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校版】《阿喀琉斯之歌》——第二十六章
(2014-12-25 22:24:34)分类: 阿喀琉斯之歌 |
第二十六章
远处,两个人穿过长长的沙滩朝我们走来,他们穿着阿伽门农阵营的亮紫色号衣,上面带着传令官的标记。我认识他们——塔耳梯比俄斯和欧律巴忒斯,阿伽门农手下级别最高的信使,因是王中之王耳边的周到之人而倍受尊敬。憎恶在我喉中哽结。我想他们死。
他们靠得很近了,经过了怒目圆睁的密耳弥多涅卫兵们,卫兵们咔嗒咔嗒地磕着盔甲恐吓他们。他们在离我们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也许他们觉得,阿喀琉斯发火的话这距离足够他们逃跑。我放任自己想象着恶毒的画面:阿喀琉斯跳起来折断他们的脖子,让他们像猎人手中的死兔子一样无力地软垂。
他们结结巴巴地问好,双脚不安移动,目光低垂。然后就是:“我们来接管那姑娘了。”
然后阿喀琉斯回答了——冰冷苦涩,但确实在挖苦对方,他自己的怒火被他遮挡掩盖起来。他这是摆出来给别人看的,我知道,给人看他的风度,他的大度,听到他语气里的平静我咬紧了牙。他喜欢他现在的形象,遭到不公的年轻人,坚忍地容许别人窃取他的战利品,让全军人看的牺牲者形象。我听到自己的名字,看到他们都望着我。他们要我领布里塞伊斯出来。
她在等我。她手中空荡荡的;她什么也不打算带。“对不起,”我轻声道。她没说没关系;因为事实并非如此。她向前倾,我闻到了她甜蜜的气息。她的双唇擦过我的双唇。然后她就从我身侧走过,离开了。
塔耳梯比俄斯在她一侧押着她,欧律巴忒斯在另一侧。他们的手指不无粗暴地按入了她手臂的皮肤。他们把她往前扯,急着远离我们。她被逼着往前走,不走就会摔倒。她转过头来望我们,看到她眼中几近绝望的希冀我直想崩溃。我盯着他,想他抬头望,想他改变主意。但他没有。
他们已经离开了我们的营地,走得很快。一段时间后我已经无法从沙滩上其他黑影中分辨出他们的身影——那些人吃着走着,激动讨论着国王之间的不和。愤怒像灌木丛里的火灾一样燎过了我。
“你怎么能让她走?”我问,牙关紧扣。
他脸上一片空白荒芜,像他国的语言,无法破解。他说,“我得和我母亲谈谈。”
“那就去,”我咆哮。
我看着他离开。我感觉腹中像被烧成了灰烬;我的掌心上指甲割进去的地方隐隐作痛。我不认识这个人,我想着。这个人我从来没见过。我对他感到的愤怒像血一样火热。我永远不会原谅他。我想象着自己撕烂我们的帐篷,砸烂七弦琴,往自己肚子里捅刀子流血致死。我想看他的表情在悲痛和后悔中崩溃。我想震裂那层偷偷盖在了我所熟知的男孩身上的冰冷石罩。他在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把她送到了阿伽门农手上。
现在他还指望我就在这里等着,无力、顺从。我没什么能给阿伽门农换她平安无事的。我没法贿赂他,我也不能向他乞求。迈锡尼之王为了这一刻的胜利等了太久。他不会让她走的。我想到了守着骨头的狼。珀利翁山上就有这样的狼,它们要是饿得狠了也会吃人的。“要是有狼在追你,”珀琉斯说。“你就给它比你的肉更吸引它的东西。”
只有一样东西比布里塞伊斯更吸引阿伽门农。我从腰带上拔出刀子。我从来就不喜欢血,但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
卫兵看到我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而且惊讶得来不及举起武器。其中有个还够警醒,伸手去抓我,但我把指甲抠进了他的手臂,于是他便放开了手。他们脸上都因震惊变得迟钝。我难道不只是阿喀琉斯的宠物兔子吗?如果我是个战士的话他们就会和打了,但我不是。等他们想到他们应该制止我的时候,我已经进了帐篷。
我首先看到的是布里塞伊斯。她的双手被绑了起来,她缩在角落里。阿伽门农背对着帐门在对她说话。
他转过身,被人打断让他表情恼怒。但他看到我的时候,脸上就出现了获胜的圆滑神情。我来求他了,他想。我作为阿喀琉斯的使者来求他发慈悲了。或者我会无能为力地大发脾气,让他好笑。
我举起刀子,阿伽门农的眼睛睁大了。他的手也去够自己腰带上挂的刀子,他张嘴准备叫卫兵。他没时间说话。我手起刀落沿着自己左腕割下。刀子在皮肤上留下了划痕,但是割得不够深。我再割,这次终于找到了血管。血从伤口里面喷出来。我听到布里塞伊斯发出了惊骇的声音。阿伽门农的脸上溅上了斑斑点点的血。
“我以我的血发誓,”我说。“我带来的消息是真的。”
阿伽门农吓了一跳。我的血和誓言让他没有动手;他一直是个迷信的人。
“那好吧,”他迅速说,试图维持仪态。“有什么消息就说。”
我感觉到血从手腕上流出,但我没有去止住血流。
“你深陷险境,”我说。
他嘲讽道。“你是在威胁我吗?他就为这个派你来?”
“不。他根本没有派我来。”
他眯起眼,我看到他在转着脑筋,一块块拼凑着图景。“但肯定他是支持你来的。”
“不,”我说。
他在听了。
“他知道你想对那女孩做什么,”我说。
我用眼角余光看到布里塞伊斯在认真注意着我们的对话,但我不敢直视她。我的手腕闷痛起来,我能感觉到温暖的血液流满了我的手又再流走。我扔下刀子,把拇指按到血管上减慢自己心血流失的速度。
“然后呢?”
“你就不好奇他为什么没有阻止你带走她?”我语气轻蔑。“他能把你的人杀死,消灭你整支军队。你觉得他没办法阻止你吗?”
阿伽门农的脸涨红了。但我不让他说话。
“他让你把她带走了。他知道你肯定控制不住会和她上床,那就是你垮台的时候。她是他的,是他为军队出力公平换来的战利品。你要是侵犯了她,你的人都会背弃你,诸神也将背弃你。”
我故意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箭矢一般落到了靶心。我说的都是真的,虽然他曾被傲气和色欲蒙蔽了双眼,看不透我所说的这些。她在阿伽门农的监管之下,但她仍是阿喀琉斯的战利品。亵渎她就是亵渎阿喀琉斯本人,这是对他的荣誉最严重的侮辱。阿喀琉斯可以为此杀他,那是连墨涅拉俄斯也只能说他这么做是公正的。
“光是带走她你就已经使尽了你的权力。大家容许你这么做是因为他太高傲了,比这过分的事他们不会容许的。”我们服从君王,但只能是在合理的情况下。如果希腊第一战士的战利品都没有保障,那没有人的战利品有保障。人们不会容许这样的国王长久统治下去。
阿伽门农完全没想到这些。他被他的领悟压倒了,像被海浪淹没一般。绝望中,他说,“我的参谋没跟我提到过这些。”
“可能他们不知道你计划怎么做。又或者这样有利于他们自己的目的。”我停顿了一下让他考虑考虑这一点。“你倒台以后谁会上台统治?”
他知道问题的答案。奥德修斯和狄俄墨得斯一起在幕后统治,墨涅拉俄斯做他们的傀儡。他终于开始明白我给他的是份怎样的大礼。他可不是靠当傻子一路走到今天的。
“你警告我等于是背叛了他。”
的确。阿喀琉斯给了阿伽门农一把剑让他朝上面倒,而我制止了他。这话如鲠在喉,极为苦涩。“没错。”
“为什么?”他问。
“因为他做错了,”我说。我感觉喉中像被擦破了、哽住了,好像干吞了沙子、盐巴一样。
阿伽门农想了想我说的话。大家都知道我诚实心善。没什么理由不相信我。他笑了起来。“你做得很好,”他说。“你让我们都看到你忠于你真正的主人。”他停顿了一下,享受着这一刻,收藏起来。“他知道你这么做了吗?”
“还不知道,”我说。
“啊。”他半闭着眼睛,想象这意味着什么。我看着他突然的胜利逐渐在他心中就位。他是鉴赏别人痛苦的行家。没有比这更能让阿喀琉斯痛苦的了:被他最亲近的人背叛给他最大的敌人。
“如果他愿意来此下跪乞求原谅的话,我发誓我会放了她。挡在他和他的荣誉中间的只是他自己的骄傲,不是我。告诉他。”
我没有回答。我站起身走到布里塞伊斯身边。我割断了绑着她手的绳子。她热泪盈眶;她知道这一切会让我付出什么代价。“你的手腕,”她轻声道。我没法回答。我脑中胜利和绝望混淆在一起。帐中沙子沾了我的血,变成了猩红色。
“好好待她,”我说。
我转身离开。她没事了,我告诉自己。我的大礼够他大吃一顿的。我从束腰衫上撕下一条布帮助手腕。我感到晕眩,但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自己刚做的事。慢慢地,我开始踏上上沙滩的长路。
我回来的时候他正站在帐外。他跪在海边沾湿了束腰衫。他脸上表情被他裹藏了起来,但边边角角都露出了疲惫,像边缘磨损的布;和我脸上一样。
“你去哪了?”
“营地里。”我还没准备好告诉他。“你母亲怎样?”
“她很好。你在流血。”
血渗透了绷带。
“我知道,”我说。
“让我看看。”我顺从地跟着他步入帐中。他捧过我的手臂解开布带。他拿水来冲干净伤口,拿磨碎的欧蓍草和蜂蜜涂上伤口。
“刀伤?”他问。
“对。”
我们都知道风暴即将来临;我们想尽可能久地等待。他用干净的绷带包扎好伤口。他给我兑了水的酒,还有食物。我可以从他表情上猜出我看起来病态、苍白。
“你愿意告诉我是谁伤了你吗?”
我想象着自己说出,“是你。”但那只是孩子气的表现。
“我自己割的。”
“为什么?”
“宣誓。”到这一步已经没得再拖延下去了。我看着他,毫不躲闪地看着他的脸。“我去找阿伽门农了。我把你的计划告诉了他。”
“我的计划?”他语气平板,几乎有些心不在焉。
“你计划让他强暴布里塞伊斯,这样你就可以找他复仇了。”这话说出口比我想象中还要令人震惊。
他站起身,半转过去,这样我就看不到他的脸了。我改而解读他肩膀透露的信息,双肩的姿势,他脖子是否紧绷。
“那你警告过他了?”
“对。”
“你知道,如果他这么做的话,我就可以杀了他。”还是那平板的语气。“或者驱逐他。逼他退位。士兵都会敬我如神的。”
“我知道,”我说。
一片沉默,危险的沉默。我一直等着他转过身来。转身大喊,转身打我。终于,他也的确转过身来了,面对着我。
“我的荣誉换她的安全。你对这交易还满意吗?”
“背叛你的朋友没有荣誉可言。”
“真奇怪,”他说,“你还反对背叛。”
他话中的伤痛几乎让我难以承受。我逼自己去想布里塞伊斯。“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和她之间,”他说。“你选了她。”
“你的骄傲和她之间。”我用的词是“hubris”。这是希腊语中形容直擦星空的傲慢、形容如诸神般丑恶的暴力和狂怒的词语。
他的拳头握紧了。也许,现在他就会打我了。
“我的声誉就是我的命,”他说。他的呼吸变得刺耳。“我只有名誉了。我活不长了。我只能希望长存在别人的记忆里。”他重重咽了口唾沫。“你知道的。但你还是要让阿伽门农毁掉我的荣誉?你要帮他夺走我的荣誉吗?”
“我不会,”我说。“但我要你留下来的记忆和你真人相符。我要你做你自己,不是旁人只记得他心性残酷的暴君。还有别的办法能让阿伽门农付出代价的。我们会出手的。我会帮你,我发誓。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没有任何荣誉值得你做出今天这种事。”
他再次转过身,安静了下来。我盯着他一语不发的背影。我把它束腰衫上每个皱褶都刻入记忆中,他皮肤上每一颗正在死去的沙子和盐粒。
他最终开口时,声音很疲惫,被打败了。他也不知道怎么生我的气。我们就像点不着火的湿木头。
“那事情已经完成了?她安全了吗?她一定已经安全了。不然你也不会回来。”
“对。她安全了。”
一声疲惫的呼吸。“你人比我好。”
希望初展的开端。我们都伤害了对方,但都不是致命伤。布里塞伊斯不会受到伤害,而阿喀琉斯会回归自己原本的性情,我手腕上的伤也会痊愈。之后还会有时间。
“不,”我说。我站起来朝他走去。我把手搁在他温暖的皮肤上。“这不是真的。今天的你不是你。现在你回来了。”
他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肩膀随之起伏。“先别这么说,”他说。“你还没听说我今日又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