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初三的约会
兔子的酒吧没有什么中秋、端午之类的假日,除了农历新年和每周日之外,全年无休,但奇怪的是,农历新年假期之中的大年初三却照样开张,我付了很多酒钱后才知道这个秘密。大过年的,他嫌待在家里无聊,跑去店里浪费水电?而且初一初二休,初四初五也休,偏中间的初三他干嘛开门做生意?
初三秘密保守得很紧,即使老主顾也很少人知道,是秋秋告诉我的,因为我说自从领不到压岁钱后,过年变得无聊。他说,去兔子店喝酒呀。
某年的年初三,我在还是女朋友的未来老婆家吃完晚饭觉得该找点与过年无关的事情做做,便告假去喝酒,她用狐疑的眼神看我,但没说什么。
果然亮着灯,也挂着「营业中」的牌子。推门进去,吧台前坐了两张熟面孔,看电视的是老刘,他是单身汉,朝我挥挥酒杯,便又回到屏幕上英国合唱团Moody Blues八百年前的演唱会影带,几个模样很披头的家伙正唱着The Night in White
Satin,白丝缎里的夜晚。大过年的,听这有点哀怨的歌,不想讨好采头?
另一张是努力在微弱光线下看杂志的路西,他也朝我点点头。莫非又和老婆吵架?他结婚一年七个月,有七个月花在吵架上,另三个月到处出差卖他新发明的专利节水器,所以不吵架的比率是五成二六,勉强过半。
角落另有一对男女,没见过,他们聊得正起劲,女人发出咯咯咯的声音,男人答应送她钻戒了?
既来之,则喝之。过年适合喝什么酒?
兔子拿瓶高粱倒了一杯送到我面前,
「新年快乐。」
「大过年,你开什么店?」
「过年等着领你们的红包,酒钱上涨,一杯高粱五百。」他冷着张脸,刚才给西北风吹僵的?
「兔子,你是不是该考虑去抢银行比较实际?」
没人理我,挺无趣的,我又不喜欢《白丝缎的夜晚》,歌词里说「我写的情书,没打算寄出去」,那写了当春联?看看表,才十点半,出门一个小时就回家,给女朋友知道,一定以为我用喝酒做幌子,存心不想待在她家,那么接下来我不可能结成婚,也不可能在结了十二年之后,充满无奈地继续到处找酒吧。
正犹豫,兔子喊,打烊了,众神归位。
他存心触我们霉头。
只剩三个客人,都发出哀声,哪有十点半打烊的酒吧,就像哪有下午两点开门卖中午套餐的餐厅。被迫,兔子同意延长到十二点,并且讲了年初三开店的原因,和那对刚离去的男女有关。
兔子的酒吧几次面临倒闭的命运,原因不外乎赖账的人不少,天天来喝且付现的客人不多,他也觉得搞得日夜颠倒,太累。大约是他第四次准备关店改行去卖保险时,那对男女照例又来了,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兔子得朝鼻孔抹辣椒油才不打瞌睡。将近天亮,女人先哭着离去,男的才一脸木然走到吧台前付账,并问兔子,门口贴了张招租启事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当然是做不下去,付不出房租。」
兔子老搞这套,贴张招租条子让老主顾个个心惊胆跳,担心夜晚无处去,流落街头。为此我曾经捐过钱给他,钱才出手,就怎么想都觉得他是诈欺集团。
那个男人听了也没多说话,第二天酒吧才开门他就上门来。
「他是做期货的炒手,赚了不少钱,求我不要把店收了,愿意先预付十年酒钱,也就是我六个月的房租钱。」兔子把酒由高粱换成十八年威士忌,给我们也斟上一杯。「亏了他,你们才能喝到今天,否则,哼,去7-eleven喝。」
于是我们该给这位仁兄立长生牌位?
原来那对男女因为某个原因不能在一起,可是这家酒吧是他与那女人认识、定情,再加分手的地方,太有纪念意义,不愿意见它消失──
「天底下有这种人吗?」我打岔,「酒吧多的是,再找一家不就成了。要是换成我,不是得买半个台北纪念青春。」
「人家不像你,冷血无情。」
「他们到底为什么分手?」我不能忍受从此王子与公主天南地北过着痛苦不堪日子之类的莫名其妙结局。
「隐私。」兔子瞪我。
「说说吧,保证不外泄。」路西帮腔。
既没人得绝症,也没父母提出门当户对、早已指腹为婚的理由。据兔子的说法,女人觉得男人是个好朋友、好伴侣,却不是好丈夫。
「他性无能?」我说。
兔子再瞪我,连老刘也瞪我。请当我童言无忌,兔子兄,请接着说。
两人个性相似,都爱面子、工作狂,要是住同一个屋檐下,恐怕,一嘛,见不上面。二嘛,见上面就抬杠。女人认为,不如做朋友。
「借口,这种话我听多了,根本就是她另有新欢。」我再下评语。
他们三人这回联合起来瞪我。当心跟三星堆的石雕人脸一样,突眼。
从此之后,他们忙着工作,飞遍世界每个角落,只有过年一定留在台北,就约定每年初三在兔子这里见面,不得爽约。兔子欠男人的情──我指正他,钱──这是酒吧年初三营业的缘由。
「他们看起来也老大不小,干脆结婚,立个婚前协议书,婚后当仿牛郎织女,一年同房一次。」
女的三年前嫁了。有个一岁半的儿子,皮得要命,她和丈夫都工作,幸好约定是年初三,所以都仍遵守约定,准时来酒吧和前男友见面。
「算不算婚外情?」
「不算,」兔子给他自己的杯子斟满酒,没看见我们的空杯子。「他们是真正的好朋友。」
我们都沉默下来,在肚皮里反刍兔子说的故事。没反刍多久,兔子又喊着要打烊。我问他,到底当初那男人捐多少钱,酒吧每年初三开门营业,得做多久才还得清?兔子敲计算器,隔了好久才算出来,
「恐怕得到二0五0年。」
太棒,我牙全掉光的时候,还可以在初三晚上挂尿袋、驾轮椅摸出家门来喝酒。
这回真打烊,兔子说,一人五百。
「威士忌算过年我请你们的,刚才那杯高粱,得付钱,要不然牛郎织女明年就找不到鹊桥。」
兔子用不仁不义的大帽子要挟我们。
他找出一张旧旧黄黄的纸往大门旁的玻璃窗上贴。
「喂,兔子,别又搞招租启事那套骗我们的血汗钱,付小朋友红包已经够内伤一个月的了。」
不是招租启事,是「大家发财,小店初六起恢复营业,欢迎旧雨新知光临,免费红豆年糕侍候」。
回家呗,走在路上酒精慢慢蒸发,我脑中一闪,他们是真正的好朋友?屁。那男人迄今单身,就知道至少他不是想当好朋友,说不定每年初三回到家,他再抱瓶高粱灌醉自己,后悔、懊恼、伤心、痛苦,怨恨自己当年为什么轻易放那女人走呀。
女朋友来电话,问我有没有酒后驾车?我把兔子说的故事再讲一遍,顺便问她:男女之间是不是做朋友比较好,才会思念,才会永志不忘,也才不会离婚?
她好一阵子没讲话,我提醒她,不讲话也要付电话费,别便宜了电信公司,总算她讲了,她说:
「你这个骗子。」
她骂兔子是骗子,或我是骗子?
喔,后来呀,后来我提前向她求婚,以免她去法院检举我是诈欺集团。后来呀,即使婚后我照样每年农历初三去兔子那儿喝酒。后来呀,那对男女消失了。后来呀,兔子说房东要涨房租,他做不下去。后来呀,兔子的店又继续开下去,只不过不知哪些白痴又中了他的苦肉计。
女朋友变成老婆后当然管制我去酒吧的时间和次数,可是每年初三我仍去。事情不都穷则变,变则通。初三下午我拿双鞋子放在一楼自行车的篮子里,上面盖块油油的抹布,到晚上十点,我穿着拖鞋跟老婆说吃太饱,出去散散步。到了楼下换了鞋,就奔去兔子那里。我聪明吧,回到家只要说被巷口老刘拦住喝了两杯,她不能让我这个岳飞枉死风波亭吧。
男女间真能成为一生一世的朋友?
做朋友比做夫妻好?
太复杂的问题,喂,兔子,加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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