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人物的一生（三）

兮 杉

那是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消息的传播靠的是口口相传。SZ出事的消息传到我这里，已经过了好几天。消息说，SZ在外地出了交通事故，人和车都撞得支离破碎。

其实，那场灾难SZ原本是可以躲过的。在他开“破上海”期间，有位熟识的老干部高瞻远瞩地认为出租司机不是个稳当的职业，主动介绍他去中央某部吃皇粮。

面试的时候，SZ端正的仪表和幽默的谈吐，让某部的人事干部很满意，当场决定录用。SZ美滋滋回公司办好手续，在家休息了两天去某部报到。没想到，人事干部通知他：“我们经过研究，觉得你不合适……”SZ傻了，几天的工夫，人事干部咋就变卦了呢？

后来才知道， SZ面试那天遇见一个在某部工作的朋友，两人聊了几句。SZ走后，朋友找那位人事干部聊天儿，说了SZ一些“有趣的事情“。于是，人事干部改变了主意。

其实，被朋友“无意中”坏事儿的事例在历史上屡见不鲜。57年、59年、66年……当年的SZ如此，当今的老毕亦如此。

SZ的朋友与人事干部的一番“聊天儿”，彻底改变了SZ的人生轨迹。SZ只好回出租车公司重操旧业，开上“蓝鸟”没多久，就出了大事故。

那场事故发生在夏天，但我直到秋天才见到一瘸一拐的SZ。他说，他深夜拉顾客去T市，车撞到树上……一位过路的T市司机把他和顾客从车里救出来，送到医院。那位司机见义勇为的事迹，刊登在T市某报上，文中叙述了抢救过程和被救司机的单位和姓名。SZ自嘲地说：“想不到，我的名字第一次上报纸，居然是这种形式。” 他嘿嘿笑着，一瘸一拐地走了。SZ撞车的具体情况，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伤势未愈的SZ，每天在大院里闲逛。某日，他举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过来，得意洋洋地说：“嘿，我的文章上报纸了！” SZ说，他在家无事可干，看到《交通报》举办征文活动，就写了一篇寄过去。寄出后，他一直没收到回复，就给忘了。

SZ结婚后，住在地震棚里。那是一片因1976年唐山大地震而搭起的临建，后来成了大院里诸多大龄青年的婚房。某日，SZ的一个邻居去公厕，随手拽了一张报纸当“茅票儿”，蹲在厕坑上一边大便一边看。看到一篇讲述交通事故的文章，再看署名，赶紧结束“战斗”，挥舞着报纸去找SZ。

SZ非常得意，这是他的文章第一次登报。他把那张“茅票儿“像宝贝一样揣在兜里，逢人便拿出来炫耀。

看着SZ兴奋的样子，我不愿让他难堪，忍着恶心接过那张肮脏的报纸，很快被SZ幽默生动的文字吸引。那篇文章详细记述了那场交通事故。

那天SZ上夜班，在机场遇到两位客人，要求送他们去T市。SZ说：“对不起，我们公司有规定，出租车不能出北京。”两位客人一个劲儿说好话，“师傅，麻烦您啦，帮帮忙，家里有急事。再说啦，您这会儿走，明儿早就回来啦，嘛事儿没有。“”大兄弟，一看您啦就心眼儿好……” 几句好话，说得SZ找不着北，载着客人奔了T市。

北方的夏夜，黑丝绒般的天幕上，无数颗星星在闪烁；公路旁无垠的田野，散发着泥土的芳香。SZ心旷神怡地驾驶着“蓝鸟”向T市方向疾驶……前面是个十字路口，他正准备通过，忽然发现横向冒出个一人来高的白色物体。那物体悄无声息飘了过来，眼看快要撞上，SZ吓出一身冷汗，他果断地一踩油门，“蓝鸟”飞了起来，与那物体擦身而过。SZ心中这份儿得意呀，正暗自夸赞自己的高超技术，就听到一声巨响，然后就失去了知觉。事后才知道，他的车撞上一棵大树。

SZ违反公司规定私自载客去外地，造成了车毁人伤的大事故。公司在处理这件事时，除了行政处分，还对SZ处以1万多元的罚款。1万多元，现如今对一般家庭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数字。但在那买台1千元的14吋彩电，需全家节衣缩食数年才能如愿的年代，1万多元无疑是个天文数字。SZ说，打死他也拿不出那么多钱。于是，SZ失业了。

失业后的SZ每日接孩子做饭，成了一名家庭煮夫。来年开春，老本已吃得差不多了，SZ妻的那点工资，无法支撑全家的生活，他开始考虑挣钱。

一天晚上，SZ到我家，说他经过一番调查，决定在大院里 开个卖四川小菜的摊儿。现在，做小菜的师傅已找到，原材料的进货渠道也找到，卖凉菜的玻璃柜和三轮车也有了，求我给他写几个字，他贴到玻璃柜上当招牌。我家里正好有点橘红色的不干胶，就给他写了“四川小菜”四个黑体字，刻好交给他。SZ走的时候说：“以后吃小菜，到我那儿拿去。”

几天后，大院的饮食一条街上多了个卖“四川小菜”的三轮车，车上的玻璃柜里是五颜六色的小菜，玻璃柜上贴着俺的“墨宝”。SZ围着白围裙，站在小车旁高声吆喝，见到脸熟的顾客，就对他那唯一的雇员说：“多给点！“看到我，SZ慷慨地说：“想吃什么，拿点走！”我很想尝尝那些小菜，但想到他肯定不会要钱，还是算了吧。

SZ总算又有了一份养家糊口的职业，他买了一辆旧摩托车，每日里忙着进货送货卖货，连麻将都很少打了。

……

在众多的小人物为了生计的忙忙碌碌中，历史的车轮旋转到四分之一世纪之前的那年。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里，SZ的一个发小儿在街边观看，不幸中dan。黎明时分，伤员们被附近居民送往医院。

听说发小儿受伤，SZ立即赶了过去。几天几夜的守护，他亲眼目睹了一个年轻的生命与死神搏斗的全过程。在最后时刻，SZ紧握着发小儿的手，那手从温热渐渐转为冰凉。

SZ借了一辆后开门吉普，送发小儿最后一程。吉普车沿着空旷的十里长街向西行驶，昔日与发小儿玩耍的情景历历在目，SZ的眼泪，一滴滴洒落……火葬场里，在一片压抑和不压抑的哭声中，一具具年轻的躯体化成了灰烬。在那些死亡证明上，死亡原因填写的是各种常见疾病。

送走发小儿，SZ沉寂了一阵，又开始疯狂的赌博。麻局设在SZ家，他家的小平房成了附近闲散人员的集散地，他那疯疯癫癫的父亲也每日必来。

SZ再次陷入麻局不能自拔。他无心打理“四川小菜”，除了上货，他把一切都交给那个雇来的四川小伙儿。

看着家中每日乱哄哄一片，看着“四川小菜”的收入日渐减少，看着丈夫的一天天颓废，SZ的妻子越来越迷茫——她当年的苦苦追求，难道就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SZ的妻子终于忍无可忍，提出离婚。

SZ说，他不怨妻子，就他这副德性，搁着哪个女人也得离婚。更何况，还有他那不成器的父亲的经常骚扰。

随着年龄的增长，SZ父亲的行为越来越怪异。某日，他看见儿子的摩托车，上去鼓捣一阵，就把摩托车开跑了。SZ在后面追着喊，摩托车却越开越快——老先生不知道如何减速。最后，连人带车栽进路边的排水沟。好在那排水沟是土质的，SZ父亲从沟里爬出来，滚了一身烂泥，竟毫发无损。

SZ开出租车期间，他父亲当着几个子女的面，宣布一条规定：子女或孙辈在他家吃饭，一顿交5毛钱；他帮子女接送孩子，一次交1块钱。在那1根冰棍5分钱的年代，这无疑是高价收费。让人不解的是，SZ的父母都有退休金，生活并不困难。

SZ的父亲在家呆得无聊，就经常到SZ家去。有人搓麻，他就跟着搓。没人搓麻，就转一圈，顺手抄走点东西。有次实在没得可拿，他竟把SZ妻子正用的半袋洗衣粉抄走了。这样的家庭，让SZ的妻子如何忍受？

SZ和妻子的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孩子还小，先不告诉她。租住的两间平房，一人一间。办完手续后，两人双双回到家中。

晚上，女儿睡着了。往日喧闹的小平房里，今天格外宁静。SZ拿出一瓶白酒，妻子（从即日起，应该叫前妻了。）拿来点卖剩的四川小菜，两人边吃边聊。他们已记不起来，上一次这样安静地对坐是何年何月？但是他们知道，这样的对坐，今后可能不会再有。

在温暖的灯光下，SZ和前妻慢慢喝着酒，慢慢吃着菜，慢慢聊着天儿……不知不觉中，一瓶白酒喝完了。

SZ说，那个夜晚，很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