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老兵》第三节
(2021-04-15 10:40:47)第三节
白天生活里,正常时间用歺后,老兵选择了卧床休息。老兵的妻子,知道老兵昨夜没有休息好,静静地坐在他面前,累了就躺在相临的单人床上。她侧躺看着丈夫,他面庞瘦削,双目紧闭,微张的嘴巴有着长长的呼吸;老兵的妻子无声地张和了几次嘴巴,终未出声,她要陪着老伴一块儿睡去。
下午五点钟的晚饭后,夕阳暖暖的金色散向阳台,老兵在阳台的圆桌上翻看一本古典线装版的《本草纲目》,妻子去大厅里聊天了。老兵用一支蓝色的圆珠笔在书上勾画着,并在药盒的反面列着药品的名目。在夕阳退去后,他站起来,靠近窗户,在微弱的光线中念着纸片上所列药品名称和剂量,他对自己所列的药方很是满意。
这会老兵的妻子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老妇人。
“菊他爸,有人找你看病。”妻子向老兵介绍道。(菊是老兵夫妇大女儿的名子,他们习惯互相称谓对方)
老兵放下纸片,双手背后,盯着后面那位神情有些焦虑的老太太。
“来这儿坐,不要紧张。”要看病的老太太局促地坐到了老兵的对面,老兵的妻子站在老妇人背后,想听听丈夫再次给来看的病人询问开药。
“你那里不舒服,有多长时间了?”老兵问道。
“我有一个多月了,夜里睡眠不好;白天吃饭没胃口,情绪很低落。你给我开些药方,幸许吃些中药就好了。”老妇人回道。
“这里医生怎么说的。”老兵再问道。
“医生说我没病,好着呢。都是些老年人常见症状。”
“看你气色,你很健康,只是有些小情绪,别生闷气。那里受委屈了就告诉亲人或这里的医护人员。”
老妇人掏出手绢,擦试着自己有些出汗的两个手掌,她起身要走。她生活里的确有些事惹得她不舒服。老兵抬头看看自己的妻子,她有着满意的笑容。老兵再次向老妇人叙述道:
“我不是医生,不会看病。我小时候,在中药铺里做过11年的学徒工,会抓药。以前在老掌柜那里是记过一些看病的药房,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以前是给别人开过方子,那时候医疗条件太差,确实没得办法,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现在疗养院里医生随叫随到,医疗检测手段也先进。我这个老古董已经不行了。”说着,她抬头面情严肃地望望老伴:“老婆子,你以后出去聊天,千万不要说我能开药方。”
老兵的妻子满是谦意地把那个老妇人送出了门。
再回来时,老兵满面笑意地对妻子说,明天三女子梅来了,让把这副药给我抓回来。
老伴有些生气地在自己的床头端坐下,瞪大眼睛直盯着老兵:“刚才不是说,你看不了病吗?这会又开药房子,明天让我再见大家多难为情。”
老兵看着妻子样子哈哈地笑了,“我的大小姐,这点小事就生气了?我明天和你一块去给大家解释。
老伴低头抹了抹额头,抬头又问道:“你那里又不舒服了?”
老兵回道:“我好着呢,老毛病就是傍晚有一个小时的咳痰,其他都很健康。”说着老兵整理着下午翻出的书籍,在桌上摆放整齐。收拾完,把藤椅和圆移到更合适的位置,然后他端正地站在一圆桌前面,他有重要的事要向老伴宣布:
“我今天下午终于列出一个药方,我已经逐磨有半个月了。这个药功效主是补气的,可以延寿的。等药抓回来,我煎好了,我们两个人一起喝。”
听到这话老兵的妻子扑哧一下笑了,“这药你喝,我是不喝。年轻时药房里的中药味;晾晒待加工的草药,整个院子都是中药味。我是闻够了。后来生病,你开的药方也把我苦够了。”
听了这话,老兵满目谦意,不自在地揉揉鼻子。
妻子再述道:“我们俩已经活得够久了,我已经很知足了。有一天就珍惜一天,那天没了也就顺其自然。”
老兵辩道:“我们最起码要活到一百岁,我97岁,你88岁,我还要多照顾几年。我还有许多事要做,你知道的。”
妻子回道:“我不能离开你。你的书写的怎样了?多渴望有一天他能成为真正的一本书,放在我们面前,完了你心愿。可惜我又不识字,天天为你鼓那么大劲有用吗?”
“有用,当然有用。书那一天真出了,我会读给你听的,也只有我的话你听得懂。”老兵的妻子听力不太好,但她可以清楚识别丈夫所表达的话语,“我明天把已写完的部分在翻看翻看,好在续写下一部分。”
“你一整天好像都在睡觉,过会闲下来,给我说说你在东家院里做学徒的事;我到那里的时候你已经是大人了,讲讲你小些时候的事。”妻子对老兵提出请求。 这样的故事,多去的多少年里,他为妻子讲述过很多次,还有他们的孩子。老兵当然愿意再次仔细讲起,半个小时后,故事就这样开始讲起了。
1937年的春节后,大哥从军、继母走了、家里就剩下我和父亲。这期间父亲被土匪打伤过,身体恢复还好。但是自那以后,他看周围的事物,眼神是凝滞无望的。
一天,他叫我和他一起睡三个晚上,他有事要交待我。夜里,我们的话语不多,大多保持着沉默和思考。
父亲送礼求人给我找了一个药铺做学徒的活,要让我去。我当然答应了。他不想让我同他一样在渭河两岸终身劳苦,无一技所长,靠着老天爷和渭河河流的慈悲吃饭。世道太乱,平民百姓真是草命,任人践踏、快割,生命哪有尊言可谈。
父亲三个晚上说给他的话语,在老兵的连续口述中娓娓道来。
第一个晚上:
——去当学徒的地方,是咱们华阴县大户刘家在张掖开的药材商号,我以前一个老相识陶乾回家过年,春天要从当地带六个学徒去张掖。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请求他把你带上。那个地方离家很远,走着去大概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告诉你这位陶叔,你读过一年多的私塾,识一些字,人诚实、能吃苦。事实上真正去私塾读书的时间不到一年,家里的农活太多了。怕人家不要你,我说了空话。
——去的路上,我真些怕你身子骨跟不上,从明天你那里也不要去,在家歇歇脚。我去找个裁缝,这两日赶时间给你缝身像样的衣服。那开药铺的东家,在西安、天水、兰州、张掖等地有商号,大东家心善,待伙计们仁慈厚道。我想你到那儿,最起码每日能有顿饱饭吃,不要跟着我在渭河滩没有饥饱地晃日子了。
白天,我想着要去远方了,很是欣喜。有饭吃,可以看到新鲜的事物,接触以前没见过的人,最重要的是做了学徒后,我就有师傅了。但我也会对父亲有着种种的不舍,还有大哥,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第二个晚上,父亲续道:
——你问我,你大哥的事,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三儿,你去了张掖一定要好好做学徒,在一个有良知的大东家那里好好干活,做个手艺人。你今生不准去当兵,更不能学坏。你大哥是个本性善良的孩子,竟然把自己卖给人国民党,我真怕他干净善良的心让这部队给染坏了。
在父亲停下时,我插问父亲,为什么这么恨当兵的。父亲回答了我,听他讲完,我们两个都哭了,哭过后,就是咬牙切齿的恨。
——五六年前,就是你母亲刚生完小弟的那年春,也就这个时候,两华(指华阴、华州)的华州国民党王佐州杀害了两县二百个青壮年,都是二十左右的小伙子。那时间抓治安、剿土匪,只要是穿着好的,无事闲逛的就被绑走了。那绑走的人里,就有你的舅舅,他那时在刘家的药铺做帮工,十九岁,在家人的催促下准备回来相亲,所以从县城里走的时候换了身新衣服,回来的路上就被王佐州的兵绑了,当时绑了有两百多年多个青年,全是砍的头。
——你还记得咱们村那个抡大刀的王头吗?当时他就是提刀割颈的人之一,一个人,一把刀,割杀十二个人头,他割到第九个,已无力再下手,血流成河,太残忍了。当他放下大刀时,第二个屠杀者在当兵的持枪命令中,捡起他手中的刀再继续。那件事后,村里人都恨王头,但他有时天不亮仍在村外的枣园里练大刀,说有一天一定要杀了那行恶的坏蛋。——三呀,这刀是在王头手里,这刀指向谁,也由不了他呀。
杀完人的那天黄昏,去县城外的荒野收尸。咱们乡我去的,一个板车装四具尸体,就有你舅舅的尸体,脖子断了半茬,耷拉在一边。回来路上车子从咱们村过,你娘还在月子里,早早和村里人在村外等着。见我回来,那跑在最前面的你娘,她抱着你舅撕心地痛哭,整个村的人都哭了,那四个人,有一个是穷人家的做了土匪,其他三个都是好青年。从那时起,你娘身体彻底坏了,卧床半年,再也没有恢复到先前。
这时我才知道,我还有个舅舅,竟然这样就被军阀给杀了。悲伤之中,我也试问父亲真就没敢惹那王佐州人吗?这是父亲的又一个故事。
——离咱不远的冯家庄,部队里旅长,后来是地下党,叫冯义安。七年前冬天被王佐州杀害,割了人头,在西安城的东城门,挂了一个多月。冯家庄外先埋的是身子,在一个黄昏时候掘开坟地再安放的是人头,冯家丧事大过,可人终是没了。冯家那么有势的人家,终未救下冯义安。冯义安确实做了许多好事,年轻有为,勇敢善战,三十刚出头就这样的下场。 我只求你有个安稳的生活,不求你出人途地、不求你大富大贵,你一定要记住。
第三个晚上,父亲的话语少了许多。
——今天我给你拿回了置办的新衣服,衣服的内衬里缝了三块大洋,你带上。路上,要跟在大家伙合群走,你小,可不要落在了后面。路上吃饭的地方少,也许几十里地买不到吃的,路上记着给自己留存干粮,以防万一。明天一早,我要去渭河北划船载村人过河,这几日轮到咱们家撑船,就不找人帮忙了。你自己去乡里找陶叔,他家在十字路口东面,街上一问便知。你走以后,我把庄稼好好种上,再打些零工,到了秋天,好把你小弟接回来。
这是从小到大,父亲对我说话最多的一次,学徒的生活一旦开始,我六年未能回家。再回来,我已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