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山深处水萦洄——唐宋词名篇品赏之一〇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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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朱成坠
秦观写有一首词作《虞美人.碧桃天上栽和露》,词曰:“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洄,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这首词有一段颇具传奇色彩的本事:“秦少游寓京师,有贵官延饮,出宠妓碧桃侑觞,劝酒惓惓。少游领其意,复举觞劝碧桃。贵官云:‘碧桃素不善饮。’意不欲少游强之。碧桃曰:‘今日为学士拼了一醉!’引巨觞长饮。少游即席赠《虞美人.碧桃天上栽和露》。合座悉恨。贵官云:‘今后永不令此姬出来!’满座大笑。”(南宋风月主人编辑宋代传奇小说笔记集《绿窗新话》卷上)
历史上是否真有此“本事”,不得而知。但它对理解此词的蕴意、寄托却颇有启发。生于非地的一枝碧桃,在乱山深处孤独自开,不被人赏识,那正是美人命运的象征。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首句化用唐代诗人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语。先声夺人,淡雅富丽。那是只有天宫才可能有的一株碧桃啊!又况且和露而种,更呈其鲜艳欲滴之矫情妍态。如此光艳照人,自然不是凡花俗卉之渊数。词人从正、反两方面对其褒扬至极。“不是”二字颇耐人玩味。诗词理论家们常常强调中国诗词在不用系词的情况下所取得的成就,并认为这种成就正是得益于系词的缺失。其实,这并不完全正确。系词的出现,从语法角度看,它表示的只是两个词之间的等同,但当其运用于中国古典诗词中时,它却传达出某些与这种等同相抵触的言外之意,换言之,“是”暗合了“不是”或“也许不是”,“不是”又暗含了“已经是”或“然而却是”,以其内在的歧义达到一种反讽的陈述。“不是凡花数”,越是说得斩钉截铁,越是让人感到隐含有不愿接受的现实存在。事实正是如此:“乱山深处水萦洄。”一“乱”一“深”,足见其托身非所、处地之荒僻,尽管依然在萦回盘旋的溪水边开得亭亭净植,盈盈如画,“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没人欣赏没人问,美又何然?也许可以保持那份高洁与矜持,然而,总是一场遗憾和怨恨!从而,表现出碧桃不得意的人生遭遇和寂寞难耐的凄苦心境。唐代大诗人杜甫有:“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南宋大诗人陆游有:“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意蕴与此词略似,而此篇吟咏之深沉,似有过之。杜诗、陆诗皆正面点出花之“无主”,而秦观只以“为谁开”的探询语气,将“无主”之概貌妥婉迂曲地出之,音情更显得低徊摇荡。
全词情感发展万转千回,深刻蕴藉。词情亦进亦退,亦退亦进地委婉曲折地前行,每一份情感,都紧紧地跟随着它的否定:“不是凡花数”,却是凡花命。“乱山深处”,“一枝如画”,依然无人赏识。“轻寒细雨”,风物宜人,又恨留春不住。为君不惜一醉颜红,又怕酒醒时候更添愁绪,只好任凭愁来折磨她了。最后,在“断肠人”的怨叹声中,词情戛然而止,收到了凄恻断肠的艺术效果。
词作在艺术表现上运用的是传统的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花,为美人之象征,在美人身上,人们不难看出词人自身的影子,亦花亦美人亦词人。词人本是一位“少豪俊,慷慨溢于言辞”(《宋史.秦观传》)的才俊之士,却不为朝廷所用,仕途抑塞,历尽坎坷,自然是满腹怀才不遇的不平。然而,在那埋没人才的社会里,这不平,向谁去诉说?诉说又有何用?只好“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于是词人为美人的命运深惋喟叹的时候,其实正是在寄寓自己的身世,抒发自身的不平。也正是词人身世之感的进入,使得此词的意义大大超越这则“本事”。词心所系,寄托遥深,乃是香草美人手法极其成功的运用。全词处处紧扣,而又不露痕迹,极尽含蓄委婉之致,表现了精湛的艺术技巧。读者可知,骚赋之法,“衣被辞人,非一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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