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幼儿照，一颗赤子心

在我珍藏的家庭相册里，嵌着两张彩色幼儿照片。这两张照片，我已经保存18年了。

照片上的幼儿叫韩振。韩振5岁上小学，10岁小学毕业。不足11岁离开父母，跟随在我们学校任教的大哥来到郑州读初中。我是他的班主任兼语文教师。

清楚地记得，秋日的一个早晨，韩振的母亲专程从家乡赶到我们学校，她拉着我的手摇晃着、哽咽着，说：“訾老师，老姐姐，韩振就交给你了。你就把他当亲儿子对待，该吵就吵，该打就打，我们决不护短。虽然他是老儿子，我们也从不娇惯他。”

 我也是做母亲的人，深知韩母是把孩子托付给我了。我也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韩振妈妈，孩子交给我你尽管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重托。”

站在一旁不足11岁的韩振，恋恋不舍地望望母亲，感激连连地看看老师，漆黑的眼珠浸泡在泪水里。坚强的孩子使劲瞪大眼睛，不让泪珠滚落下来。

从此，我心中多了一份牵挂。那两颗浸泡在泪水里的小黑眼珠，深深地嵌在我的心上。

又过几日，学生们都放学了，韩振悄悄来到办公室，羞涩地说：“老师，我送你一样东西。”说着打开手里的文具盒，拿出两张照片。

一张是韩振的一周岁生日照：小家伙抱着一只西瓜皮球，漆黑的小眼珠直视着看他的人。

一张是韩振的两周岁生日照：小家伙被打扮成小公主模样，两眉间还点了个红砂痣。

看着照片上秀气乖巧的“女孩”，我哈哈大笑，韩振也羞红了脸。

我立即正色道：“谢谢你的礼物，我好喜欢。回到家我就把照片放在相册里，好好保存。”

韩振高高兴兴地走了，我心中却涌起阵阵酸痛的涟漪：这孩子，他用这种方式，自己把自己托付给了班主任老师。

从此，我的身后多了一个轻轻悄悄的小小人影儿。

在明月朗照的校园里走着，身后会响起沙沙的脚步声，待回头，空空也;复前行，沙沙声又响起，再回头，空空也。于是，站住，大喝一声：“出来吧！”躲在教楼拐角处的小小影子就蹦了出来，笑嘻嘻地跑到我身边。臭小子，跟我捉迷藏呢。

在学生们活蹦乱跳的操场上，背后总有两束晶亮的目光投过来，待回身找去，光束不见了，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他快速躲闪的小小身影。

在走廊里，我批评张三李四王五，韩振就站在一旁听着。我声色俱厉，他就胆战心惊;我语重心长，他就满脸肃穆；我苦口婆心，他就面含惭愧。好像我批评的不是张三李四王五而是他韩振。有时候我过于严厉，韩振等挨批的学生走后悄悄拉拉我的后衣襟说：“老师，你能不能别那么厉害，你都把人家吓哭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也吓得抱头鼠窜了。呵呵。

在办公室里，我会时常接待前来的家长。韩振站在办公室门口，一边用手抠着墙砖的缝隙，一边偷听我们的谈话。有时嘻嘻笑着，有时黯然神伤，有时默默流泪。我知道，孩子想家了，孩子想妈了。送走家长，我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脑勺，他身子往下一蹲，从我的手掌下溜走了。没跑多远，回头冲我一笑，跑向另外一座教学楼找他哥哥去了。

三年间，他像一只欢快的小鹿，活跃在课堂上，备受老师们的喜爱。每逢老师提问某同学高难度问题，韩振就瞪着眼珠、张着嘴巴、握紧拳头、伸直脖颈，紧张兮兮地盯着人家。人家答对了，他就举手高呼：“好！”；人家答错了，他就双拳砸在桌子上惋惜着：“唉！”；人家如果吭哧吭哧答不上来，他就双手做喇叭给人家打电话。这时老师一拍桌子：韩振，闭嘴！他就伸下舌头，趴在桌上不动了。下节课依旧是乐此不疲，童心不改。

他就这么憨态可掬。

我们班是年级的重点班，六十多个学生。初中三年，韩振的学习成绩一直处在中上游。我和他的父母，他的哥哥，我们从不逼迫他进入班级前十名啊，前五名啊。他这个远离父母的孩子，学习很自觉，也很勤奋，像一条涓涓细流，锲而不舍地流淌，不大起也不大落。

刚入初中时，他最怯作文，一篇要求600字的记叙文，他往往是搜肠刮肚、抓耳挠腮、咬牙切齿之后，挤出二三行、三四行就交代了。我就教给他最经济实用的记叙文写作方法：人物事件过电影，感人之处就定格，定格之后就描摹。慢慢的他就能顺利地完成一篇600字的考场作文了。到了初三下期，120分的语文模拟试卷，他都能拿到104分啦！

初中毕业，韩振顺利考上高中；高中毕业，又顺利考上大学。（这六年，他的哥哥是既当爹又当娘，所付出的艰辛与心血，可以想象。）

大学毕业以后，韩振去了天津发展。工作勤奋上进，吃苦耐劳。但是头几年我只要听人提起“韩振在天津”这个话题，就流泪唠叨：我怎么把这个孩子给孤零零地丢到天津去了呢？有一段时间他哥哥见到我都不敢提及韩振的情况。

再后来，韩振在天津结婚生子，妻子贤惠，儿子乖巧，丈母娘待他如亲生儿子，我的心也逐渐宽慰下来。

韩振初中毕业以后就改口叫我“訾姨”。结婚后携妻子来看望我，妻子也叫我“訾姨”。临走时，夫妻俩以家庭合影的形式与我合影留念。

前年我膝关节疾病突发，不能坐立不能行走。韩振闻之，让他哥哥速速去我家看望。又让他两岁的儿子在微信中发语音问候、安慰我。奶声奶气的童音把我的心都给融化了。我知道，躲在手机后面的韩振，一定是眼泪汪汪，他不敢直接给我对话，他承受不住訾姨所受的疼痛。

现在，此刻，看着照片上一周岁的韩振，我仿佛又看到了十八年前，他羞涩地把照片送给我时的情景，小小的人儿，用这种方式把自己托付给了班主任老师。

此刻，现在，看着照片上两周岁的韩振，我仿佛又听到了月光朗照的校园里，他从教楼拐角处蹦出来时的嘻嘻笑声。

走廊上拽着我的衣襟不让我太厉害，课堂上给回答不上问题的同学打电话……

我豁然明白，所谓赤子之心，就是一颗率直、纯真、善良、自然的童心，是我们最珍惜的本真之心。

愿远在天津的韩振，我的孩子，永远都拥有一颗纯真不伪、本色自然的心。

你可以骄傲地用河南话对天津人说：

俺是河南哩。河南郑州哩。郑州人可实诚，可中。

（2274）2022-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