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出京门，直抵渤海滨，前往河北乐亭，拜访“鸟王”田志伟。

田志伟正式的身份，是“河北省唐山市海港经济开发区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大清河救助站站长”，但我们见面一聊，才知道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原陆军第38集团军114师退役侦察兵”！

老田这个鸟类救护站，最像样的两间屋子是展示厅，一张破旧的红人造革三人沙发，一个放展品的长条桌子，老田就在这儿接见中外远近的客人；换言之，无论何方神圣、哪路官民，都只能在此“参见”这位鸟类王国的主人。

展示厅旁的另一间屋子，存放着大量作了标记的鸟蛋，没孵化的和空蛋壳都有，有点儿“现代化”的，就是那台简陋的鸟情电子监视器，显示屏是黑白的，鸟群在屏幕里起落飞翔，像是在放黑白老电影。

此外还有三间屋已无法住人，墙角住着四条狗，老田说：你看那条狗，他从来不叫，咬了人也不叫唤，它姥爷是条狼——我细看，那狗果然目光阴测测，颇有杀气。还有一条是退役军犬，跑过来嗅嗅我，在我裤腿上留下一团口水。

这几间屋的房梁上，都是燕子自己搭的窝，老田是“门虽设而常开”，供小燕儿自由出入，门上还有副对联，上联是：“红隼苍鹰白尾海鸥鹏程万里”；下联是“朱鹮灰鹤东方白鹳名冠东方”，对联对得虽不太工整，但很鲜亮。

从这门口四望，左手有条通海的渠，水渠对面，是一大片坟地，有座新坟，上面插着五颜六色叫不出名儿的祭器。老田说：要是没有这片坟地，这35亩湿地可能早就被人占了，这是死人给活人、给鸟儿们留了条活路。

有人告诉我说：当年老田承包这块湿地，花了7万块，对他来说，这是笔巨款。

水渠的这边，就是老田经营的鸟的天堂了，鸟棚简陋，布局有点儿凌乱，气味儿也挺大，可老田挖的池塘，里面的水却是可以循环加温、常年不冻的，鸟儿们可以在这里安然过冬。

这里的草原雕是猛禽，只能透过三寸见方的观测口偷瞧一眼；秃鹫（座山雕）也是猛禽，端肩凝目，煞风凛凛，有十几斤重。而来自澳大利亚的黑天鹅却不怕人，追着你不停地叫，老田解释，这可不是欢迎你，这是在驱赶你哩。

这里有鸟数百种，白鹇白孔雀白琵鹭白天鹅东方白鹳，遗鸥海鸥大鸨丹顶鹤各种鹬鸟……大大小小，外行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老田说：作为保护动物，可以分一级二级，都有登记；其实，都是条性命，哪儿有什么高低贵贱。

正说着，房顶上落了一只巨大的东方白鹳，老田说：“她每天这个点儿准来，来要鱼吃”。说着，老田就独自走过去，甩手往房顶上抛鱼，白鹳在上面隔空接食，一人一鸟，一抛一接，像是邻家大爷和小孙女儿的祖孙家常日子。

在鸟棚中，我意外地发现一只很普通的母鸡。老田说，镇上有个小孩，家里养了这么一只鸡，长大了家长要杀了吃，孩子说什么也不让，又哭又闹，最后就送到我这儿来了，来了好多年了，现在，那孩子也该上中学了，有时候还回来看看。

我还发现一只白鹭，一蹦一跳的，却不能飞。老田说：它撞到高压线上，从胸口到左边翅膀，裂了个大口子，老百姓送到我这儿来，我给它缝上了伤口，命算是保住了，但再也飞不起来了。

老田护鸟20年，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鸟类专家，他成功地完成了人工孵化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遗鸥和绿孔雀。截至目前，海港开发区大清河监测点已观测到过境迁徙鸟类398种，越冬鸟类57种，繁育鸟类29种，他自己亲手救下的鸟有多少？早没了准确数字。

2014年5月，一场暴风雨过后，老田在芦苇丛中发现了一只受伤的斑头雁，老田把它带回救护站养了起来，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卓玛”。斑头雁迁徙的过程中会落脚青海湖，老田第二年坐了火车，千里迢迢把卓玛送回到青海湖，希望它能顺利“入群”。可惜，晚到了两天，大群的斑头雁已飞往云贵高原过冬去了。老田只好把孤独的卓玛带回大清河。没想到，卓玛和一只鹅产生了“爱情”，还繁殖出了后代，大家给这意外出生的“新”鸟取了个名字，叫“雁鹅”。

陪同我去保护站的野外求生达人白狼老弟问老田：“那只斑头雁还在吗？”

老田说：“前年死了，瞧，那只就是它的后代。”

沿着老田指的方向看，晴空之下、湿地之上，飞翔着各种各类的鸟儿，也不知道老田说的是那一只。

唐山——乐亭这一片沿海湿地，是大雁等候鸟迁徙的必经之路，在这条“国际路线”上，环保组织和爱鸟人士开展了“全球候鸟跟踪守护活动”，活动组织者在候鸟重要的迁徙地，立了12块“护鸟碑”，最南的在01号碑在洞庭湖，03号碑在中、蒙、俄边境的呼伦湖，12号碑在乌梁素海。老田这里也有一块，是06号。碑挺简陋的，上面的文字都是电脑刻的。老田说：这可是块“镇妖石”——有了它，就有了“国际地位”，别人再想打救护站的主意，就没那么容易了。

老田的故事很多，一时也写不完，比如他还当着好多别的“官儿”——中国绿发会中华水鸟保护地唐山主任、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志愿者委员会副秘书长、负责军用机场驱鸟的某专家组专家，他还入选了2024年第二季度“中国好人榜”……

这些“名头”，老田并没有和我提起，他反复说起的，是另外一些的话题——

“一只秃鹫，一天就得喂一斤半肉……”

“这些鸟很能吃，爱吃玉米……”

“鸟贩子最可恶，他们张望捕鸟，我们就去拆他的网，拆过2000多张了……”

“他们说我通鸟语，是什么‘当代公冶长’，哪有那么玄？不过我到鸟跟前，它们都不害怕，这倒是真的……”

“鸟比猫狗能活。有的能活过40多岁，有的寿命能达到70年……”

“我今年都55岁了，将来，这些鸟们见不到我了，该怎么办……”

和他谈话时，他常抬头望天，插上一句：“看，那只苍鹭又飞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吧，外面的生活也不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