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漏者，城市的游牧人

文 弋射宿

近几年，在萍乡活跃着这么一个群体，他们操着外地口音，蜗居在皖系牌照的汽车里，群聚于沿河路、苏州街、南门桥，游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四处揽活。他们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在这个陌生而遥远的城市，在一个也许根本就不属于他们的地方，靠着一门手艺，苦苦支撑一家几口的生活。他们就像传说中的吉卜赛人，又像游荡在水泥森林中的牧人……总之，他们就生活在我们身边，却离我们似乎又是那么的遥远。

当有人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这个“发现”，并强烈建议我去采访他们时，我却备感为难。是啊，我该怎么去面对他们？一群衣着光鲜的红男绿女从小轿车上鱼贯而出，然后端出相机，拿着录音笔，对着那群手足无措的人问：“嗨，哥们儿，停下手中的活儿，跟咱说说你们的悲惨生活，让哥几个也乐呵乐呵？”然后看着他们的神情由惊恐变为冷漠，再由冷漠变为愤怒，最后被拒之千里不欢而散？

思前想后，我最终是选择了一个风淡云轻的下午，独自一人简装出发。当我骑着小电驴向一辆皖系拍照的面包车靠近时，一名中年汉子正在驾驶室打着盹，车旁一位妇女在卖力地搓洗着衣物，还有一位眼神浑浊的老人在无所事事地呆坐着，不远处是一个正独自玩着游戏的女童，看得出来这是一家四口。很显然，他们也发现了我，男子突然从睡梦中睁眼，女子也立马停下手头的活儿，对我做出十分欢迎的姿态。从他们的神情中我看得出他们很兴奋，以至于我都不忍心告诉他们我家没漏水，我不是来请他们补漏的，但我又不能骗他们，于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眼神里的热情悠忽燃起又复灭。

当我委婉地表达出要采访他们的意图时，汉子立即显得警觉起来，就像是偷渡客面对稽查人员一般。我立马向他解释说我不是来曝光的，更没有恶意，我只是想为读者朋友介绍一下你们的生存境况！他不为所动，焦急地说有什么好介绍的，他们想知道不会自己来看啊！我则开玩笑似的回答说他们哪好意思打扰你做生意啊，再说我来报道一下你们，就等于在给你们做广告啊，对你们只有好处呢！他这才确信我并无恶意，不过还是不无轻蔑地说就你会忽悠！还特意指着我的相机叮嘱我不要乱拍，更不能对着人拍！虽然还是一幅不合作的态度，但语气远没有之前的坚决了。

我一边满脸堆笑地应承着汉子，一边转向在一旁坐着的老者。老者此时也早已从迷糊中清醒了过来，满脸好奇地看着这里正发生的一切。于是我问老人家说：

“您高寿啊？“

老者作了一个六的手势说：“六十五了！“

“老家哪儿呀？“

“……”（他用我听不太懂的话说了一个我没听说过的地名，也许是安徽的某个县吧。）

“生意怎么样啊？”

老者嘴巴一撇眉头紧拧，嘟哝说：“瞎混日子，哪有什么生意啊！”

“一般做一个生意能赚多少钱呢？”

“这哪有什么一定的呀，有的人砍价太厉害了！”

“你们干嘛不租个店面什么的，这样人们才会相信你们哦？”

老者头一晃，不无激动地说：“谈好价钱再干活，有什么不相信的？再说我们要有钱租店面，还用得着干这个？”

“那怎么说也得租个房子住着吧，这样风餐露宿地那哪行呢？”

“有什么不行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都好好的！再说哪有钱租房子啊，房租这么贵不说，人家还不欢迎我们呢！”

“那孩子呢？”

“和我们一起呗……”

“她不要读书啊？”

“还没开始念呢，到时候把她送回老家去就是了。”

“不要读幼儿园吗？”

“幼儿园？你开什么玩笑，那得多少钱啊？”

我想想也是，于是转移了话题。

“那你们究竟有多少人啊，在萍乡？都是一个地方的吗？”

“基本上都是一个地方的，具体多少人没数过，反正有十几辆车，不少人来了又回去，回去了又来。”

“这么远开着车子来来回回受得了啊？”

“有什么受不了的，过年不得回去嘛！再说原材料也在家那边啊！”

“哦？原材料是你们那儿产的啊？”

“是啊，我们那边专门生产这个，质量好还便宜！”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你们在萍乡还习惯吗？”

老者若有所思，顿了一下，说：“还可以吧。”

我又开玩笑似的问：“那工商和城管来找过你们吗？”

老者眼睛眯成一条线，反问说：“找我们有什么用？我们又没钱，我们也要生活……”

整个谈话过程汉子都蜗在车上闭目养神，不过我和老者的对话，相信他是听得一清二楚的。旁边的女人几次都想开口说些什么，不过最后都是欲言又止，什么都没说，只是时不时地扭过头来看看我和老者。临了我对老者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就打道回府了。

回到编辑部的时候我想，正如老者所言，他们也要生存！然而他们这种游牧式的作业，也难免会引发一些社会问题，譬如他们和消费者之间产生纠纷，譬如地痞流氓向他们敲诈勒索甚至施暴，譬如他们中偶有个别人迫于生存作奸犯科，如此种种都难免发生，一旦造成恶果又该怎么处理？届时如果一旦发生了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受害者无论是补漏族还是市民，要维权无疑都会异乎寻常的苦难。因此我想，如何管理补漏族，或者说如何为补漏族提供便利，便成了城市管理者必须面对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