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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清早,汉子起来收拾工具,手锤、錾子、小撬杆,他把它们全放进木制背兜里。这个木背兜一背,走在路上,庄户人家见了,会明白汉子是个石工。汉子这次不是一个人出门,有五个结伴,都是寨子里的师兄弟。五个石工汉子,背起木兜行在路上,即使过赫章最高峰这样的关口,汉子们也不怕。石工,力大,有锤,不会有人来抢。
婆娘正在做饭,一木甄子包谷饭要蒸熟了,腊肉放在甄底,有一小缸钵。汉子收拾好工具,打好包袱,婆娘叫他:“武亮,吃饭吧,怕人家久等!”。汉子坐到火边,婆娘端饭来,一锅酸汤,一缸钵肉,汉子风卷残云,一会儿就吃完了。
这时婆娘从外面进来,说:“武明他们等起了,你吃好沒有?”,汉子说:“好了,马上走”,汉子背上木兜,要出门的时候,婆娘又说:“我的产期,找王大婶算了,七月初哩,你得记住,得回来”。汉子说:“行,七月初,我一定回来!”。婆娘又把一包炒熟的包谷放在汉子木兜里,说:“力气活,别饿着自己,我一个人好对付,别心焦我”。
汉子出门,与师兄弟们一起上路。翻关丫口的时候,他们站下擦汗,回望一眼故乡,有熟人问:“你们去哪?”,汉子们说:“去梅花山,修铁路”。那人说:“得走三天,今晚歇哪里?”。汉子说:“歇七家湾!尽量走快点”。
汉子武亮,去年秋天结的婚。去年在梅花山修铁路,大半年的工钱带回来,讨了媳妇。这刚过了十五,师兄弟们一约,自然还是去梅花山,那铁路还没完,还有石工活可干。
茅草坡这一段,全是石栎林和青杠,因叫茅草坡,茅草自然不少,汉子们穿行其间,木兜下时刮打着權木,发出嗒嗒的声音。武亮问:“武明,这又要走,跟丈母娘讲过没有?”,武明说:“拜年时讲了,今年还得去梅花山,乘有工干挣点,秋天回来再结婚”。武亮说:“你那媳妇十六了吧,熟了,不抓紧接过门来,惕防让人抢亲了”。武亮说:“你弟我武大三粗,年年去拜亲,哪个敢抢了,我剔他脚筋,信不?”。
过哲庄老街,铺子都开了,烧汤锅的开始升火烧水宰羊,在哑巴沟口,一个小脚女人带了闺女站在路边,小脚女人四十几了,包灰色丝帕,穿天蓝色小襟衣,打了绑腿,显然刻意拾缀过。小脚女人旁边站着的闺女就是武明未过门的媳妇,特别从十几里的苏乃赶来,在这沟口给武明送行。汉子们走在前几步等着,那女人对武明说:“么哥,出门自己注意身体,我给你带几个鸡蛋来,煮熟了,在路上吃”,武明媳妇小心把白布袋放在武明木兜里,小心翼翼地移开石匠工具,生怕碰坏了。武明对丈母娘说:“那,大姨,我们还要赶路,秋天回来帮你收庄稼!”。
武明别了母女二人,追寻着同伴,随一条沟进入密林。那路在林㚈看不见,进入林子,在樟本、桦木为主的林间,竟然是一条马踏人行的大道,有一米多宽,时而顺沟,时而走山,在一棵大樟树旁,武明才追上武亮他们。
武明气弊脸红,继续跟着爬坡,同行的许伯说:“武亮,小媳妇儿长好了!”,武明喘气说:“高哩,达我肩膀了”,许伯笑着说:“你蠢啊?长好了,身材就出来了嘛,小围腰扎起,七凸八凹的”。武亮补话说:“兄弟,弟媳屁股大没,胸凸不,就这话”。武明傻傻地笑,也不回话,他真没注意这些。
翻桃园大丫口,过一大片松杉林。那杉树木,三个人才围得住的不少,罗汉松也极怪样、粗壮。林里的松鼠在枝头跳跃,几只老鹳伸着长长的颈,扑腾起飞,武明们晓得鹳群找到林沼里的虫子后,要飞回左边的崖上去了,那里它们的窝,窝里有待哺的幼鸟。
桃园古街到了。石条铺就的小街,才有六尺宽。两边的店铺都开门了,人确很少。有招呼他们歇气的,邀他们买货。但人家见他们行色匆匆,背的全是石匠家伙,也不特别止望。话说,坐商的热情洋溢的笑脸,那是基本功,同石匠的眼法一样。
接下来的路上,人户越来越少,只几个十来户人家的小寨散落在松林、杉林之间。待感觉有点人气,许伯指前方说:“下去就是六曲街,要不要歇?”,大家说:“不歇,走慢点都可以,歇下再走会泄了内劲,今晚就赶不到七家湾了”。许伯说:“那就走慢点,乘这路下坡,缓缓气息,到六曲街口曾家老包讨口水喝,装一下叶子烟”。
曾家老包两户人家,许伯认识,解放前避祸过来的。一中年男子见了许伯,热情地说:“大老表好早,进屋坐坐,吃沒有?”。许伯忙笑着回道:“带有干粮,你把板凳拿来,我们裹烟喝水,然后赶路”。那男子拿了凳请众人坐下,又用木瓢舀凉水出来。大家喝好水,武明说:“谢谢老乡了,赶路吧!”。许伯喝水后进屋,在曾家柴火里咂燃叶子烟,又忙出来给主人道谢,然后大家一起赶路。六曲街,他们都熟,但仅仅是飘过。
下完坡,过河,穿越斑竹林寨子,翻了拉苏梁子,人户又少了。走几里山路,不见一户烟火。好不容易到纳伊苗寨,许伯说:“武家俩兄弟,你们年轻人些,得上盐了”。武亮也说:“这个拉苏梁子,太長了,是该上盐了”。
许伯寻一户木叉叉房人家,就是两个木叉立在地上,中间横梁,木条作檐,茅草松枝为盖的房子。火燃着青岗柴,通红透亮,柴香弥漫一屋,站在门口路上也闻得到。扎着木梳高头的中年女人,正在煮洋芋。许伯往屋里问:“亲戚边在不?”,那妇人听了,起来走出屋外,众人才看到人家穿的手工麻布裙、麻布小襟,妇人说:“娃子和他爹都在地里,我去给你喊喊!”,许伯说:“不用喊亲戚边了,有水舀两瓢来,我们要上盐”。
那苗族妇人舀水来,许伯从木兜里拿出报纸包裹的盐,放在水里,人人喝了,又反复感谢那女的,才告辞上路。路上,武亮问:“许伯,你怕不?”,许伯回道:“怕什么?怕下蛊?”,武亮说:“是的,沒你一起,在这儿不敢找水喝哩!”。许伯说:“这家屋后沒桃神卦架供起,不是毕摩家。男的也不在,不会下蛊的。况且,我们也就找水喝,也未得罪人家嘛,怕什么!”。
武明说:“许伯,村里有人过这里,回去中蛊了,肚胀而亡,你信不?”,许伯说:“不信。这里我住过,亲戚边好几家,没听说过会下蛊的”。武亮接话问:“许伯,你为什么叫人家亲戚边?”,许伯说:“他们苗族,认为汉族与他们是亲戚,喜欢亲戚边这种称呼,以后你们也可以喊人家亲戚边”。
下纳伊坡,拐一大塆,又爬石灰梁子,下山去,赫章财神河摆在面前,他们涉水过去,从赫章老街上着。街头的马店、小旅社已升柴火煮大甑子饭,准备待晚客。他们不歇,继续穿街而过,顺山路而行,人户很多,必竟是县城附近。又走了几里路,爬个小坡,返身看看,赫章小城里的灯光亮了,七家湾亦在他们眼前。
许伯让武亮在前面带路,摸摸索索,他们来到一户人家,正房子三间,左边有一马圈。站在门口,武亮喊到:“习四哥在不?”,屋里迎出一中年男子,回到:“你是谁,麻糊糊的看不清呢!”,武亮说:“头屯的武亮,过你这儿,要寄宿一夜!”,习四哥忙让他们进屋。众人放下木木兜,在火边木头上坐下。习四哥数了数,共五人,说:“马圈楼上还可以住!烧水泡脚,随便吃点,休息吧!我见你们也累了!”。武亮忙说:“谢谢!”,然后从包里拿出两块钱,习四哥收了,算是食宿费。
众人吃过酸汤包谷饭,又用盐水泡了脚,习四哥提马灯照他们上马圈楼。楼上岩草、包谷草铺得平整,大家忙脱光了躺下,衣裤权作枕头。习四见他们躺好了,轻轻把圈楼四角的木勾脱了,一大床木棒敲绒过的岩草被子落下,严严实实地把五个人盖住。
他们都太疲乏了,一会儿,马圈楼上就鼾声大起。
天麻麻亮,他们都醒了。跳蚤、蚊子、臭虫太厉害,下半夜许伯未睡好,睁眼等着外面透进光来。他们互相撑着岩草被,一个起来另一个再起,穿衣裤,扣布纽子,又反复摸索身后身下,火机、老巴
斗、烟盒都齐了,才从圈楼上依次下来。
不用给住在正房子里的主人家招呼了,影响人家两口子暖被窝。各人看看木背兜里的工具,都齐,一样不少,悄悄背起上路。不几里,来到白果大水井,泉清水洁,冒着天然的地气,比空气暖和。许伯让大家放下木兜,在泉口洗手、洗脸。然后,他们拿出家里备好的干粮,炒包谷、炒麦子、炒豆子,还有武明小媳妇儿送的鸡蛋,大家吃饱。许伯说:“都把叶子烟卷好吧,咂这一气烟,坡长了,爬起来才有神气”,大家就又裹烟,装了咂燃,许伯又让大家用烟盒盖舀了泉水,各自上了点盐。许伯说:“你们年轻,或者不重视,或者不知道,上盐爬坡,才不会喝水后脫力、肚胀,石匠不比木匠,上盐太重要了。这是行路呢!不比在家里,不缺盐”。
武亮说:“这个自然,师傅教过。许伯,这回走哪边,你来定,我们随你”。许伯说:“左手,经珠市河去二唐,这天气路上太稀了,烂泥一塆又一塆的。况且,到了水城又倒回梅花山来,几十里爬坡,正是人乏的时候”。武亮说:“那走右手吧,开始爬坡了,走起!”。
起初,半坡下还有人户。太早了,他们惊醒了看家狗,半吠半追,也半吠半送,几乎一家接一家。武明自动断后,许伯让大侄子绍兴开头,一行人走的从容。快到坡顶时,没狗了,进入密林山道,两边全是青杠木、桦、栎,偶尔罗汉松、杉林矗在其间。尽管早,捡柴火汉子们的已经背柴下山了。见到他们,背柴汉子们都问:“去梅花山吧?好早嘛,歇歇才去!”,他们回道:“不早,你们不去啊?一起走吧!”。背柴汉子们又说:“早呢!家里柴火没蓄够,再背两天柴火”。
翻一小丫口,从密林中走过,山高了,渐渐有雨淞雾霜,白晶晶挂在树上。路上沒人,林里没人,出奇的安静。许伯突然唱起:
正月霜雪不是霜
一岗一岗到水塘
脚迹踏了贵阳北
声音响过昆阳岗
宣威火腿我吃过
威宁荞巴苦又香
财神骟过新怀猪
妈姑母鸡蛋黄亮
铁山开过石磨盘
二唐装过石马桩
赫章姑娘嫌我老
大方姑娘憎我黑
到底还是家婆娘
进门就给暖裤裆
..............
许伯的声音苍劲而悠长,“许伯唱自己走过的地方哩!亮哥,你也唱个!”,武明说。
武亮却道:“一会子就过水塘寨,要忙打狗了。还是你断后,过了寨子,我唱给你们听”。
水塘寨到了,真是一岗一岗又一岗的林木霜雪,寨子里的人还在猫冬,柴火也少有人去拾背。他们防备着狗,在吠吠的叫声中过了寨边,又入密林。
这一路与前面不同,地里冻得马牙起,显然更高了。但路上有松针和各种枯叶垫起,毫不打滑,走起来扑哧扑哧的,有脆响。林子里的树渐渐地变得矮粗,屈松、怪栎,一片片,一塆塆,却都白亮白亮。随手摘片什么叶子,脱下冰来,比铁皮还厚,冰也是叶脉羽淸,很好看;放在嘴里冰滑。许伯说:“武明、绍兴,你们不许吃冰,要防得虫牙!”。这时,武亮拉着嗓子,唱起歌来:
前面丫口最高峰
高峰却在百草坪
这儿林深山不见
那儿云浓不见山
辅处嗄山我去过
也称贵州最高峰
猪儿满山放起跑
牛入山场不回家
主人开春才犁地
不比我开春就离家
“哥哥,你想嫂子了,唱叉了”,武明打断武亮的声音。许伯却是听得认真,见武亮不唱了,说道:“武亮,马上翻最高峰丫口了。别想家,石匠思家沒力,木匠思归墨不准。寨子大,上下院子的婶子些会照顾,你婆娘睥气也好,不要紧的”。
虽说是最高峰,路只从两山之间的丫口过去,从这里到山顶,还有几百米高。丫口处轻雾弥漫,看不到山顶。过了丫口,土皮变得瘦薄,夹浆黄沙泥堆在石灰岩上,松根盘屈,栎木低绕,不论什么树子,那根都得从石缝中扎进去,抱牢了石头才能生长。下一小塆,又爬一矮坡,雾气稍小,山景通透不少,绍兴指着前面:“伯,那是常你讲的孔雀岗,孔雀拜爷!”。大家就晓得,快到沙石寨了。
孔雀岗由一整片黑色灰岩组成,正面,侧面,石头板状成片,形如孔雀的羽;雀背上红枫、黄枫和冬青、山茅、杨梅,在这个季节里枯得很彻底,正孕育着春色。逺看近看都似个大孔雀山岗。从山沟上来,也就是从羽尾到头部,足足三百余米;头在半坡,伏在一小丘之前,丘上是一林青杠树和少许杜鹃花树。
绕过孔雀岗,缓缓而下,却是砂石寨,十来户人家,并不紧凑,漫布在孔雀岗对面坡上。已是午饭时分,寨子里的炊烟起了,许伯说:“提点劲,顺山再走十里,妈姑吃饭!”。
找饭吃,此时也是动力,众人脚程加快。转过一塆,过了小河,然后顺河走几里,从一个黄泥小丘后窜过去,就是妈姑了。妈姑老街两边,却全是叉叉房子,各有六、七座。这里是街,叉叉房子自然高级点,都用斧劈的木方装了四面板壁,大门左右开窗。只是,房子太矮,屋里光线昏暗,因为顶梁中柱只一头一叉,未起真正的二楼。
许伯走在前面,直穿过街到另一头,在一户人家门口站定,冲窗口喊:“我大爷在不?许祖均来了”。屋里迎出一男子,五十来岁,与许伯差不多老。男子招呼许伯:“哦,祖均好早,帮我带的铜皮老巴斗,忘记没有”,说完招呼他们进屋。
四个年轻人也忙喊那男子为老人家。许伯放下木兜,从怀里掏出一个新老巴斗递给主人。那男子反复看了,说:“裹得精细,油杉乌木的吧?多少钱?”,许伯说:“老侄儿孝敬你,不要钱。快弄饭吃,还要赶路!”。那男子说:“赶啥子赶,今天歇了,明早再走!”。许伯说:“早到,占山场,活路好干”。
主人也就不留,招呼摆上铁锅,搭了火锅板,一海碗肥腊肉,一小碗糊辣椒盐水。待锅里油水开了,主人下白菜煮起,又加了豆腐,玉米饭盛来,小伙子们也不客气,每人都吃了两大碗。几人吃好饭,主人拿了烟来,大家裹了装上,老巴斗咂燃,告别主人上路。
出门不远,顺沟爬坡,绍兴问:“伯,这个老人家也姓许?”,许伯说:“是的,与你爷一辈,从头屯来这里五、六代人了,这附近也有个許家院,我很熟,上下就都打个招呼!”。
一边爬,一边嘘着粗气,鼻子冻得通红,过了凉水沟,武亮问:“许伯,这地高哩,气有些紧,走慢点吧!”。两边的树林,灌木居多,屈屈弯弯的罗汉松,低伞贴地。茅草一山一坡,冰雪也一山一坡。
“要打脚码子了,脚吃不住劲,大滑了”,武亮停下来,大家也都放下木兜,找出细草绳,把脚腰交叉绑上。打着草码,走得稳,但亦较慢。山丘越来越少,荒原茫茫,起起伏伏,白白净净,冰冰爽爽。汉子们渐渐走进贵州屋脊中心区,高处的雪都堆着,一层一层,刨开来,每一层的冰盖都看得见,每一层雪有多厚也清楚。
路并不穿越高峰,都选丫口、山窝而行,偶尔有几户人家,也都躲在家里避寒。过卯家井塆子的时候,狗吠的太久,才出来两个男子,见他们过路,互相交谈说:“哟,修铁路的石匠些好早,才正月十七嘛!”。他们也不回话,继续走着这条安置在荒原冰雪中的山路。翻了两个大缓坡山岗,石头就黄黄、紫紫,或是褐色,武亮说:“这石头口面好,砌墙好看,沟缝就可以了”。许伯却摇头,说:“这里是兴发顶拉坪子,我们刚走过的卯家井塆子左边山梁是百草坪,据称上面全是野韮菜,与最高峰差不多高,这一带死穷,门坎都做不起,哪里盖得起石墙房子”。武明说:“这石头,生在老家就好了!”。
他们在高原的荒野里,在白色冰雪世界里野行,内心想着这荒凉世界中的彩色石头,如何起墙造屋,他们是石匠汉子,玩的就是这个。众人正迷思乱想间,路边就不断遇到垒在山坡的乱石圆坟,有向南,也有向北。许伯说:“彝王坟到了,翻山越过去,盐仓寨子,找户人家住吧!”。武亮却说:“全是彝族吧?能拼饭不?”,许伯说:“能,怎么不能!”。
傍晚到盐仓的时候,却是睛天,天空净静而纯蓝,彝人、苗人混居的寨子,十七、八户,撒落在一个缓坡上。猎犬狂吠,他们照例开路断路有序,找到一家房子宽大的,在门口喊:“亲戚边,求住一晚”。
土墙矮草房里有人躬腰开门出来,是个披羊毛毡衣的老者,包着黑丝帕,让他们进屋。屋里只老婆子和一个儿,正在围火闲谈。火之上,粗藤自房梁垂下,吊一沙锅,煮沸着水。
老者让他们围火边石头坐下,说:“去梅花山修路吧?我姓苏,叫苏麻易,过几天我们父子也去。条件差,你们今晚泡脚后,合衣在火边草铺上睡一宿,冷不着了”。说完,叫老婆子往柴火里放洋芋,又让儿子快去抱青杠柴。
待他们泡了脚,稍解劳顿,洋芋烧熟了。刮、吹、拍,各人动手,一会儿就饱了。闲扯一会,谈些路上风物,不知不觉间,互相熟络起来,苏老者突然说:“老许,你们五个石匠,明早可否帮我安个石门坎?”。许伯往门口看去,木门是关上了,下面却露出大缝,冷风从那缝里如冰一般扫进来。于是,石匠汉子们不顾疲乏,到门外顶着月光,摸索着抬进一大石头,然后取出家伙,拍拍打打,十来分钟,门砍石安好,整齐而结实。
风刮再也不进屋来了。老苏一家,他们五人,都合衣围火,倒在草铺上睡去。
早晨,阳光刚刚在东方山际晕成亮线,天空大部湛蓝湛蓝,月亮还挂在西边山头,石匠汉子们就上路了。
霜落绒草,路结冰盖,他们仍然扎紧草码,不紧不慢的走着。从盐仓出来,翻过一个山梁,从一个山窝里走过,窝底有半岩上泉涌出滴落成浅潭,岩上冰挂如玉柱,敲开潭水冰盖,水冷刺骨。汉子们不畏冷,许伯带头洗脸、喝水、上盐,裹叶子烟咂上,许伯才说:“你们看到沒有,老苏家的水,全是雪化的”。武明说:“我今早见了,屋旁两大堆雪,显然是人为堆积的,只是不知道用来干什么!”。许伯说:“盐仓缺水,雪化之后,冬、春都要去好远的山窝背水,不容易呢!”。
众人借岩泉潭水拾缀好脸皮,又走过一岗。林矮草稀,一片一片的坡地仍冻在冰霜下。太阳出来了,地上开始冒气,远远的一大片银色映入眼帘,那是草海。草海附近的小县城威宁就在眼前,武亮问:“许伯,威宁歇一下不?”,许伯说:“不歇,赶快点,到钟山老街脱草码子,弄饭吃!”。
汉子们从威宁老街口飘过,偏东南而去。路的两边都是地,霜与冰冻开始化了,黄泥渐渐翻上鞋背。偶尔小路会穿过公路,或有货车经过,大家就聊聊车,在什么地方爬过车屁股等等,在什么地方帮司机推车等等。武亮说:“什么时候,也坐坐客车,从水城到威宁”,许伯说:“一块钱呢!够两个娃娃的学费”。武亮忙说:“那不坐了,太贵”。许伯说:“我是坐过的,从威宁到宣威,二块钱”,大家于是羡慕。绍兴问:“伯,你晕车不?”,许伯说:“不晕,但坐我旁边的女老师,黃胆都𑂿出来了,师傅也不停车”。绍兴说:“什么时候,带我们坐一下,从水城坐到威宁,人生也算值了!”。
中午,路在阳光与高原天风的作用下,出奇地干燥了。两边的土地,经过凌冻,竟然蓬松起来,看上去很肥沃。许伯说:“翻前面小山就是钟山老街,绍兴,把铛铛敲起,开始吆喝”。许绍兴让武明从自己木兜里拿出小铜锣,叮当叮当敲响,许伯吆喝:“骟鸡骟猪的来了,骟猪、骟鸡的来了!”,渐渐地,路两边都有人户,一直敲到老街口,许伯停在一木架矮土墙房子门口,喊道:“尤三权,在不?”,堂屋门开了,出来一中年男子,上身穿羊毛麻布灰衣,下面是草鞋配青布大裤管,热情地招呼说:“许师傅,我正等你回来帮我騸猪呢!”。
许伯让尤三权把矮条凳拿出来,众人放下木兜,忙着去草码子,去泥。尤三权老婆端水出来,大家净手,又进屋里吃了顿便饭。然后,许伯、许绍兴两人,各坐一凳,开始帮尤三权骟他的两个猪仔。武明、武亮负责拿猪、拿鸡,许伯的另一侄子绍奎则拿着小锣,满街敲喊,招揽生意。
石匠汉子们忙了一阵,在鸡嘶猪喊命中骟完这条小街上三十多户人家送来的鸡仔与猪仔。猪仔三毛一只,鸡仔五分一只,他们得了七、八元钱,够在梅花山开几天伙食了。汉子们又背上木兜,继续赶路。
贵州屋脊的天,也是十里不同。从钟山出来还不到十里,他们渐渐又进入雾中。
开始的时候,只是薄雾缠树绕峰,因为松树、杉树都越来越高大了,山峰也越来越奇峻险秀。走着走着,雾气弥漫,十步开外不见人影。等大家从浓雾中走出,看得稍为远些,却又是天阴冰凉的世界。树上、草上都挂了雾淞,亮晶晶的喷出冷气。
重回贵州屋脊的冰雪世界里,在一峰一林之间穿行,人户很少,偶尔遇到寨子,那路也只从边上通过。人单,自然狗势弱,寨子里的狗也不敢在雾里追咬他们,只远远的站在寨子口狂吠。
武明想起骟猪鸡的事来,问道:“许伯,你从哪里学的骟匠手艺?”,许伯回道:“你们师傳也会,不愿敎你们而已!”。武明又说:“我跟师傅出过两次远门,也未见他带骟匠家伙,没见骟过猪鸡!”。许伯说:“头屯这一脉大石匠,全是修大桥时川人留下的手艺。会骟鸡、猪、牛、狗的,叫大石匠。就是手艺学全了,出得远门,不会饿肚子。不会骟工的,叫小石匠,轻易不敢走远”。
武明说:“那我们师傳也是大石匠!却不帮人骟割”。许绍兴说:“师傅不走远处,自然不用骟匠手艺”。许伯却道:“你们师傳,算是我师兄。他就是忍着,一辈子少用骟匠手艺。祖师爷讲过,骟匠手艺是从皇宫里传出来的,好的骟匠都沒有后,你师傳忌这个”。武亮接着问:“那,许伯,你不怕?”。许伯回道:“不用怕,百姓有这个需要。会这手艺,出远门,没石工活路时,也能混个肚皮饱。今天你们同我结伴,大石匠不能饿着小石匠,是吧?”。许绍兴也会骟匠手艺,他人年轻,听着这些话,心里竟有点不快,闷闷地窜出一句话:“伯,祖师爷说的是骟人才无后!”,许伯忙点头:“是的,骟人的才断子绝孙嘛!”。
这样聊着有趣沒趣的事,一答一回之间,谁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后,他们中除了许伯都将会被骟了。走过若干峰与塆,都是雾里的冰雪淞林世界。傍晚,他们站在一个小石头岗的松林边,瞭望着对面石头高岗下的山窝,哪里有三十几户人家,户户炊烟袅袅,这就是梅花山,铁路要从寨子下边的小平垻里通过。
掌灯时分,他们终于摸到去年住扎的人家门口。一条大黑狗、一条大白狗从马圈旁跑出来,吠吠几声,在他们身前身后窜着,欢迎他们。一会儿,主人家马老头出来了,招呼许伯道:“老许,还是小武你们几个。我猜你们今天也应该要到了,我准备有汤饭,你们随便吃点,明天才自己开火吧!”。
汉子们赶忙向主人致谢,又忙着放下各自的木兜,然后找木棍来去除脚上、腿上的泥。
在马老头家的马圈上,有他们的草铺,也有他们留下的简单行李,还有他们炫淬錾子的小风箱。今晚安顿下来,明早接活的去接活,洗刷的洗刷,一顿早饭之后,他们就又成修贵昆铁路的石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