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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校版】《阿喀琉斯之歌》——第二十五章

(2014-12-25 22:17:51)
分类: 阿喀琉斯之歌
  第二十五章

  第九年的一日,一个女孩登上了高台。她脸上有一块淤青,像洒出来的葡萄酒一样在她脸上朝下蔓延。丝带在她发间飘动——仪式性的饰带,把她标志为神的侍从。祭司的女儿,我听到有人说。阿喀琉斯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虽惊恐,却长得很美:大大的一双褐色眼睛镶在圆润的脸上,柔软的栗色头发散在耳边,女孩子气的纤细体型。就在我们看着她的时候,她两眼盈满了泪水,像两个深色的池子,水溢出了岸边,从她脸颊上落下,从下巴落到地上。她没有擦去眼泪。她的手被绑在身后。

  众人集结时,她抬起眼,在空中搜寻,默默祈祷。我轻推阿喀琉斯,他点点头,但在他能开口要她之前,阿伽门农已经迈步出列。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纤细低垂的肩膀上。“这是克律塞伊斯,”他说,“我要她了。”然后他把她从高台上拉走,粗鲁地带她去他的帐篷。我看到祭司卡尔卡斯皱起眉头,半张着嘴好像要反对。但他又闭上了嘴,而奥德修斯完成了接下来的财物分配。

  ***——***

  不足一月,女孩的父亲来了,带着一根镶着金锭、花环交错的木杖走过沙滩。他照埃托利亚祭司的传统留着长胡子,头发没有扎起来,但是装饰着饰带,和木杖的样式保持一致。他的长袍上饰有红色和金色的条纹,布料松松地在他脚边鼓动、拍打。他身后是低级一些的祭司,使劲抬着巨大的木箱。他没为他们蹒跚的步伐慢下自己的脚步,而是无情地继续大步向前。

  这小小的队伍经过了埃阿斯的营帐,然后狄俄墨得斯的,然后涅斯托耳——他的离市集最近——然后来到了高台上。等阿喀琉斯和我听说了,绕着动作比较慢的士兵朝那里狂奔时,他已经在那里站稳脚跟,木杖坚定竖立。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登上高台接近他时,他也没有对此做任何表示,只是骄傲地站在他的珍宝和他手下的起伏的胸膛前。阿伽门农怒视着他放肆的举动,但没有说话。

  最后,士兵们听闻了别人上气不接下气的传言赶来,聚集得差不多以后,他转过身来审视他们,目光移过人群,诸王和平民都尽收眼底。最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在面前阿特柔斯的双胞胎儿子身上。

  他说话的声音洪亮庄重,这是一把专门领导祷告仪式的声音。他给出自己的名字,克律塞斯,并高举木杖,自诩是阿波罗的大祭司。然后他指向木箱,那些木箱现在都打开了,露出里面的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的金子、宝石和青铜器。

  “你说的这些都没有告诉我们你来的目的,克律塞斯大祭司。”墨涅拉俄斯语调平稳,但有些不耐的锋锐。特洛伊人可不能跑到希腊国王的高台上发表演讲。

  “我来赎回我的女儿,克律塞伊斯,”他说。“她被希腊军队从我们的神庙里不正当地掳走了。她是个细瘦的女孩子,年纪很小,头发里戴有饰带。”

  希腊人都低声议论起来。想赎人的哀求者都是跪下来请愿的,他们说话不会像国王在朝中宣布判决。但他是大祭司,不习惯在所侍之神以外的任何人面前弯腰屈膝,为此也可以适当地宽容一点。他给的金子很慷慨,足有女孩本身价值的两倍多,而祭司的恩惠可不是可以轻嘲的对象。那个词——“不正当”——就像出鞘的剑一样狠厉,但我们没法说他说错了。连狄俄墨得斯和奥德修斯都在点头,墨涅拉俄斯则吸了一口气像要说话。

  但阿伽门农往前走了一步,他身形宽厚像只熊,脖颈上的肌肉愤怒地扭起。

  “这是求人的样子吗?我没原地杀死你已经算你走运。我是这支军队的统领,”他啐道。“你没有权利在我的人面前发言。这是给你的答案:不赎。赎还这事不会发生的。她是我的战利品,我现在不会放了她,以后也不会。不管你用这堆垃圾还是你带得来的什么别的来换。”他的手指在距离祭司脖子几寸远的地方握紧了。“你马上离开,不要让我在这片营地里再逮着你,//祭司//,不然连你的花环都救不了你。”

  克律塞斯颌骨合紧了,但至于那是出于恐惧还是在咬紧牙逼回反驳的话,我们看不出来。他眼中苦痛的情绪灼烧着。他一语不发,猛地转过身,步下高台,大步大步地重新走上海滩。他身后跟着他手下的祭司们,还有他们叮呤当啷的一箱箱珍宝。

  阿伽门农已经离开了市集,我四周的人群霎时议论纷纷,这时我仍望着远处受辱的祭司撤退的身影。沙滩边缘的人说他在大声呼喊,朝天空震着手中木杖。

  就在那晚,仿佛是蛇在我们当中溜过一般,迅猛而安静,摇摆扑闪着,瘟疫爆发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们看到驴都耷拉在围栏上,气息极浅,呼吸时口鼻冒着脓泡,翻起了白眼。中午的时候就轮到狗了——哀叫着,咬着空气,舌头上起了一层带有红色的脏沫。下午的时候,这些动物不是死了就是苟延残喘,在地上一滩滩染血的呕吐物里颤抖。

  玛卡翁和我还有阿喀琉斯在它们刚一倒下的时候就把它们送去烧掉了,从营中清掉它们沾满秽物的尸体,清除那些扔到火堆里时会格格响的骨头。那晚我们回营时,阿喀琉斯和我先用海里的粗盐、再用林中溪流干净的水擦洗身子。我们没有用其他人洗澡喝水都在用的特洛伊那两条蜿蜒的大河——西摩伊斯河和斯卡曼德洛斯河里的河水。

  晚些时候,我们躺在床上,悄声猜测着,控制不住仔细听着自己呼吸里的有否不畅,喉中的是否正生出浓痰。但我们什么都没听到,只听到自己的嗓音像轻声祷告一样不断重复着喀戎教给我们的药方。


  第二天清晨就轮到士兵了。好几十个人突然被病痛穿透,就在站立的原地突然瘫倒,眼睛湿润外凸,嘴唇开裂,细细的血丝沿着下巴、脖子淌下。玛卡翁、阿喀琉斯、波达利里俄斯和我,并且最终连布里塞伊斯,都跑去把每个刚塌下的病人拖走——他们就像被标枪、箭矢射中一般突然倒下。

  营地边缘安置病人的那方地仿佛花儿盛放。十个人、二十个人,然后五十个人,打着寒战,叫着要水喝,撕扯着衣服试图从他们声称在他们体内肆虐的烈火中获得缓解。最后,到了疫病晚期,他们的皮肤会裂开,像磨损严重的毛毯上的洞一样消解,溶成脓水和血浆。最后他们剧烈的战抖会停下来,他们扑腾在自己最后一滩排泄物中:肠道里排清的黑色内容物,其中还凝结着血液。

  阿喀琉斯和我堆起一个又一个火堆,烧掉每一片找得到的木头。最后迫切当中我们不再维持尊严和仪式,每个火堆上不再是一个尸体一个尸体地扔,而是成堆地扔进去。我们甚至没时间站在那里看他们的骨肉交叠起来融到一起。

  最终多数国王都加入了我们——先是墨涅拉俄斯,然后埃阿斯,后者一劈就能劈开整棵树,把它用作无数火堆的燃料。我们干活的时候,狄俄墨得斯在人群里走动,找到几个被掩藏在营帐里、因为发烧呕吐而瑟瑟发抖的士兵,他们那些还不想送他们去死的同伴把他们藏了起来。阿伽门农没有离开他的营帐。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每个阵营、每位国王都失去了几十人马。尽管奇怪的是,阿喀琉斯和我在阖上一双双眼睛时发现,死去的没有一个是国王。只是地位低微的贵族子弟和步兵。我们还发现其中也没有女人。随着士兵们纷纷大喊一声倒下,手紧紧抓住胸口,瘟疫仿佛一支支快箭击中了他们的胸膛,我们彼此对视,心中疑虑渐生。


  这是第九天晚上——第九个满眼尸体、烧着火堆、脸上脓液横流的昼夜。我们站在帐篷里累得直喘,扒掉穿过的束腰衫,把它们抛到一边的火堆里。我们的猜测翻滚而出,被上千种证据证实——这不是自然的瘟疫,不是偶然出现的疾病在悄悄蔓延。这是别的东西,如此突然,如此翻天覆地,就像奥利斯港突然掐灭的风。这是神祇的不满。

  我们想起克律塞斯和他被阿伽门农亵渎神灵的行为、他对战争中道德准则和公平赎释的漠视激起的正义怒火。我们也想起了他侍奉的是哪位神祇。光明、医药与疫病之神。

  月亮高悬之时,阿喀琉斯溜出了帐篷。过了一会他又回来了,身上带着海的味道。

  “她怎么说?”我在床上坐起来问道。

  “她说我们猜对了。”


  瘟疫的第十天,我们身后跟着密耳弥多涅们,大步走上沙滩来到市集上。阿喀琉斯登上高台,把手裹在嘴边好让声音传得更远。他的声音盖过火堆的怒吼、女人的哭泣和将死之人的呻吟,大声叫营地里的每个人集合起来。

  慢慢地,众人心怀恐惧地跌撞着走出来,朝阳光眨着眼。他们看起来脸色苍白,像被人追捕,生怕瘟疫之箭会像石头陷入水中一样陷入他们的胸膛,然后像池中涟漪一样扩散它的腐朽。阿喀琉斯看着他们走过来,身扣盔甲,剑绑身侧,头发像水泼过明亮的青铜一样闪闪发光。没有人严令禁止过统军以外的人召集集会,但我们在特洛伊的十年里还从没有人这么做过。

  阿伽门农带着他的迈锡尼人用肩膀挤过人群登上高台。“这是什么情况?”他要求回答。

  阿喀琉斯礼貌地向他问好。“我召集众人要说一下瘟疫的事。您允许我和他们说话吗?”

  阿伽门农的肩膀恼羞成怒地朝前拱起;他自己很久以前就该召集众人开会讨论这事了,他也明白这一点。阿喀琉斯现在这么做他根本没法指责他,尤其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之间的反差从未显得如此强烈:阿喀琉斯很轻松,看上去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身具一种对所有丧葬火堆和凹陷脸颊不以为意的从容不迫;阿伽门农的脸则像吝啬鬼的拳头一样拧紧了,朝我们所有人阴沉着脸。


  阿喀琉斯一直等到所有人——包括国王和普通士兵全部都集合起来。然后他走上前,展露微笑。“诸位国王,”他说,“诸位领主,希腊诸国的同胞们,我们在瘟疫中日渐消亡!这样还怎么打仗呢?我们是时候——早就是时候——搞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惹来了神的怒火。”

  迅速低声议论的声音响起;大家都曾猜测过这是诸神的旨意。一切大吉大凶不都出自诸神之手?但听到阿喀琉斯这么公开地说是神意仍让人们松出一口气。他母亲是位女神,他总该知道的。

  阿伽门农呲牙咧嘴。他站得离阿喀琉斯太近了,好像他要把他挤下高台。阿喀琉斯好像没注意到。“我们当中就有位祭司在这里,与诸神接近的男人。我们不该请他发言吗?”

  一片充满希冀的同意声如涟漪荡过人群。我听到了金属的嘎吱声,阿伽门农手抓自己的手腕,慢慢勒紧了自己的金属手套。

  阿喀琉斯转向国王。“这不是你向我建议的吗,阿伽门农?”

  阿伽门农眯起眼睛。他不信任任何人的慷慨;他什么都不信任。他盯着阿喀琉斯好一会,等着陷阱显身。终于,他毫不感激地说,“对,是我建议的。”他粗鲁地朝他的迈锡尼人比了比。“给我把卡尔卡斯带来。”

  他们把祭司从人群里拖出来。他比往常还丑,胡子从来都遮不住脸,头发乱七八糟,被酸臭的汗浸得打绺。他有个说话前先把舌头先迅速舔过干裂嘴唇的习惯。

  “王中之王,阿喀琉斯王子,你们让我措手不及。我没想到——”那怪异蓝眼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忽闪。“我是说,我没料到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他语气谄媚,躲躲闪闪地,像逃离洞窝的鼬鼠。

  “说,”阿伽门农命道。

  卡尔卡斯看上去有些迷茫;他的舌头一次次舔过嘴唇。

  阿喀琉斯清晰地嗓音提示道。“你肯定主持过祭典吧?你向神祈祷过?”

  “我——有,当然有。但……”祭司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怕我要说的话会激怒在场某人。这个人有权有势,受辱后也绝不会轻易忘记。”

  阿喀琉斯蹲下来,朝瑟缩的祭司那脏兮兮的肩膀伸出手,亲切地握住。“卡尔卡斯,我们在逐日衰亡。这不是怕这些的时候。我们当中有谁会因为你的话对你不利呢?我是不会的,哪怕你说我是这一切的起因。你们会吗?”他看着眼前众人。他们摇摇头。

  “瞧?没有哪个理智尚存的人敢伤害祭司的。”

  阿伽门农的脖子像船绳一样绷直。我突然意识到,看见他一个人站着是多么奇怪。他附近总是站着他弟弟,或者奥德修斯,或者狄俄墨得斯。但那些人都候在一边,和其他王子一样。

  卡尔卡斯清了清嗓子。“占卜显示发怒的神是阿波罗。”阿波罗。这名字刮过人群,像风刮过夏天的小麦。

  卡尔卡斯的视线闪到阿伽门农身上,又回到阿喀琉斯身上。他咽了口唾沫。“一切征兆似乎都显示,他为他虔诚的仆人克律塞斯所遭到的不公深感受到了冒犯。”

  阿伽门农的肩膀僵着。

  卡尔卡斯继续断断续续地说。“要让他息怒,必须无偿归还那姑娘,克律塞伊斯,王中王阿伽门农必须祈祷献祭。”他停了下来,最后一个字突然被他吞了下去,好像不够气了一样。

  阿伽门农的脸在震惊中冒出了大片斑斑点点的深红。猜不到这是他自己的错,看上去可能像是极为愚蠢或者极为狂妄的表现;但他的确没有猜到。那一片死寂如此厚重,我感觉自己能听到我们脚下的一粒粒沙子擦过彼此下落。

  “谢谢你,卡尔卡斯,”阿伽门农说道,声音在空中裂成碎片。“谢谢你每次都带来好消息。上次是我女儿。杀了她,你说,因为你激怒了女神。现在你还想在我的军队面前羞辱我。”

  他转着身面对所有人,脸在暴怒中扭曲。“我难道不是你们的统军吗?我没确保你们都有吃有穿,都能赢得荣誉吗?这支军队里人数最多的不是我的迈锡尼人吗?那女孩是我的,是我的战利品,我不会放弃她的。你们都忘了我是谁了吗?”

  他停了下来,好像希望众人会大喊“没忘!”“没忘!”但没人这么做。

  “阿伽门农王,”阿喀琉斯走上前。他语气轻松,几乎有些好笑的意思。“我不觉得有任何人忘了你是全军统领。但你好像不记得我们各自都是国王,或者王子,或者家族领袖。我们是盟友,不是奴隶。”几个人点起头来;还有更多没点头的人心里也想这么做。

  “现在在我们在逐渐死去的时候,你却抱怨自己要失去一个你早就应该接受赎金归还的女孩。你提都不提自己害死的人,却不提因你而起的瘟疫。”

  阿伽门农发出个模糊不清的声音,脸色愤怒地发紫,阿喀琉斯抬起一只手。

  “我无意侮辱你。我只想终止这场瘟疫。把女孩还给她父亲,结束这一切就是了。”

  阿伽门农的脸在怒火中皱起。“我明白,阿喀琉斯。你以为就因为你是海中女仙的儿子,就到哪都有权力摆出高贵王子的姿态。你一直就没搞清楚你在众人当中位置。”

  阿喀琉斯张嘴回应。

  “你安静,”阿伽门农道,说话像在挥鞭子。“你再说一个字,我就让你后悔。”

  “让我后悔?”阿喀琉斯脸上很平静。他的话不大声,但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高贵的国王,我不认为你有本钱对我说这样的话。”

  “你在威胁我?”阿伽门农吼道。“你们没听到他在威胁我吗?”

  “这不是威胁。没有我你的军队算什么?”

  阿伽门农脸上凝结着恶意。“你一向都太高看你自己,”他嘲道。“我们就该把你留在找到你的地方,躲在你妈的裙子后头。自己就穿着条裙子。”

  众人都疑惑地皱起眉头,低声交谈。

  阿喀琉斯的手在身侧握起拳头;他几乎保持不住自己的仪态。“你说这些都是想把大家的注意力从你身上移开。如果不是我召集这次集会,你还要任由多少人死去?你能回答我吗?”

  阿伽门农已经在朝他咆哮。“这些勇敢的人来到奥利斯港的时候,他们都跪下来像我誓忠。就除了你。我想我们容忍你的傲慢已经够久的了。已经是时候——早就是时候——”他模仿阿喀琉斯,“轮到你宣誓了。”

  “我不需要像你证明我的价值。对你们任何人都不用。”阿喀琉斯语气冰冷,下巴轻蔑地抬起。“我出于自愿来到这里,这是你们的运气。该下跪的不是我。”

  太过了。我周围的人都动起来。阿伽门农赶紧抓住这个机会,像鸟一口把鱼吞掉。“你们听到他多高傲了吗?”他转向阿喀琉斯。“你不下跪?”

  阿喀琉斯的脸像石头一样。“我不下跪。”

  “那你就是军队的叛徒,依此受罚。你的战利品都会被扣下,由我监管,直到你肯服从。我们就从那女孩开始吧。她的名字是布里塞伊斯,是吗?你逼我送走那女孩子,那我就用她补偿吧。”

  我的呼吸梗死在肺里。

  “她是我的,”阿喀琉斯说。字字锋利地落下,像屠夫砍肉一样。“是所有希腊人赐予我的。你不能带走她。你要是敢试一试,就等于你不要命了。好好想一想,国王,不要害了你自己。”

  阿伽门农很快作出了回答。他永远没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屈服。永无可能。

  “我不怕你。我要她。”他转向他的迈锡尼人。“把女孩带来。”

  我四周净是诸王震惊的表情。布里塞伊斯是战利品,是阿喀琉斯的荣誉活着的象征。带她走就意味着阿伽门农完全否认了阿喀琉斯的价值。众人都小声地交头接耳,我希望他们能反对。但没人说话。

  因为他背过了身,阿伽门农没能看到阿喀琉斯的手伸到了剑上。我屏住了呼吸。我知道他是做得出来的,一剑捅穿阿伽门农懦弱的心。我看到他脸上的挣扎。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阻止了自己;也许他想让国王承受比死亡更可怕的惩罚。

  “阿伽门农,”他说。听到他声音里的粗暴,我不由瑟缩了一下。国王转过身来,然后阿喀琉斯戳了一根手指在他胸前。那高贵的国王不禁惊得喷出一口气。“你今天的话给你自己,还有你的人都下了死刑。我不会再为你战斗。没有我,你的军队会败落。赫克托耳会把你碾得只剩骨头和血渣,我也只会旁观大笑。你会哭着来求我发发慈悲,而我绝不会怜悯。他们都会死,阿伽门农,全是为了你做的这一切。”

  他啐了一口,湿漉漉的一大片拍在阿伽门农两脚间。然后他就到了我跟前,又经过了我,我转身跟着他的时候只觉头晕眼花,感觉到密耳弥多涅们就跟在我身后——几百人用肩膀挤过人群,狂风暴雨般摆道回营。


  迅猛的步伐带他迅速走过了沙滩。他的愤怒发出了白热的光,怒火在他体内燃烧。他的肌肉绷得那么紧我都不敢碰他,生怕他像弓弦一样崩断。我们到达营地以后他没有马上停下脚步。他没有转身和士兵说话。他抓住掩盖我们帐门的另一层帘子,经过的时候把它整块撕了下来。

  他的嘴扭曲了,我从来没见过他的嘴如此丑陋、紧抿的样子。他眼神疯狂。“我要杀了他,”他咒骂。“我要杀了他。”他抓过一杆标枪,一声炸响掰成两半。断枪落到了地上。

  “刚在那里我差点就把他杀了,”他说。“我应该杀了他。他好大的胆子?”他把一个壶甩到一边,它在一张椅子上砸碎了。“那些懦夫!你也看到他们咬着嘴唇不敢说话的样子了。我希望他把他们的战利品全都收走。我希望他把他们一个个吞掉。”

  外面传来一个踌躇的声音。“阿喀琉斯?”

  “进来,”阿喀琉斯咆哮。

  奥托墨冬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福尼克斯让我留下来听着,好回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然后呢?”阿喀琉斯命道。

  奥托墨冬瑟缩了一下。“阿伽门农质问赫克托耳为什么还活着。他说他们不需要你。说可能你不是——你自称的那样。”有一根枪杆在阿喀琉斯指间碎裂。奥托墨冬咽了口唾沫。“他们现在要来带走布里塞伊斯了。”

  阿喀琉斯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退下吧,”他对他的车夫说。奥托墨冬退了下去,于是帐中只剩我们二人。

  他们来带走布里塞伊斯了。我站着,手握成拳。我感觉很有力,坚定不屈,好像我的脚穿透了大地扎到了世界对面。

  “我们得做点什么,”我说。“我们可以把她藏起来。藏在树林里或者——”

  “如今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阿喀琉斯说。他语气凶狠,带着获胜的爽快。“让他带走她。他自取灭亡。”

  “这是什么意思?”

  “我得和我母亲谈谈。”他走出帐篷。

  我抓住他的手臂。“我们没时间了。等你回来他们已经把她带走了。我们现在就得行动了!”

  他转过身。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奇怪;瞳孔幽黑巨大,吞噬了他的面庞。他像从极远处看过来一样。“你在说什么?”

  我盯着他。“布里塞伊斯。”

  他也盯着我。我跟不上他眼中闪过的情绪。“我帮不了她,”终于他说。“既然阿伽门农选了这条路,他就必须承受其后果。”

  我感觉好像身上赘着石头,正沉落海洋深处。

  “你不能让他们带她走。”

  他转过身;他不想看着我。“这是他的选择。我告诉过他这么做会发生什么。”

  “你知道他会对她做什么的。”

  “这是他的选择,”他重复道。“他要剥夺我的荣誉?他要惩罚我?那我就让他这么做。”他双眼被体内的火焰点亮。

  “你不救她?”

  “我什么都做不了,”他一槌定音。

  我晕头转向,像喝醉了一样。我说不出话来,也无法思考。我从来没生过他的气;我不知道要怎么生他的气。

  “她是我们当中的一份子。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让他带走她?你的荣誉呢?你怎么可以让他玷污她?”

  然后我突然就明白了。一阵反胃占据了我的身体。我转向帐门。

  “你去哪里?”他问。

  我的声音沙哑粗暴。“我得去警告她。她有权利知道你的选择。”


  我站在她的营帐外。帐篷很小,盖着棕色的动物皮毛,处于营地后方。“布里塞伊斯,”我听到自己说。

  “进来!”她语气温暖快乐。瘟疫中我们一直没时间说话,除了必要的交谈。

  帐中,她正坐在凳子上,腿上放着臼杵。空气中一股刺鼻的肉豆蔻的味道。她在笑。

  我感觉自己被悲伤榨干了。我要怎么把我知道的事告诉她呢?

  “我——”我试图说话,又停了下来。她看到了我的表情,然后她的笑容就消失了。她很快站起来,来到我身边。

  “怎么了?”她把她手腕上冰凉的皮肤按到我的额头上。“你病了吗?阿喀琉斯还好吗?”我羞愧得要呕吐出来。但现在没有时间自怜了。他们要来了。

  “发生了一些事,”我说。我大起了舌头;没法清楚说话。“阿喀琉斯今天去和大家说话了。瘟疫是阿波罗降下的。”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她点点头,手轻轻放在我手上,想安慰我。我几乎无法继续。

  “阿伽门农不这么想的——他很生气。他和阿喀琉斯发生了争执。阿伽门农要惩罚他。”

  “惩罚他?他要怎么惩罚?”

  这时她在我眼中看到了什么。她的脸色变得沉静,收敛了起来。在做准备。“怎么了?”

  “他派人来了。来带你走。”

  我看到她突然爆发的惊慌,虽然她试图掩藏起来。她的手指在我手上收紧了。“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心中的羞耻像是具有腐蚀性,烧灼着我每一根神经。这就像一场噩梦;每一刻我都指望着自己从中醒来,获得解脱。但我没办法从中醒来。这是真的。他不会去帮她。

  “他——”我没法再说下去。

  这样就已经够了。她明白了。她的右手紧抓着裙子,那只手上因为过去九天粗重的活,处处是皲裂和擦伤。我硬逼自己挤出几句结结巴巴的话想安慰她,说我们一定会把她救出来的,说一切都会好的。全是谎言。我们都知道在阿伽门农的帐篷里她身上会发生什么。阿喀琉斯也知道,但还是放她走了。

  我脑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灾难和末日:我想要地震、火山爆发、洪水。好像只有这些灾难才大得足以容下我的狂怒和悲伤。我想让整个世界翻转,像一碗鸡蛋一样在我脚下砸碎。

  外面吹起了喇叭。她的手伸到脸上,抹掉眼泪。“走吧,”她低声说。“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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