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老兵》第四节
(2021-04-24 22:20:20)第四节
我们在西安城集中,沿路中还有其他的师傅带着徒弟来,到出发点一共12个人,六个师傅带了六个徒弟。从西安雇用一辆马车。马车上坐5个人,一个师傅带着我们六个徒弟跟在车子后面跑。途中,两个有月光的夜里仍在跑,师傅都坐在在车上,后面跟跑着六个徒弟,我确实跑得跟不上。月光下,我们追随着车轮声、低头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奔......凉凉的夜风吹着无力的身躯,我们极力奔跑着——祈祷着他乡的生活不要像今夜这样强忍耐地把自己拖行着。
第三个晚上的赶路过程中,我跌倒过两次,太疲惫了。年龄稍大的学徒哥,让我爬在车子的后辕上,呆车子稍有停下来的迹像,他快速把我扯下来,怕师傅们发现指责我。
第八天我们一行人就到了平凉。到了平凉,没有马车,大家都改成了步行。这样的行进速度我是跟得上的,途中的每餐饭都能填饱肚子。午饭时,六个学徒的桌子中间都有一碗肉。
在这样走走停停的道路中到了兰州,过了兰州更是荒凉,春天的庄稼稀稀缪缪,路旁的白杨树冠垄起。有几日刮起黄沙,我穿上了随身携带的夹层衣物,也抵不住降温寒冷。大家都缩着脑袋,双手捅进袖筒里,眯着眼睛时不时望望四周,一片迷蒙,低头顺着眼前的一条小路一直往前走。
过了武威有一段100里地无人烟的地方,大家必须在一天走完。这一次我没有落队,一直走在队伍的前面,食量没有大家大,少部分就足够了,带的水也够。最关键的是,我的行李最少、最轻。天快黑时,赶到一个小镇子上,有卖吃的,不过这时遇见当兵的迎面而来,他们要在那儿唯一的饭馆补充饭食,我们一行人悄悄绕过。走远了,大家好奇地再转身望望他们。师傅们小声说,这是回回的部队要去攻打地下党。我觉得他们的说话、长相、穿着、就是汉人。后来,自己从军,部队大部分都是我们汉民族的青年,老百姓常以带兵首领来区分队伍。
第45天,我们终于走到了张掖。那是个黄昏到的,张掖的十字街头仍有过往马车和来往的行人。城市的东街十字,那最气派的灰砖古建筑,是我们要去做学徒的地方。
走进药房,师傅们各回房换洗。我们这些学徒,站在店铺的正堂里,望望四周、再望望屋顶。我深深地嗅嗅药材的味道、长长地出口气;其他人紧闭着嘴巴,相视间,眼睛和嘴角都有着满意的笑意——这个地方真阔气。一刻钟后,店里的来人带我们到后院里,给我们安排住宿。
换洗过后,天色已暗,店门已关。学徒和师傅们站在点有十几支油灯的大堂中,拜见商号的老掌柜。老掌拒姓李,是华阴人,早些年也是从十多岁的学徒做起的。他戴着厚厚的眼镜,有着陕西人的重口音,面目慈善。再后来得知,老掌柜的一个儿子已从学徒干到了师傅,在西街的药房工作。这个城市里大东家开有两家药房。这只是张掖市的,大东家共有十个药房,分布在甘肃。
我们六个学徒站成一行,进行考试。我个子最小,站末尾,最后一个接受考问。在考问中,氛围是很严肃的。
老掌柜问我:“走上前来,把你的名字、数字从壹到拾写在纸上。”
我拿着笔,先写了名字。可十个数字,我只会写三个。
“谁把这么小的孩子领来的?年领小、识字少。商号里要多花三四年才能培养起来,这里不养吃闲饭的。”老掌竟说了这样的狠话,我仰视乞求他把我留下。陶叔站出来也做了解释。最后我是被留下了。可我们六个徒弟,商号里只留下两个,其他四人分到其他商号里去了,我就是那留下来的一个。
学徒的前两年半里,就是东家的杂役。扫地、擦桌、打水、给太太们跑腿买东西。前堂人手不够,也去给外面的医馆送药等。一个小杂役的活可真难干,这个期间我挨过很多次打。大堂的老掌柜监管其他商号的事务,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由二掌柜管理,二掌柜也就是大东家的大儿子。东家有三房太太,院里住的是大太太,大太太有两儿一女。大小姐从不正眼看我们这样下人一样,但是我天天给她要买东西,她说话的口气并不苛刻。这个二掌柜的,一点也容不下我,我时刻怕他赶我走。
两年多年里,他前前后后打过我近百次,被打的原因,我还是要简单说几件。
夏天的早晨,我在清扫院子,二掌柜经过院子出门。他绕着我转两圈,上下打量我一番,吓得我立在原地不敢动,他粗暴地在我腿上踹了两脚,手背在身后大步出门去了。
再有,一早上抽大烟的铜壶没擦干净。那铜壶放在他床上一角的铜盘里,做下人的有些东西是不能触碰的。他见上面有灰尘,拉住我狠狠地甩了我两耳光,打得嘴角出了血。
同样是这一天,中午家里来了客人。我端饭到饭厅,饭放到桌子,准备离开,二掌柜拉住我又是左右两耳光,嘴里骂我脏,在客人劝阻下,我抹着泪水快步离开。那个时候我确实脏,学徒冬天一身衣服,夏天一身衣服,没有可换洗的,自己也不知晚上洗,白天穿。他打得我脸肿了三天,吃饭都困难。
晚上给掌柜们铺床,端热水。
有一天,老掌柜回店巡视,晚上我给他铺床,他和我是同乡。我问他老人家:“二掌柜常打我,有时挨打都没个原由。”老掌柜回道:“以后走路躲开二掌柜的,少让他看见你。这人呀,对某人起了厌恶之心,很难改的。”
还有学徒来早的,欺负晚来的新学徒,这些都是孩子们之间的把戏。当时觉得委屈,现在回忆起来到是童稚可爱。
第二年来了一个新学徒,叫牛根生,他比我大两岁,是张掖当地人。
那是一个深秋,冷风冷雨四天没停,下人们都知道二少爷病重,城里最好的几位大夫都来过了,第三天晚上也请了有名的法师来做法,烧纸念经到深夜,第四天早上天未亮,二少爷还是咽气了。要在家里停尸三天再去下葬,这两个晚上,必须有两个人守着。
二掌柜的派我和牛根生两个人一块儿去。
夜里忙完活计,我们俩胆怯地推开房门,房间正中的方桌上燃有三根蜡烛,正中央的摆放着小少爷的尸体,人被一个红绸被面遮着。房间里的拐角是一个不大的热炕。根生走在前面,他快速绕过堂屋中央一个大步就滚到炕里面,鞋子两脚相互一蹬就甩到了炕沿下。我胆小,合上衣服,胆怯地躺在炕沿上,侧身面向墙。根生年龄大、胆子也大、我觉得自己就是他的跟班,并且还很乐意。躺下又怎么能睡得着呢,两个孩子总会有他们的想法和行动。
根生:“哎——?小潘,这小少爷有多大年龄?”
小潘:“12岁,比我小三岁。”
根生:“你见过他吗?长得可怕吗?”
小潘:“见过,长得像个白净、瘦弱的姑娘。”
根生:“你和死人在一个房间里住过吗?”
小潘:“没有,我一个孩子怎么会和过世人呆一个房间?”
根生:“这主家,可真是欺负我们这些穷人的孩子们。你怕吗?”
小潘:“我当然怕了,你可不要吓唬我。”
根生:“睡吧,这一天活干下来也挺累的。睡着了也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这样两个人静了下来,我心理渴望早些睡去,但脑子里不由得想起小少爷生前和我很少的几次会面。回忆的画面里有大太太有木车推着小少爷在院子里转,他们母子善良温和。想着,想着就迷上发困的眼晴。忽然听到哐啷一声,我们俩闪电式的跳起来,桌子的一根蜡烛随灯台一起倒了。根生跳下炕,把灯烛扶好。
根生:“小潘, 这屋里有人。”
小潘:“这屋就三个人,小少爷睡在地上,我们两睡炕上。还能有谁?”
根生:“你说这蜡烛怎么会倒呢?——这么稳固的灯座。”
小潘:“你可不要吓唬我。”
根生:“我们两个坐起来,看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两个孩子缩在炕角,看看蜡烛、看看地上的红被面、再看看掩着的房门。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这里地上的红被面动了起来,我一惊叫,竟然从红被面下跑出一只大老鼠,这只老鼠竟顺着侧墙往房顶的屋架爬去。根生检起鞋扔过去打老鼠,没打着,那个棉布鞋返回来,掉在那张红被面的头部。
根生:“小潘,你去把我的鞋捡过来,顺便把那红被面扯好。”
小潘:“根生哥,你去吧。我怕。”
根生:“你个胆小鬼,一个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我敢把那个被面揭起来,让你在看看小少爷面孔,你信不信?”
小潘:“这可千万做不得!我胆下,你不要吓唬我。”
根生:“这个被面是要揭开看看,万一那老鼠把小少爷衣服咬破,再或者身上那里咬得少了一块肉,二掌柜的明天会把咱俩吊起来打的。”
说完,根生跳下炕,捡起鞋子,过来一把我扯下炕。我站在他后面,他从面部扯起了那件红被面。我一手遮着眼睛,心跳急剧加速,咬紧牙齿,不敢出声。
根生:“看呀。小潘,没什么可怕的。”
我露出一只眼,那地上躺的人是小少爷。穿着一身兰色的绸缎长棉衣,头上一顶黑色的圆帽,面部僵冷的白,发白嘴唇微张,青秀的双眉更显清淡,漂亮的睫毛依然长长弯曲,小巧玲珑的鼻子好像还有着匀称的呼吸,只是他的脸色太白了,也可能是地上太冰冷了。
小潘:“这人好着呢。盖上吧,别看了。”
我们两个按原来的形式再把红被面盖上,跳上床,两个继续坐在墙角。这下再也不敢睡了,小心地守护着小少爷。
根生:“这小少爷看起来挺面善的。可惜哟!”
小潘:“是挺可惜的。”
根生:“这有钱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个短命?这有钱人家真是薄情,打发我们两个非亲非故的人来守夜。”
这一夜里,我们两个就这样我一句,他一句,聊着我们再东家看到的人和事。第二个夜里,仍是我们两守夜。这夜里守夜,我们白天就轮作了休息睡觉。
第三天的下午,我和根生睡醒,首先跑去我们守夜的房间,小少爷已经不在那儿了。听下人们说,上午已经送城东的陵园埋了。
我和根生回到住处,吃过晚饭,更觉得心理发慌。药房前堂的师傅打发我和根生去城东一财主家送些药去。怕回来晚,不安全,就派我们两个人一块儿去。睡了一天,这样的活,我们两个非常愿意。
送完药,我们回来的路上,绕了四里路,去了城东的陵园,我们想看看小少爷埋在那儿了。到陵园的入口处,一个很破旧的土屋,麻纸糊的窗户透着灯光,里面窗扇未关。我们俩跑过去,爬在窗户上喊:“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这时,屋门开了,门下站着一位个头可触碰到门上沿的老人。
“两个小猴子!这么晚跑这儿做什么?”
“大爷,我给您送点吃的,孝敬您的。”根生从怀里掏出两块糕点,这是吃晚饭时他藏起来的。
老人放我们两个人进了屋。灯光下,这个老人高大消瘦、棉衣、棉裤,破烂肮脏,他的面容像他身上所穿的衣服,不可弥补的衰败。屋子还算宽敞,一角有一个较窄的单人炕,炕头连着锅灶,锅里熬着东西,散着热气。门后放着铁欣、铁镐等工具,这些肯定是挖墓坑用的。窗户的地下放着两叠一尺来厚的烧纸。老人坐在炕头的锅沿边,用一根树枝子搅着锅里黄色透明状的液体。一会儿,他点了长长的焊烟袋,吸了两口,用烟袋指指土坑,让我们两个坐到炕尚上去。
老人:“我这会真饿,把那糕点放在炕头的砖上。”
根生眼睛盯着锅里的东西,双手捧着那两块糕点放在那块油光的青砖上。
根生:“我们东家的小少爷今天埋到陵园里了,我们路过想望望。”
老人:“知道,埋在西南面的那个角落里。,送葬人走的时候还专门送来了两个铜子。平日里他们待你可好。”
根生:“大爷,我村里人说,这里住着一位可以迎神送鬼的法师。那人是您吗?”
老人:“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大名气,我在这儿住了近四十年了,我确实给人做法。不过,你们俩仔细看看我——我那里还有一个真正的人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