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人物的一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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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人物的一生(四)
兮 杉
没有了婚姻的束缚,SZ更加随心所欲。在那些天马行空的日子里,他的小平房门庭若市,“四川小菜”的收入却每况愈下,到后来,连雇工的工资都赚不回来了。SZ决定关张,他把三轮车、玻璃柜、“四川小菜”原材料等变卖了几百元钱,把钱藏在褥子底下,觉得这些钱够自己嚼谷一阵了。
那个做“四川小菜”的小伙儿,打工期间住在SZ家。生意停了,小伙儿说,想住两天再走。翌日,SZ有事需要用钱,他刚掀开褥子,四川小伙儿恰巧推门进来,两人都有些尴尬。SZ说,他注意到那小伙儿眼中冒出了贪婪的火花,SZ想把钱都拿走,又觉得这样做会很伤小伙儿的自尊心。他犹豫了一下,觉得没准是自己多心呢,就把剩下的钱又放回原处。
SZ出门一会儿,回来掀开褥子,那些钱已变成一张纸,上面写着:“大哥,我把钱拿走了。以后有钱了还你。” SZ的一念之差,让他顷刻间沦为赤贫!
自己要生活,女儿要抚养,SZ慌了,开始早出晚归找工作。一两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我见到疲惫的SZ,他说,工作还是没着落。我问:“那你女儿的抚养费怎么办呢?”SZ 的女儿和他前妻生活,SZ 每月交抚养费。看着SZ窘迫的状况,我准备借点钱给他。SZ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你别管了,我自己想办法。”
过了一阵又遇见SZ,他兴奋地说:“我准备出国了!”“去哪儿啊?”我很好奇。SZ说,他已报名参加去非洲某国的医疗队。“医疗队?你能去干什么?” “当医生。”“当医生?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你有这个资格吗?”我忍不住问。 SZ说,他既然报了名,就有资格。我问:“你那资格从哪儿弄来的?” SZ嘿嘿笑着,不说。
SZ不说,我也能猜到,这年月,很多“可能”能变成“不可能”,很多“不可能”也能变成“可能”。当年中关村一带,聚集着一群造假专业户,他们三三两两站在街头,悄声向行人兜售假学历。我曾看过相关报道,说那假学历造得绝对以假乱真。看那些造假专业户的红火程度就知道,我们身边,不知有多少“克莱登大学”的学生呢!
SZ说,他已参加了相关的英语专业考试。SZ有一定的英语基础,他的英语水平能够应付乘出租车的老外。可是,专业考试非比寻常,那些医学专业词语怎么应付呢?SZ笑着说:“花钱找了个人,考试时他坐在前面,我俩商量好答题的动作,然后……” SZ说,他的英语考试肯定能通过。
SZ目前的状况的确让人同情,他急于挣钱的迫切心情我也很理解。但我认为,这绝不能成为他弄虚作假的理由。我劝他,“你不能去。你那点水平,连个‘蒙古大夫
SZ最终没去成非洲。问原因,他支支吾吾地说,他又不想去了。我知道这不是实话,我猜:也许是我的劝说起了作用;也许是有关部门明察秋毫,识破了SZ这个充数的“滥竽”。反正,他没去成非洲,无论对中国人民还是非洲人民,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某日,我在公交站等车,开来一辆“小公共”,乘客都上去了,车还不走。我正疑惑,听见“小公共”的喇叭里高声喊叫我的名字,我一看,司机是SZ。他笑着说,他承包了一辆“小公共”,效益还不错。 SZ说:“上车吧!”他的行车路线与我要去的方向不同,我谢绝了。SZ 热情地说:“没关系,上来吧,我能拉你一段。”我还是谢绝了。
在公交站遇见SZ不久,就听说他病了。他说,先是觉得口渴,老爱喝水,后来怎么喝水还是觉得渴,恨不得整天趴在水龙头上。SZ没有固定工作,没有医保,有病就扛着,直到他觉得整天浑身乏力连路都走不动了,这才去医院。医生诊断后告诉他,“你患有严重的糖尿病。”
“小公共”开不成了,SZ在家养病。经过治疗,他的病情得到控制。SZ正准备继续工作,早已搬走的前妻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哭着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她将不久于世!
在前妻语无伦次的诉说中,SZ渐渐理出了头绪:前妻家族的基因中,带有某种严重的无法治愈的遗传疾病,在过去的岁月里,她的亲属已有数人因此病而早逝。现在,这个遗传疾病已在她身上显露,她的直系亲属中已无人能照顾她,她希望能和SZ继续生活。
听着前妻的诉说,SZ如五雷轰顶,他这才明白,前妻当年对他的苦苦追求中,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SZ的心里百感交集!面对病魔缠身,满脸憔悴的前妻,SZ有怨恨,更有怜悯。他埋怨前妻为何不早点把这事告诉他?如果在结婚时告诉他,他不会悔婚,但会采取措施,不要孩子。“这病要是遗传给孩子,她将来怎么办呢?” SZ伤心极了!
SZ把他的小平房收拾出一间给前妻住,两人带着女儿重新过起柴米油盐的生活。“你准备和她复婚吗?”我问SZ。“还复什么婚呢?就这么过吧。” SZ苦笑着走了。
这期间,大院里准备盖职工宿舍,SZ租住的平房区开始拆迁。左邻右舍都搬走了,一片碎砖乱瓦中,只剩下SZ孤零零的一家。SZ当然也想走,但他无处可去,离开这两间小平房,他只能露宿街头。
SZ不是大院职工,他租住的两间小平房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当年为了劝说SZ搬出这两间房子,大院的前任领导找他谈话,承诺一定给他安置住房。谈话结束,SZ问领导:“您说话算数吗?”“当然算数!我会负责到底。”领导信誓旦旦地说。SZ 嘿嘿一笑,变戏法般拿出个录音机,告诉领导,“我已经把您今天的谈话录了音……”
这次拆迁,SZ拿出了那段录音,希望前任领导的话具有延续性。SZ太天真了!他哪里知道,连白纸黑字的承诺某些人都能翻脸不认账,更何况一段录音呢。
大院的现任领导不肯为SZ解决住房,SZ一怒之下找来几个瓦工,利用拆迁区的旧砖瓦,把附近的公厕填平。几天后,两间平房在公厕上拔地而起。
领导们对SZ的无法无天当然不能听之任之,他们多次找SZ谈话。让他们没想到的是,SZ懂得的法律知识比他们还多,在和有关方面的谈话中,SZ不时引经据典,把对方驳得哑口无言。于是,SZ私自搭建的两间平房,“名正言顺”地屹立在公路边。
不久,我听到一个消息,SZ用那两间新盖的平房开起了饭馆。每到夜晚,那里热闹非凡,食客们在觥筹交错中灵感大发,给SZ的饭馆起了一个“雅号“——粪外香。这个词我曾在一篇博文中使用过,借此声明,“粪外香”一词不是我的发明,而是大院附近众多三教九流集体智慧的结晶。
开了饭馆的SZ,像工蜂一样忙碌,几次见到我,都兴冲冲地说:“哪天有空啊?到我那儿吃饭去!一定去啊!”我点头敷衍着,心想:谁去厕所吃饭呀!俺家“中天”听说此事,批评俺,“你这样做不对。SZ是真心实意请你,你三番五次不去,他会认为你看不起他。”仔细想想,我和SZ认识这么多年,他在我家吃过几次饭(碰巧赶上饭点),我却连他的家门都没进过。我是不是有点太清高呢?我决定去一趟“粪外香”。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推开“粪外香”的门,环顾四周,见房间不大,桌椅都是旧的。 SZ和前妻看到我很热情,SZ拿来菜单,我点了两个大路菜,等菜的时候,我问SZ,“你这儿几个人呀?”SZ乐呵呵地说:“我这儿只雇了一个厨师,其余的工作我们自己干。她是会计,我是跑堂儿。”
菜很快上来,SZ的前妻拖着已不灵便的双腿,给我送来两罐啤酒。她虽然病魔缠身,但脸色红润,精神很好。
SZ手脚麻利地端菜收拾桌椅,前妻慢悠悠地算账收钱,简陋的小饭馆里,SZ和前妻像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一样配合默契。忙碌的间隙,两人不时抬头对望,SZ的脸上露着关切,前妻满脸洋溢着幸福……看着眼前的情景,我想:如果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所有付出,能够换来那个男人在她生命最后时段的真心相伴,这个女人应该不算委屈了。
送走前妻,SZ苍老了许多。现在,女儿成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前妻那可怕的遗传基因,犹如悬在女儿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不知道何时,命运的马鬃就会断裂……每当想到这里,SZ都不寒而栗。
SZ知道,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和女儿的生活需要钱;他看病需要钱;如果女儿和前妻一样患病,更需要钱……钱啊!此时,SZ深切地感受到,钱是多么重要!可是,他已贫病交加,无力挣钱了!
很快,大院里风言风语地传说,SZ在“粪外香”的旧址上开了家发廊。那年代,街边“发廊”已是某种暧昧场所的代名词。我不好意思问SZ,有次遇见,他却主动说:“我开了发廊,生意还不错。俩发廊妹,白天给顾客理发松骨,晚上做些皮肉生意。晚上的事儿……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嘿嘿,有时候,她们也能为我解决一下燃眉之急……”我厌恶地瞪了SZ一眼,他坏笑着走了。望着SZ的背影,我忽然觉得他很陌生。
SZ依靠发廊生存了一两年后,大院外的公路拓宽,他的发廊正好在公路的规划线上,SZ又一次面临拆迁。拆迁公司派人来和他协商,给出的那点拆迁费,让SZ在附近买不到任何房子。SZ明白,这次拆迁,也许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次机会,为了自己,更为了女儿,他必须坚守,直到拆迁公司满足他的要求。
时间一天天过去,那条公路已破土动工。一天早上,SZ的平房外呼啦啦来了一群人,挥舞着锹镐开始拆房。SZ急忙上前阻拦,“我人还住在里面呢,你们怎么能拆?”工头说:“我们是拆迁公司的,奉命执行任务。” SZ拿起电话要打110,工头说:“打110也没用,他们不管拆迁的事。” SZ随手抄起一把铁锹,与工头对峙,“110不管?今天你有本事你就打我!你没本事我就打你!你看110管不管?”工头退缩了,跑到旁边叽里咕噜打了一通电话,对手下的人一挥手,都撤了。
在SZ的坚守中,时间一年年过去。在此期间,为了保住自己的栖身之地,SZ遭遇了很多事情……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见到他就头疼。SZ不是一般的滚刀肉,文,他可以熟练地运用法律条文与拆迁公司对簿公堂;武,他可以与拆迁工头比划拳脚。SZ说,某日,他刚走进派出所,就听见里面的民警说:“快走!SZ又来了!”说到这里,SZ坏笑起来……
在一年年的坚守中,公路修到SZ家门口,不得不拐了个弯儿;在一年年的坚守中,拆迁公司给出的拆迁费不断加码,最终满足了SZ的要求。
SZ终于有房又有钱了!他和女儿今后的生活,都有了保障。
住进属于自己的房子,SZ买了辆很旧的汽车。开着吱嘎乱响的破汽车在街上行驶,SZ仿佛又回到开“破上海”的年轻时代。
有车有房的SZ,成为众多红娘的关注对象。SZ告诉我,有人为他牵了一条跨国红线,他和一位胖胖的黑人寡妇联系上了。那位寡妇很喜欢SZ,时常主动给他打电话,两人在越洋电话里“I love you”来“I love you”去地互诉衷肠,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听着SZ绘声绘色的讲述,想象着他俩捧着电话谈情说爱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SZ也笑,他说,黑人寡妇可能近期就来中国。但是,这段跨国姻缘最终未能开花结果……这是SZ此生最后的一段浪漫。
终年不规律的生活,使SZ的糖尿病越来越严重。几年后,糖尿病综合症引起他的身体多处病变,才50多岁,他已满头白发步履蹒跚。SZ说,他已经走不动路,出行必须靠汽车了。
最后的那段日子,SZ经常开着破汽车去医院透析。SZ笑着说:“你要是接连几天看见我的车停在楼下没动,就说明我已经over了。”
有一天,SZ的车在楼下停着没动。第二天,SZ的车又没动。第三天,SZ的车仍然没动……我知道,SZ不是开玩笑,他真的over了。
SZ静悄悄地走了,他的灵魂离开了那多病的躯体;SZ静悄悄地走了,他没有打扰任何人。
想起SZ命运多舛的一生,我不知用何话语和他道别,就借龙应台的一段话送送他吧——“如果这个世界这个世纪的种种残忍和粗暴不曾吓着你,此去的路上也只有清风明月细浪拍岸了。不是渐行渐远,而是有一天终要重逢……”
我不知道SZ这样的人,灵魂会飘向何处?天国可能不想要他,地狱可能不敢要他。那么,他的灵魂只能在大气层中漂浮,这种自由自在,或许正是他想要的。
如果SZ的灵魂漂浮到我这里,凑巧看到这篇文章,希望他不要生气。因为,俺是第一个,可能也是最后一个为他“树碑立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