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赋象
别看《诗》里有那么多“兴也”“比也”就认为比兴占了优势。不,占绝对优势的是赋。《诗》三百零五首,毛公注明“兴也”的有一百一十二首,朱熹注明“比也”“比而兴也”“兴而比也”“赋而比也”“赋而兴又比也”的共有六十六首。剩下的一百二十七首就是纯粹的“赋也”了,数量最多。那些注明“兴也”的,那些注明“比也”一类的,一般而言,也不是一首诗内通篇都是比兴。比兴只用在这些诗内每一章的开头罢了。其余部分还是“赋也”,不过没有注明罢了。在一首诗内,无论有多少“兴也”或“比也”的章句,都只能起到引渡的作用。到头来还得用赋的手法才能完成这首诗的主题。赋在《诗》里占了绝对优势。赋是主体。无赋不成诗!
赋就是敷,敷衍故事的敷。横向铺宽谓之敷,纵向延长谓之衍。将一个事象或一个物象铺展开来,直接加以描绘,白描也好,彩绘也好,但是不用象征,不用比兴,不用隐词,不用典故,这种手法就是赋。赋很容易,人人都会。赋得好不好,又是一回事。从古到今,这种手法一直在诗中使用着。
怎样铺展开来,直接加以描绘,请以杜甫《绝句》为例。公元七六○年杜甫携家逃难,从秦州逃到成都来,寄居西郊浣花溪畔一座庙内。蒙友人资助,筑一院草堂,聊避风雨。杜先生是难民,效乌鹊之南飞,幸得一枝可栖,好不快活。一日坐在堂内,听鹂叫,看鹭飞,窗中是雪岭,门外有大船,环视种种物象,赏心悦目,他想写诗。一番构思,去芜存菁,杜先生看中了四个事物之象,在心中把它们顺次地铺展开来:
鹂在叫。鹭在飞。窗中雪。门外船。
这便是那首《绝句》的骨架。试作横向铺展,使之肤革充盈:
鹂鸣柳。鹭上天。窗含岭雪。门泊吴船。
又作横向铺展,使之生色:
黄鹂鸣翠柳,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雪,门泊东吴船。
再作横向铺展,使之完美。诗成,如下: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当然不是说杜先生的草稿程序就是这样简单的横向铺展铺展再铺展。诗人的精神实验室内的反应过程比这复杂得多,而且是不可重复做第二次的。那里面的反应过程,诗人自己也未必都了然,何况千年后的我辈。我只是想这样来说明什么是赋的手法而已。请以柳宗元《江雪》为例,再说横向铺展的直接描绘:
鸟绝→鸟飞绝→千山鸟飞绝,
人灭→人踪灭→万径人踪灭。
舟翁→孤舟翁→孤舟蓑笠翁,
钓雪→独钓雪→独钓寒江雪。
从左向右,事物的四个点象逐渐地铺展开来,加以直接描绘,形成四个面象。四个面象合拢,构成一个意境。同前例《绝句》一样,我们解剖《江雪》,可以看出,使用赋的手法能够把模糊的呆滞的简单的事象和物象铺展开来,直接地描绘成鲜明的生动的复杂的赋象。
赋的手法在《诗·小雅·宾之初筵》里使用得最充分。这首诗可以被看作一幅广角镜的士大夫饮酒图,气氛热烈,人物众多,可闻喧哗之声,可见混乱之状,实在奇妙。要说“诗中有画”,早就有了,何须等到王维出来!赋的手法使用在《诗·小雅·无羊》里也取得了奇妙的绘画效果,让我们看见一幅先民的放牧图。《诗·豳风·七月》之为长卷的农家四季图,那更是不用说的了。这类铺展场景的古典佳构,同杜甫《绝句》和柳宗元《江雪》一样,都是直接描绘出来的。美国诗人梭罗说:“能够准确叙述活动的就是最难得的诗歌。”我们不应该看不起赋的手法。我不认为“诗的表现手法,从赋到比,是一个进步,一种发展”(引自一九八二年第四期《诗探索》所载宋乐永《从人面桃花谈起》一文)。比兴同赋一样古老,一般都是配合使用,并且以赋为主体的。它们之间不存在着谁进步谁落后的问题。赋的手法同样也是在发展的。
前面说的那些赋象都是诗人从外面直接地描绘成的,好像画家写生一般。如果诗人写他自己入诗,赋象便是诗人从里面直接地描绘成的。《诗·豳风·东山》就是这样的,诗人写他自己战后复员,回故乡去,沿途所见所闻所感所想,铺展开来,直接描绘,皆成赋象。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赠卫八处士》《羌村三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等,以及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和李白《将进酒》等等,都是这样的。还有一类叙事诗,例如《诗·卫风·氓》《诗·郑风·将仲子》以及后来的《木兰诗》《孔雀东南飞》等等,诗人不露面,通过诗中主人,让他们直接地描绘出赋象来,而他们本身也成了赋象。凡此种种,不用象征,不用比兴,不用隐词,不用典故,都是赋的手法。
赋的手法常常同别的手法配合使用于一首诗中,形成诸象交相映射的意境。南宋亡国,文天祥在江南起兵抗元失败,被俘北上,路过南京,写的那首《过金陵驿》便是诸象纷陈之作。如下:
草合离宫转夕晖,(赋象。夕阳照着被荒草掩没了的南宋的南京离宫)
孤云飘泊复何依?(象征。天上孤云,地上孤臣,无依无靠,互相映照)
山河风景原无异,(典象。西晋亡国,诸名士聚会南京新亭,感叹“风景不殊而有山河之异”)
城郭人民半已非。(典象。丁令威化鹤归来,歌词有“城郭如故人民非”之句)
满地芦花和我老,(赋象。时在秋季,长江南岸芦花衰老,文天祥也衰老了)
旧家燕子傍谁飞。(赋象。房屋毁于战火,旧燕无家可归。说是周典的喻象也可)
从今别却江南路,(赋象。文天祥从这里被押送渡江北上)
化作啼鹃带血归。(典象。蜀王望帝亡国,隐入西山,死后魂化杜鹃,啼血归来)
赋的手法同别的手法在这里不是配合得很好吗。多种手法并未造成风格上不谐和的问题。世间只有笨拙的诗人,没有笨拙的手法。诗之手法属于诗艺范围。诗艺不是生产技术上的工艺,不存在谁进步谁落后的问题。认为“我国古典诗歌、民歌的想象方式,长期以来受到落后的小生产方式的局限”,所以“就总体而言,创造性想象、虚拟式想象还没能自觉系统地掌握运用”,直到“新诗创建以来,世界各国新的文艺思潮涌进我国,诗的想象方式和构成形象的途径才得以丰富起来”(引自前揭一九八二年第四期《诗探索》所载宋文),这个结论不错。中外诗艺交流当然有助于我们的诗艺“丰富起来”。只是那个前提未必正确。中国古典诗歌的“想象方式”在我看来颇为繁富,它至少包括了象征、兴象、喻象、拟象、隐象、典象、赋象等等造象方式,如我在前七篇拙文内初步说到了的,值得我们去钻研去掌握去使用去发展。它是我的“故乡乔木”。我不敢说它“受到落后的小生产方式的局限”,更不敢藐视它。我相信“受到落后的小生产方式的局限”的只是我们的视域,而不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想象方式”。
赋的手法也是一种“想象方式”,绝非镜式反映。我们爱谈现实主义,有谈得很好的,也有谈得欠妥当的,给读者造成了这样的联想:现实主义——赋的手法——镜式反映。一种主义应该是一种人生态度。文学创作中的一种主义应该是一种人生态度在文学创作中的表现,不应该降低为一种手法。诗人是思想家,不是艺匠。赋的手法也不是照着葫芦画瓜瓢。无论使用哪种手法,包括赋的手法,结果总是如雪莱所说的“诗使它触及的一切变形”。诗人摄取事象和物象,把它们铺展开来,你往那一边铺展,我往这一边铺展,各有意念方向不同。然后直接描绘,你用金碧,我用水墨,各有表现手段不同。这些不同,植根于你和我在气质、学识、趣味等等方面的不同,虽然你和我都服膺现实主义。所以同一事象和物象也会被造成不同的赋象,出现于你和我的诗中。《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内以一棵古松的两种观照为例来说明这个道理。如下:
比如园里那一棵古松,无论是你是我或是任何人一看到它,都说它是古松。但是你从正面看,我从侧面看,你以幼年人的心境去看,我以中年人的心境去看,这些情境和性格的差异都能影响到所看到的古松的面目。古松虽只是一件事物,你所看到的和我所看到的古松却是两件事。假如你和我各把所得的古松的印象画成一幅画或是写成一首诗,我们俩艺术手腕尽管不分上下,你的诗和画与我的诗和画相比较,却有许多重要的异点。这是什么缘故呢?这就由于知觉不完全是客观的,各人所见到的物的形象都带有几分主观的色彩。
所以赋的手法也是一种“想象方式”,赋象也终归是一种意象罢了。再读两首唐诗,都是用赋的手法写春闺怨妇的。如下:
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王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她们两位彼此相似:都是军眷;都很年轻;都生活在家里;都在思念远戍的夫君;都有春之烦恼;性格可能都甜;相貌可能都不错。她们两位甚至可能是一个人,一个超时间的超空间的作为类型普遍存在于历史文学作品(唐代以前写春闺怨妇的诗作岂少也哉)中的非具体存在的人。她已经被诗人写过多次,在金昌绪和王昌龄写她之前;她还将被诗人写下去,在金昌绪和王昌龄写她之后。她是没有姓名的。她的姓名就叫春闺怨妇。两首诗都是用赋的手法写她的,她却出现于两个绝不相同的赋象里。若用镜式反映,办得到吗!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到诗中有我无我的问题,说得夹缠不清,有人批评过了。试看前引五例,广义地说,没有一首无我。《春怨》《闺怨》有金昌绪和王昌龄对怨妇的同情,也许还得加上欣赏。《江雪》有柳宗元孤寂的心境。《绝句》有杜甫开朗的心境。《过金陵驿》有文天祥悲痛的心境。可以说凡是诗都有我。但是,若就赋象而言,《过金陵驿》显然不同于其他四首诗。那四首诗只有一层赋象(景象),我们能够感受到作者之情,看不见作者之象(我象)。《过金陵驿》却有两层赋象:表层赋象是景象,当然能看见;里层赋象是我象,同样能看见——看见悲痛的文天祥告别江南路(“从今别却江南路”),看见天文祥衰老了(“满地芦花和我老”),看见文天祥决死不悔之心(“化作啼鹃带血归”)。那么,若就赋象而言,那四首诗都是无我之作,《过金陵驿》则是有我之作。这个有我无我之分不同于王国维的那个有我无我之分。
凡是使用赋的手法,既直接描绘景象(事象和物象)又直接描绘我象的诗都有两层赋象。这类诗很不少。例如: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李清照:《读史》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两首诗虽然有表层赋象,但是很模糊。作者并未着意描绘外界的事象和物象。如果偏执“诗要用形象思维”的说法,而又把形象的内涵理解得很窄,似乎只有那些着意描绘了外界的事象和物象的诗,才算是用了形象思维之作,否则不是,那么这两首诗就很难说了。须知这类诗有两层赋象,看了表层,还得再看里层。陈子昂登台流泪歌吟,李清照读史叹息沉思,里层的我象也很鲜明呢。两位诗人直接描绘他们自己,这不也是形象思维!
表层赋象模糊,里层赋象鲜明,这样的新诗也是很多的,所谓直抒胸臆之作便是。窃以为不可以随便指责它们“缺少形象”。表里两层,都要看到,这才公平。说诗还宜着眼于诗中的感发力,这是珍珠。不宜置珍珠于不顾,只看装匣漂亮与否。胸臆冰凉,不去想办法让它热起来,只管苦苦地去铺展事象和物象,细致地去加以描绘,弄得再好也是一只空匣,不会有长久的生命力。
中国古代先有诗歌,后有小说。诗之赋的手法后来移入散文,遂使小说萌芽,打开了古典文学的新局面。诗之赋的手法,也同其他手法一样,总宜配合使用,才不至于露拙。“若但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引自钟嵘《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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