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心斋”和“坐忘”
(2022-11-15 10: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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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瀞园散语》 |
《庄子的“心斋”和“坐忘”》
周霄山:
“心斋”和“坐忘”是精神进入道境的两种修养方法。“心斋”的修养工夫着重心境向内收:由耳而心,由心而气,层层内敛。所谓“徇耳目内通”,即使耳目作用向“内通”,达到收视返听于内的效果。而“坐忘”的修养工夫则使心境向外放:由忘仁义、忘礼乐而超越形体的拘限、智巧的束缚,层层外放,通向大道的境界。
对于“心斋”的修养方法和境界,庄子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心斋”修养方法,在“一志”的原则下,其步骤为:“耳止”“心止”“气道”“集虚”等修炼之功,亦即聚精会神,而后官能活动渐由“心”的作用来取代,接着心的作用又由清虚之“气”来引导。“唯道集虚”,“道”只能集于清虚之气中,也就是说道集于清虚之气所弥漫的心境中。这清虚而空明的心境,就叫做“心斋”。“心斋”的关键在于精神专一,透过静定功夫,引导清虚之气会聚于空明灵觉之心。
“心斋”的修养方法,最重要的是心神专注。“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看起来有些玄虚,其实它们是可以被验证或体悟到的,那就是从耳目官能的感知作用,到心的统辖功能,而后到气的运行,循序而进,层层提升。所谓“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乃是由“耳”的感官知觉提升到更具主宰地位的“心”来领会。接着说“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则是进一步由个体生命最具主导功能的“心”提升到作为万物生命根源的“气”来引导。
在庄子看来,气是宇宙万物的生命力,宇宙间各类生命都是“气”的流转与寓形。庄子言“气”,从不同的语境来看,在哲学范畴中可以概分为两类,一般多以气为构成万有生命的始基元素,但有时则又将始基元素的气提升为精神气质、精神状态乃至精神境界。
“听之以气”之后,庄子归结地说:“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这里的“气”,即是指空明的心境或清虚的精神境界。所谓“虚而待物”,即是说空明之心乃能涵容万物。而“唯道集虚”,正是说“道”会集于空明灵觉的心境。
庄子在心“内”形“外”和心主形从的思维中,为了肯定心神的作用,常突出“神”的概念,如谓“神遇”“神行”“神动”。“精神”也是庄子所首创的概念,如“精神四达并流”“澡雪而精神”“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心斋”能使心灵通过修养工夫达到“虚室生白”那种空明的境界。这空明的觉心能使“耳目内通”,能感化万物。“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所谓观照那空明心境的“瞻阕”,所谓福善之事止于凝静之心的“止止”,所谓耳目感官通向心灵深处的“耳目内通”,都是“内视”的提法。如刘勰《文心雕龙》说:“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情焉动容,视通万里。”所谓“寂然凝虑”,可说如“心斋”之内视;而“视通万里”,则如坐忘之“同于大通”。
“坐忘”,是个体生命通向宇宙生命。“心斋”的工夫是开辟自我的内在精神领域,而“坐忘”的工夫则是由小我走向宇宙的大我。有关“坐忘”的修养方法及其意境,在《大宗师》中又是以孔子与其弟子的寓言来表述的,说:“回坐忘矣。”仲尼蹴然说:“何谓坐忘?”颜回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说:“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齐物论》的“隐机而坐”,像是《大宗师》“坐忘”的前奏。最后达到忘我之境,也就是,所谓“吾丧我”的“吾”,犹如“坐忘”所达到的“大通”境界;而“丧我”,则犹如“坐忘”中超越形躯与心智(离形去知)的步骤。而《逍遥游》中的“无功”“无名”“无己”,其超越身外的功名(无功、无名),一如“丧我”,亦如“忘礼乐”“忘仁义”,其无我境界的至人(至人无己),亦正是达到“同于大通”和臻于“天地与我并生”的天人合一之最高境界。
“坐忘”提示人的精神通往无限广大的生命境界。如何达到“大通”的道境,这里指出了三个主要的进程:首先是心境上求超越外在的规范(忘礼乐),其次求超越内在的规范(忘仁义),再则求破除身心内外的束缚(离形去知)。可见“坐忘”的修养方法,要在超功利,超道德,超越自己的耳目心意的束缚,而达到精神上的自由境界。
“坐忘”是通过“静”定的工夫渐次净化心灵,使之达于如“心斋”之“虚”境。“坐忘”的“虚”“静”,源于老子的“致虚”“守静”。老子言“虚”,自道体与天地之状,以至主体心境,如“道体是虚状的,而作用却不穷尽。”并谓天地之间,犹如风箱,“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老子要人破除成见,使心胸开阔,晓喻人们要虚怀若谷。
庄子则更在主体心境上推进“虚”的意涵,在《齐物论》中他生动地以大地“众窍为虚”而形成万窍怒呺的景象,来形容在思想自由的时代环境中呈现百家争鸣的盛况。在《人间世》中,庄子又从身心的修养工夫(心斋),提出“唯道集虚”“虚室生白”等描述精神境界的重要命题。
庄子还将“虚”与动静观念连结起来,如《天道》说:“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庄子言“虚”有涤除贪欲与成见的意涵,但更重要的是强调主体心境的灵动涵容的积极作用。庄子用“天府”“灵府”来形容“虚”心,前者形容心灵涵量广大,后者形容心灵生机蓬勃。
“坐忘”说中,“忘”字为庄学之特殊用语,主要出现在《大宗师》《达生》及《外物》等篇。除“坐忘”外,各篇还出现诸多流传千古的成语,如相忘于江湖,相忘以生,两忘而化其道,忘适之适,得鱼忘荃,得兔忘蹄,得意忘言等。庄子特殊用语的“忘”,即是安适而不执滞的心境之写照,如《达生》所谓“心之适也”。由于“忘”在庄子心学中具有特殊意义,因而我们除了从《庄子》中把握它的用意,更要从《大宗师》的脉络意义来理解“坐忘”的意涵。
“忘”的意境,在《庄子》中首次出现于《齐物论》:“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我们首先要从这句话的语境意义来理解,理解它的语境意义之后,会发现《齐物论》所说的“忘年忘义”而“振于无竟”,和《大宗师》坐忘中的“忘礼乐”“忘仁义”而“同于大通”是相通的。
《齐物论》“忘年忘义,振于无竟”的语境意义为:“成心”所导致的是非然否之辨,既然得不出定论,还不如顺任事物的本然情状,遵循着事物的变化(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如此精神不至于为劳神累心的争辩所困蔽。在这一语义脉络下,《齐物论》提到“忘年忘义,振于无竟”,也就是说,心神若能从主观争辩的观念囚笼中超拔出来,忘却是非对待,遨游于无穷的境域,这样就能把自己寄寓在无穷无尽的境界中。此处所谓“振于无竟”“寓诸无竟”,与《大宗师》坐忘所达到的“同于大通”之境,正相对应。“大通”就是大道,道的境界也就是自由的境界。
从《大宗师》至《庄子》的整体来看,作为庄子心学中的特殊语词,“忘”并不只是否定意义,它兼有正反两面的意涵,其逆向作用在于破除束缚,摆脱困境;其正向作用在于使精神超越和提升到更高的层次。
“两忘而化其道”,物我两忘而融合在道的境界中,这也正是“坐忘”工夫而达于“同于大通”的最高境界。而“忘”与“化”,也正是心灵活动达到“大通”之境的重要通道,“忘”为与外界融合而无心,“化”则参与大化流行而安于变化。“坐忘”章最后说道:物我一体没有偏私,参与大化流行就不偏执,“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这正是“大通”境界。
总之,“心斋”着重是说心境之“虚”;“坐忘”则是说心境之“通”。“心斋”使耳目“内通”,开阔人的内在精神,陶冶人的内在本质;“坐忘”则挥发着人的丰富想象力,游心于无穷之境。“心斋”之“寂然凝虑”与“坐忘”之“视通万里”,使庄子心学开创出前所未有的心灵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