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隐象
埃及大金字塔之侧,狮身人面怪物石像在焉。像高二十二米,脸长五米,头戴王冠,额挂神蛇,作俯踞状。怪物名叫斯芬克斯,女性。古希腊神话里,巨人同蛇妖交配,生了这个女怪。她从缪斯那里学来许多谜语,拦路考人。猜中了的,准予通行;猜不中的,咬死,吃掉。被她吃掉了的不计其数,所以人都怕她拦路考试。西洋至今还把难题叫做斯芬克斯之谜。她的那个最难猜的谜语是这样的:“能够发出声音,早晨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傍晚三条腿走路。问是何物?”这个谜语终于被人猜中,谜底是人。斯芬克斯失败认输,现了原形,只好自杀赎罪。狮身人面怪物石像便是她的原形。这个神话最可注意的是缪斯教给斯芬克斯谜语,此说暗示诗谜同源。
《吴越春秋·勾践传》载《弹歌》一首,旧时以为是黄帝时的歌谣。果真如此,这该是我国最古老的一首诗了。诗很怪,难懂,只有八字。括弧内的文字是我加的译解。如下:
断竹,[折断一截劲竹,]
续竹。[弓弦联续两头。]
飞土,[弹出一颗泥球,]
逐肉。[打中飞禽走兽。]
此诗捂住诗题,便是一个谜了。谜底就是诗题《弹歌》的弹——弹丸的弹,谓用弓弹猎禽兽也。诗谜同源,《弹歌》可证。其实前引斯芬克斯拦路考人之谜,谜底当作诗题,便是一首诗了。《人诗》:“能够发出声音/早晨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傍晚三条腿走路”。婴年爬行四条腿。成年步行两条腿。晚年杖行三条腿。这些不是象趣吗!感叹光阴迅速,人生只在旦暮之间,入夜便是死亡。这不是情趣吗!
先民质朴,信口唱歌,自唱则抒一己之情,教唱则益他人之智,抒情益智互相结合,倒不在乎斤斤计较诗是什么谜是什么。请诵《弹歌》,细心体会。二言短句,句句押韵,紧促的节奏反映了狩猎的急迫,是为抒情成份。用隐语总结了弹弓和弹丸的制作技术以及弹射禽兽的操作技术,是为益智成份。用弹弓猎禽兽这个事象在《弹歌》中艺术化了,所以这是一首诗。为了防止先进技术外流,原始部落该有保密法吧。使用隐语,利于保密(隐语起源于对神灵保密)。不说弓而说竹,不说丸而说土,不说弹而说飞,不说射而说逐,不说禽兽而说肉,全是隐语。歌是用来唱的,而唱歌是不唱标题的。《弹歌》的这个弹字当然是不唱的。何况原始歌谣形成书面文字之前是否有标题也是大成问题的。这样的歌,其他部落的成员(往往是敌人)听了也难懂,所以这是一个谜,谜底就是弹——用弓弹猎禽兽。既是谜一般的诗,又是诗一般的谜,这首《弹歌》有趣极了。迨至后世,文明日臻,审美要求日盛,在歌谣中抒情益智两种成份常常互相妨碍,渐渐导致诗谜分家,诗主抒情,谜主益智。谜语独立出来,在古代谓之隐。《史记·滑稽列传》说齐威王“喜隐”,是个谜语爱好者,同时又是一个酒鬼,不理国政,弄得“百官荒乱”“国且危亡”。智士淳于髡用谜语当面批评他,说:“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飞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齐威王醒悟了,回答说:“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改过自新,明赏罚,兴兵革,而国威大振。《文心雕龙》说:“隐语之用,被于纪传,大者兴治济身,其次弼违晓惑。”谜语居然可以治国,修身,改过,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样厉害。至于“晓惑”,亦即益智,那倒不假。
诗谜分家,很难分得彻底。《文心雕龙》给隐下了定义:“遯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谜语是这样,有些诗也是这样。《荀子·赋篇》有一篇《箴》。箴就是针,竹制的缝衣针。《箴》的前半段如下:
有物于此,生于山阜,处于室堂。无知无巧,善治衣裳。不盗不窃,穿窬而行。日夜合离,以成文章。以能合从,又善连衡。下覆百姓,上饰帝王。功业甚博,不见贤良。时用则存,不用则亡。愚臣不识,敢请之王。
这是谜语,谜底便是标题——竹针的箴。赋中“功业甚博,不见贤良”之叹,不就是同一作者在其《成相辞》中悲叹的“愚暗愚暗昧贤良”吗。“时用则存,不用则亡”难道只是说的箴吗。言志感兴,明白可见,具有形象,又是韵文,不是也像诗吗。同一作者还有一篇《蚕》,也是谜语之像诗者,但不是诗。《蚕》描写蚕的形状和生命史以及实用价值,略有形象,也是韵文。只是这种形象,一如《箴》的形象,少有审美属性,多有功用属性,重在益智,不重在抒情。民间有一蚕谜:“一个姑娘,实在荒唐,修间房子,不留门窗。”也很像诗。念给小孩听了,可以益智。但不是诗,因为无兴可感。下面这个谜语便不同了:
想当年绿衣婆娑,到如今青少黄多。
休提起,提起泪洒江河!
谜底是撑船的篙竿。如果作为咏物诗,诗题便是《船篙》了。说的是船篙,叹的是人生,形象具有审美属性。这是益智兼抒情,谜兼诗。《红楼梦》里既有谜兼诗,又有诗兼谜。第二十二回贾元春的爆竹谜、贾迎春的算盘谜、贾探春的风筝谜、贾惜春的佛前海灯谜、薛宝钗的更香谜,每一个谜都影射着她们每一个人将来的结局。真是谜一般的人生啊!这五个谜,一如前引的船篙谜,试将谜底移作标题,便都是咏物诗。此之谓谜兼诗。第五十一回薛宝琴“将素习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物”。这些诗中有“隐”,各打一“物”,叫大家猜。姐妹们一个也没猜中。曹雪芹有意留给后代读者慢慢猜。此之谓诗兼谜。谜兼诗是谜,也是诗;诗兼谜是诗,也是谜。前者在《红楼梦》里以谜的名义出现,叫你去猜,猜了再赏;后者在《红楼梦》里以诗的名义出现,叫你去赏,赏了再猜。两者之间,有名义之不同,无实质之差异。谜兼诗也好,诗兼谜也好,都符合《文心雕龙》里给隐下的定义:“遯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
读到一首美国民歌《谜语歌》,我认为它可以被看作诗谜同源的活见证。如下:
我给爱人送颗樱桃没有核;
我给爱人送只小鸡没有骨;
我对爱人说个不完的故事;
我给爱人带来不哭的婴儿。
为什么一颗樱桃会没有核?
为什么一只小鸡会没有骨?
为什么一个故事会说不完?
为什么一个婴儿不哭叫?
樱桃开花时候没有核;
小鸡在蛋壳里没有骨;
我俩的爱情故事说不完;
婴儿在睡眠时候不哭叫。
诙谐的调皮,轻松的抒情,诡辩的益智,犹可想象先民质朴的风貌。是诗兼谜呢,是谜兼诗呢,都很难说,反正诗谜两兼罢了。再读一首邵燕祥的《谜语》:
有人有它
有人没有它
有它的人珍贵它爱护它
真正的人永远不能离开它
没有它的人说世界上从来没有它
却在市场上零整出卖它
有人因为它而流离颠沛
但得到它的安慰
有人曾因没有它而飞黄腾达
但受到它的责骂
它会化为道义的鞭挞
它会化为历史的惩罚
它又具体,它又抽象
请你猜一猜,它是什么
谜底:它就是
良心
试移谜底到前面去担任诗题,然后删掉结尾四行,这一首《谜语》诗就变成《良心》诗,可以归入咏物诗类。《红楼梦》里的爆竹谜、算盘谜、风筝谜,佛前海灯谜、更香谜等等,乃至前引的船篙谜,试移谜底到前面去担任诗题,也都可以归入咏物诗类。
诗谜分家,分不彻底。某些谜像诗,??前面说过了。某些诗像谜,如下:
虞世南《咏蝉》:
垂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杜甫《萤火》:
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
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
崔涂《孤雁》:
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
暮雨相呼失,寒塘独下迟。
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
未必逢矰缴,孤飞自可疑。
试移诗题到后面去担任谜底,这三首咏物诗就变成各打一物的三个谜语了。像谜的咏物诗多得很,举不胜举。凡是不点物名,不从正面显示物象,而从多方侧面暗示物象,且在此物之外别有所指的咏物诗,都有可能像谜。出现在诗中的这类形象便是隐象。前引三首诗中,蝉、萤、孤雁都是隐象。诗有隐象,所以像谜。
隐象同前篇《拟象》所说的拟象,在边疆上互有侵入,没法划清界限。前引三首诗中,蝉的隐象可能比拟高士,萤的隐象可能比拟小人,孤雁的隐象可能比拟士之不遇者,那么它们都是物的拟人之象,都是隐象兼拟象了。反过来说,物的拟人之象如果不点物名,不从正面显示物象,而从多方侧面暗示物象,便是拟象兼隐象了。
同拟象没关系的隐象是纯隐象。请以南宋姜夔的《齐天乐·蟋蟀》为例: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通篇写蟋蟀而不露蟋蟀。句句听见蟋蟀而看不见蟋蟀。蟋蟀就蟋蟀,不拟人,纯隐象。姜夔从十个侧面依次暗写蟋蟀:一、古人庾信吟诵自作的《愁赋》时听见的蟋蟀;二、姜夔昔年在老家庭院内听见的蟋蟀;三、失眠的思妇听见的蟋蟀;四、纳夜凉者听见的蟋蟀;五、姜夔在秋夜的雨声中砧声中听见的蟋蟀;六、旅馆内旅客听见的报新秋的蟋蟀;七、离宫内宫女听见的哭月亮的蟋蟀;八、《诗经·豳风·七月》的读者听见的蟋蟀;九、蹲在篱边叫拿灯来捉蟋蟀的小孩们听见的蟋蟀;十、北宋亡国以前,作曲家谱写的琴曲《蟋蟀吟》里的蟋蟀。以上十个侧面是互不相涉的十个空间环境,不管时间是否还有先后顺序,被作者组合在一起,构成横向组象,造成满纸蟋蟀声的效果。作者的感兴藏在隐象内,不直接说出来,耐人吟味。
隐象有其隐趣(就是谜趣),诱读者去猜想。这种猜想总是和欣赏同步进行的,不同于猜谜的先猜后赏,猜中了才赏得出味道来,猜不中便没味道,所以隐象毕竟不是苦谜。何况一般隐象诗的谜底都公布在标题里了,读者心中有数,再去猜想一遍,以见诗艺之精和隐象之妙罢了,并非故意为难读者,所以不可妄指隐象就是晦涩。当然隐象本身必须有准确性,不可有随意性。否则读者难以接受。不准确的隐象如笨谜,可以有一百个谜底,谁猜得中!
古人论诗,所谓“切题”,无非是要求形象、意象、隐象的准确性而已。《齐天乐·蟋蟀》的隐象准确极了,纵然遮住标题的谜底蟋蟀,有学识的读者也很容易读懂,不会乱猜,说是鸟说是蝉。这就不是晦涩,只是比较深奥罢了。十九世纪法国象征派诗人马拉美说:“诗的乐趣在于逐次的层层剥解。直言其物便减却四分之三的这种乐趣。诗必须以暗示出之。诗必须恒为一谜。”(转引自台湾诗人余光中《从象牙塔到白玉楼》的引文)这话有些道理,只是最后一句说得绝了。三十年代的中国象征派在诗艺方面的致命伤是过分依赖隐象,而这些隐象又不够准确,往往晦涩神秘。梁实秋在台湾写的回忆文章《略谈新月与新诗》说:“(胡适)看到当时一些晦涩神秘的作品,便摇头叹息,有时候忍耐不住还要谥之为笨谜。其实诗就是近于谜,不过不应该笨而已。就我个人而论,我大致上接受胡先生的理论。不过我认为还不够,要在胡先生的理论之外再进一步去探求诗的奥义。所谓晦涩的诗……是一股相当流行的作风,最早开其端的大概是李金发。他的诗大概是受法国的象征派诗人的影响,我不大看得懂,可是我的朋友闻一多说:‘你自管看不懂,他的诗里有东西。’我问他是什么东西,他又说不出来。”隐象不够准确,读了人言人殊。说得好听些,谓之“歧义性”;说得那个些,多谜底的“笨谜”而已。
若就整体结构而言,不但诗类,就是文类,也宜避免“直言其物”,要求适当的迂回的表达,让读者去“层层剥解”,以添“乐趣”;若就诗之物象而言,便不宜一刀切。事物以明显出之,便是形象;事物以暗示出之,便是隐象。各有各的用处,不必互相排斥。写诗,我爱明显出之,它合我的习性;读诗,我爱暗示出之,它有嚼头。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有必要探讨隐象了。
隐象不应该是为隐而隐,它要收到欲盖弥彰之效才好。不点物名,只是为了纡回包抄,周围着色,造成飞白的物象。不从正面显示,而从多方侧面暗示,只是为了从事物的外际关系去表现事物。如果仅仅做到不点物名,不作进一步的多方侧面围攻,那就太容易了。太容易了,所以古人趋之若鹜,大搞借代。一个月字,在旧诗中,可以找到许多借代。例如:
金镜 丹桂 桂花 飞光 玉盘 素娥
银蟾 蟾华 桂影 金轮 玉钩 银兔
桂魄 詹诸 纤阿 望舒 婵娟 夜光
银钩 清蟾 臣象 冰盘 金饼 常仪
流光 蛾眉 养魄
蓂落
此外还有杜康代酒,舳舻代船,布衣代平民,轩冕代官位,红颜代女子(也可代男子),柴桑代陶潜,桑榆代西方,白屋代贫家,朱门代富家,百年代人生,青丝代黑发,白头代老年,等等。你代我代,都代滥了。沈伯时《乐府指迷》教诗人:“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云溪子教诗人:写杨柳要学习杜牧的“巫娥庙里低含雨,宋玉堂前斜带风”和滕迈的“陶令门前接,亚夫营里拂旌旗”。这样写隐象,仿佛是捷径,结果是落套。晚唐人咏蜻蜓:“碧玉眼睛云母翅,轻于粉蝶瘦于蜂。”石曼卿咏红梅:“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如小儿的稚谜,都成诗坛笑话。
下列四例,看看隐象在当代新诗中的表现:
[例一]
灰暗不是她的色彩
铁链锁不住她的翅膀
在黑暗中发光
在痛苦中歌唱
在烈焰中飞翔
她的孪生姐妹是
斗争和希望
(曾卓:《生命》)
[例二]一个年轻的笑
一股蕴藏的爱
一坛原封的酒
一个未完成的理想
一颗正待燃烧的心
(邹荻帆:《蕾》)
[例三]是母亲的手,温柔的手
深情地把我抚慰
把我抚慰,低语着:
春天来了!
是女儿的辫子,长长的辫子
在我眼前飘来飘去
飘来飘去,歌唱道:
春天来了!
(王尔碑:《柳》)
[例四]没有声音
一条冒火的喉咙
没有声音
一条污染了的喉咙
没有声音
一条僵直了的喉咙
也许下面在酝酿着什么吧
总之
正正经经的
呼吸了这么久
就是没有声音
(台湾诗人向明:《烟囱》)
例一是隐象兼拟象。生命原不具象,作者使之拟人,变成飞天的歌女。人的生命只是一种生物化学反应现象,不好正面去写。作者从生命的外际关系——“铁链锁不住”啦“黑暗中发光”啦“孪生姐妹”是谁谁啦——去写生命,表现出生命的意义来。注意,纡回包抄战术!
例二是隐象兼喻象。作者不让花蕾露面,只用五个远距离的比喻在花蕾的周围着色,造成飞白。也是纡回包抄战术。
例三是隐象兼拟象。柳树拟一位女性,春风拟这位女性的母亲,柳枝拟这位女性的女儿(所以柳枝的末梢是女儿的辫子)。这位女性并未宣布:“我是柳树!”所以柳树在文字上没有露面。露面的乃是柳树的替身——那位女性。还是纡回包抄战术。
例四是隐象兼喻象。喉咙喻烟囱。烟囱在文字上没有露面。露面的是要喊喊不出声音的可怕的喉咙。战术不变!
四首诗,四个谜。谜底就是诗题。设想多年以后,诗题被虫啃了,读者猜谜,那才有趣。例四有可能最先被猜中:烟囱。这首诗的隐象怵目惊心!例三永远也猜不中。这首诗的“母亲”“女儿”“我”明明都是人,谁也想不到“我”是柳。纵然给出谜底,也须“层层剥解”,方可领悟。一旦领悟,便要叩桌呼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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