医院，排着队看老男人。骨瘦如柴的老男人和发小儿耍贫嘴，发小儿劝道：“你饭都吃不了啦，还贫呢！”老男人有气无力地回答：“嘿嘿，咱吃不了饭，是因为已经吃够了……记住啊，今儿个可不算告别。我走的那天，你们都得过来……”

第二天，老男人“走了”，来了四十多个发小儿为他送行。

据说，老年人的生命路程就像夏日的黄昏，从夕阳西下到天完全黑下来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夕阳中，风景各有不同，人的感受也各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