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狗有关的回忆(下)

兮 杉

在三连基建排时，我们经常被派去白河拉沙子。拉沙子是我又喜欢又惧怕的工作。

被派去拉沙子的，总是三四个女青年。白河较远，坐卡车一天能往返两趟。去的时候，要走到泰山庙上车，我们几个提前吃了早饭，每人扛把铁锹，晃晃悠悠走在去泰山庙的路上。

清晨的薄雾在田野里飘荡，路边的野草上滚动着点点露珠，天空的浮云“白云苍狗”般地变换……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早晨并不能享受多久，当我看到泰山庙的炊烟时，神经立刻紧张起来。

要走进校部大院，必须穿过当地农民居住的小街。小街呈南北走向，街道两旁是一户接一户的民房。襄北的农村，几乎家家户户养狗，我们的脚步还没踏进小街，北端的狗就觉察到了，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了起来。待我们步入小街北端，那里聚集的七八只狗看见我们就嚎叫着冲了上来。我吓得浑身发抖，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和大家团结一致。我们摆开架势，两个人在前面端着铁锹开路，另外两人端着铁锹面朝后方，防止恶狗偷袭。小街北端狗的狂叫，引来整条街的狗，几十只狗起哄架秧子似的堵在我们周围，幸灾乐祸地狂吠着往上扑。我们横端铁锹，目不转睛地对着狗，四个人背靠背，好像一只张开四条铁爪的螃蟹，一步步横着挪动到小街中间的丁字路口，看见通往校部的大路，总算松了一口气，继续挪动几步，进入我方辖区，狗不再追赶，我们撒丫子朝校部跑去……

泰山庙干校的食堂也有一条大狗，记得叫“大黄儿”。大黄儿的身架很大，比长毛儿还强壮，一身黄色的短毛闪着亮光。大黄儿和长毛儿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看到干校的人从来不咬不叫。哪怕这人是第一次到干校来，哪怕他穿得再破，大黄儿和长毛儿也若无其事地由他随便行走。但对老乡就不行了，有一年过春节时，一位老乡带孩子到三连看望插队的干部，俩人都穿着新衣服，长毛儿冲上去就是一口，把那孩子的新棉裤都咬破了，吓得孩子直哭。大黄也是如此，只要老乡靠近，它就狂吠不止。那时我们就讨论过，狗真是个神奇的动物，它是如何透过人的外表看到本质的呢？

干校的小青年都集中到泰山庙后，我和小M的宿舍紧挨着食堂，和大黄儿成了近邻。狗也有品性，大黄儿很庄重，不似当初的长毛儿那般活泼，泰山庙也没有几个人逗它（也许是逗了它不理睬）。开饭时，大黄儿在食堂门口遛来遛去，捡食人们掉下的饭菜。平时，它总是站在食堂东山墙前的空地上，威严地昂头注视着自己的领地。由于大黄儿尽职尽责地守卫，当地人轻易不敢到这边来，我们这几排宿舍一直很安全。

泰山庙食堂为了给我们改善伙食，曾买来一只大狗，在食堂前宰杀。因为离得近，我亲眼目睹了宰杀过程：从狗被勒着脖子吊上树，到灌凉水，到垂死挣扎，到血淋淋地剥皮……在那特殊的年代，看过了那么多人类间的相互残害，再敏感的神经也已磨出一层老茧。看着人对异类的残杀，我没有感到太多痛苦，只是很担心这一幕被大黄儿看到，急忙问食堂的H叔叔，大黄儿哪去了。H叔叔笑着说：“你放心，它早被我关到厨房后面去了。”

第二天中午，食堂为我们做了红烧狗肉，我的菜碗里分到两小块带骨头的狗肉，还有半个狗腰子。这是我第一次吃狗肉，觉得味道怪怪的，狗腰子炖的时间过长，已硬得像一块胶皮。

大黄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人类对它同胞的残杀，但一定听见同类垂死挣扎的惨叫，闻见了同类死亡的气息。吃狗肉的那天，大黄儿拒绝吃人们扔给它的狗骨头。

泰山庙食堂离公路很近，公路那边是当地老乡的居住地。紧邻公路的住家养了一条白色的母狗，被它的主人唤做“白姑儿”。白姑儿长得婀娜多姿，附近老乡家的公狗不时过去贱呼呼地围着它转悠，然后，就在公路上赤裸裸地表演“爱情的故事”……

小M曾抱养过白姑儿的一个孩子，那只小狗浑身雪白，可爱极了。抱来当天，小M在我们宿舍里为小狗铺了个窝。小白狗第一天离开母亲，在狗窝里哭闹了一夜，吵得我们头昏脑胀。尤其是我妈妈，本来就神经衰弱，一夜未眠，第二天还得劳动就更受不了。小M只好把小狗还给了白姑儿。

大黄儿后来收养了一只流浪的小黑狗。小黑狗很淘气，大黄儿卧在地上，小黑狗就在它身上踩来跳去，大黄儿不急不恼，由着它的“养子”胡闹。

狗的成长真是迅速，几个月后，小黑狗已长成半大小子。我们这才听说，大黄儿和小黑都是公狗。小黑狗没来时，偶有老乡家的母狗过来骚扰，大黄儿根本不屑一顾。小黑狗一天天长大，就经常有马路对面的母狗跑过来，站街妓女般地搔首弄姿。面对母狗的挑逗，大黄儿神态庄重，傲慢地昂着头不理不睬。小黑狗好奇地往母狗身边挪动，大黄儿一声喝斥，把母狗吓跑了。

我们那时不懂这些，听大人们戏说，大黄儿也许有“贵族”血统，看不上民间土狗，所以才对那些母狗不屑一顾。现在想起来，大黄儿应该算作狗中的精神贵族。

在襄北三年，见过的狗无数，长毛儿和大黄儿，当属狗中的佼佼者。它们对主人的忠诚，忠于职守，面对美色诱惑坐怀不乱的定力，比起人类中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们，要高尚百倍。

人们常说，狗是人类的朋友。见识了长毛儿和大黄儿，我倒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讲，狗是人类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