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狗有关的回忆(上)

兮 杉

说来惭愧，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狗时，我已经16岁。在此之前，我在书或画报上看过狗的照片和图片，中学下乡劳动时，曾远距离地见过狗。我的视力不好，因此，对狗的印象是很模糊的。

到干校不久，我们去三连劳动。那时三连的劳改犯还没撤走，我看见几个劳改犯蹲在那儿洗鱼，旁边卧着一条大狗。鱼是刚捞上来的活鱼，小的只有两寸来长，不知什么品种，有些鱼的身上竟有热带鱼“孔雀”身上的那种七彩光斑。我从小爱养鱼，很想要几条来养，又惧怕旁边的那条大狗，就一点点往跟前凑。大狗见我过去，跃跃欲动，劳改犯大喝一声：“昌冒儿！”大狗立刻老实下来。后来才知道“昌冒儿”的名字叫“长毛儿”，用当地方言发音就成了“昌冒儿”。

长毛儿是三连劳改犯食堂养的狗，是当地土狗的品种，因为从小饮食跟得上，身架就比老乡家的土狗大了许多，一身亚麻色的狗毛也比一般土狗要长。平日里，“衣食无忧”的长毛儿在三连游荡，一到开饭时间，长毛儿就跑回食堂，在人群里撒欢。劳改犯端着饭盆，每人领到一大勺菜，一个半斤的黑面馒头，蹲在地上吃。有人掰下一块馒头往天上一扔，长毛儿就一跃而起，张口吞下。有人拿块馒头，对着长毛儿说：“滚一个。”长毛儿立刻倒地来个侧滚翻，然后摇着尾巴等着吞吃那块馒头。那个时刻，也许就是劳改犯一天中仅有的欢乐时刻。

后来我们搬到三连，每天都可以见到长毛儿。劳改犯食堂又收养了一个“流浪儿”——一条黄色的小土狗。长毛儿有了玩伴，每天带着它的“养子”东遛西逛。

在劳改犯严厉的喝斥下，长毛儿虽然不敢咬我们，但还是对我们心存戒心，不肯靠近。我不喜欢狗，总觉得这种狼的近亲令人恐惧，但小M喜欢，我也只好爱屋及乌，陪着她和狗套近乎。刚开始，两只狗都不理她，小M不灰心，只要看见那两只狗就凑过去逗。我们在管教干部食堂吃饭，伙食很好，小M每顿饭都把碗里的肉挑出来引诱狗，我也把菜里的肥肉挑给狗（反正我也不吃）。小黄狗先禁不住诱惑，一到饭点儿就到我们宿舍门外等候，一次两次……终于有一天，小黄狗来的时候，后面跟来了羞答答的长毛儿。

长毛儿成了小M的跟屁虫儿，不仅吃饭的时候到宿舍来，我们和灰的时候，长毛儿也经常过来。一次，小M想和老Z闹着玩，指着老Z说：“长毛儿，上！”长毛儿咆哮着朝老Z扑了过去，老Z大惊失色，慌忙用铁锹阻挡。小M也吓了一跳，没想到长毛儿会如此听她的话，连忙厉声喝住了。

那段时间，小M和长毛儿都很快乐。

不久，劳改农场撤离，居然没带走长毛儿。后来听说，他们上级规定食堂只能养一条狗，不知哪位领导决定，把那只少年黄狗带走，遗弃了正在衰老的长毛儿。

我上小学的时候，看过一本讲述从猿到人的小册子，书中说，只有人这种高级动物有思想，其它动物的行为只是出于本能（现在这种理论已被推翻）。我小时候很喜欢小动物，对动物“没有思想”这个理论很怀疑，觉得有些动物很聪明伶俐，怎么会没有思想呢？只不过人的思想和动物的思想无法沟通。所以，当生存环境被人为地改变时，因为无法沟通，动物就比人更加不适应。我在干校曾数次看到这种情景。

记得先遣队到三连后，运来了几匹军马，其中一匹青灰色的退役战马脾气很大，干校的叔叔给它起外号叫“马大爷”。一天傍晚，我看见农业局的一位叔叔站在场院中央，手里拉着长长的缰绳，缰绳那头拴着的“马大爷”正沿着场院的外圆奔跑。另一位叔叔站在场院边上，手里举着鞭子，每当“马大爷”跑过他身边，他都扬起鞭子甩个响亮的鞭哨，“马大爷”就跑得更快了。我问叔叔干吗呢？叔叔说：“我们治治‘马大爷’，它太不像话了！”原来，那天叔叔们赶着“马大爷”驾车出去拉货，走到闹市，“马大爷”忽然发起脾气，卧倒在路中央，造成交通堵塞，车辆无法通行。这家伙在路中央这一卧，竟卧了半个多小时！呵呵，“马大爷”也许想：哼，老子驰骋疆场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现在居然叫老子拉货车，不干！

长毛儿可没有“马大爷”这般刚烈。最后一车劳改犯搬走后，长毛儿忽然发现自己的主人全都不见了！长毛儿被这剧烈的变故惊呆了，它无处询问，也无法询问。长毛儿不吃不喝，惊慌失措地在三连的驻地和田野间奔跑着寻找。连续数天的奔跑，长毛儿越来越瘦，走路已摇摇晃晃，路过我们身边，小M叫一声：“长毛儿！”长毛儿不理不睬，低头走了。小M虽然对长毛儿好，但长毛儿知道，小M不是它的主人。看着长毛儿失魂落魄的样子，老Z长叹一声：“这狗活不长了！”

长毛儿终于跑不动了，它静静地卧倒在伙房门前，头朝着过去劳改犯吃饭的空场，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那样子，犹如被主子遗弃的家奴，犹如失恋的痴情儿……小M吃饭时路过，在它面前放块馒头，叫一声：“长毛儿，你吃点东西吧。”长毛儿恍惚地睁眼看看她，又闭上眼睛。走过的人们，望着只剩一副骨架一张皮的长毛儿，都叹息一声“这狗活不长了！”看着长毛儿悲痛欲绝的样子，怎能说它没有思想？

不知道长毛儿的内心经过了怎样痛苦的挣扎，某日，它忽然大彻大悟，开始吃东西了。长毛儿慢慢缓过来，和小M又成了好朋友，对陆续来到干校的干部和家属也很友好。但是，看过长毛儿当初的风采，我总觉得缓过来的长毛儿虽然活着，其实心里并不快乐。狗不懂政治，不会见风使舵，不会落井下石，不会墙倒众人推……狗是非常忠诚的动物，长毛儿一定非常非常伤心，想不通它的主人为何如此绝情地把它抛弃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