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校版】《阿喀琉斯之歌》——第二十二章
(2014-12-25 00:49:44)分类: 阿喀琉斯之歌 |
第二十二章
劫掠再成功,也不过是劫掠。死的人都是些农夫、商人,他们来自供养那伟大城市的广大乡村网络——不是士兵。参谋会上阿伽门农的下颌越咬越紧,众人也越发躁动不安:你们向我们承诺的战争呢?
很快了,奥德修斯说道。他指着不断流入特洛伊的难民。城中一定快挤爆了。一家家挨饿的平民会挤到宫殿里去,临时搭建的帐篷会堵塞城中街道。只是时间问题了,他告诉我们。
像受到他预言的召唤一样,就在第二天早上,一支要求谈判的旗子就升上了特洛伊的城墙。哨兵冲下海滩去通知阿伽门农:普里阿摩斯王表示愿意接见使团。
消息燎过军营。不管以何种方式,事情很快就要发生了。要么他们把海伦还回来,要么我们得以在战场上为她堂堂正正地战上一场。
诸王组成的参谋团派墨涅拉俄斯和奥德修斯前去谈判,这是最明显的人选。第一束光射出时他们就骑着步伐高阔的马匹离开了,那马的毛被刷得发亮,身上的饰物发出敲出响声。我们看着他们越过特洛伊那广阔平原上的草地,消失在深灰色城墙处的那片模糊景象中。
阿喀琉斯和我在帐中等待,心生好奇。他们会见到海伦吗?帕里斯可不敢不让她丈夫见她,但他肯定也不敢让她露面。墨涅拉俄斯进城时明显手无寸铁;也许他不信任自己。
“你知道她为什么选他吗?”阿喀琉斯问我。
“墨涅拉俄斯?不知道。”我还记得在廷达柔斯的宫殿里时国王满面焕发着身体健康、愉悦幽默的光彩。他很英俊,但也不是在场最英俊的。他很有权势,但还有很多名下财产更丰厚、事迹更伟大的人。“他带了慷慨的献礼。她的姐姐也已经嫁给了他的兄长,也许这也是部分理由。”
阿喀琉斯把我说的想了想,手臂叠在脑后。“你觉得她是自愿跟着帕里斯走的吗?”
“我觉得就算她是自愿的也不会向墨涅拉俄斯承认。”
“嗯。”他拿一根手指敲了敲胸口,思考着。“不过她肯定是自愿的。墨涅拉俄斯的宫殿像个堡垒。如果她有挣扎喊叫的话,肯定有人会听到。她知道他一定会紧随其后,哪怕不为别的,光为了荣誉也会这么做。知道阿伽门农一定会抓住这机会,召唤四方遵从誓言。”
“换我就不会知道这些。”
“你没嫁给墨涅拉俄斯。”
“那你觉得她是故意的了?借此引发战争?”这让我感到震惊。
“也许吧。以前她被视作希腊诸国最美丽的女人。如今人们都说她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他拿出他全部本事假装歌唱家的假声。“千帆为伊发啊。”
一千是阿伽门农的游吟诗人们开始用的数字;一千一百八十六不太好插进诗歌里头。
“也许她真的爱上了帕里斯。”
“也许她无聊了。被人关在斯巴达十年,要是我我也想走的。”
“也许是阿佛洛狄忒逼她的。”
“可能他们会把她带回来。”
我们想了想这个情况。
“我觉得阿伽门农还是会发动攻击。”
“我也这么想。他们现在都不提她了。”
“除了对士兵演讲的时候。”
我们安静了一会。
“那,换你你会选哪个追求者?”
我推了他一把,他哈哈大笑。
夜幕降临时他们孤身回来了。奥德修斯向参谋团诸王汇报,墨涅拉俄斯则安静地坐着。普里阿摩斯热情欢迎了他们,还在殿中设宴招待。然后他站到他们跟前,两侧是帕里斯和赫克托耳,身后排着他另外四十八个儿子。“我们知道你们来此的目的,”他说。“但殿下本人并不情愿返回,并主动要栖于我们的翼护之下。我从来没试过拒绝保护一名女子,现在也没打算试。”
“聪明,”狄俄墨得斯说。“他们还找到借口帮自己开脱罪名了。”
奥德修斯继续道,“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这么坚定的话,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阿伽门农站起身,他的声音气势恢弘地嗡嗡回响。“的确无须多言。我们已经试过与之和谈,遭到了回绝。我们面前的唯一一条光彩道路就是发动战争。明天你们每个人都要上战场,去赢回你们应得的荣誉。”
他还说了别的,但我没有听见。每个人。恐惧奔涌着穿过我整个身体。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当然是要参与战斗的。我们现在身陷战争,每个人都有义务战斗。尤其是希腊最强战士最亲近的同伴。
那晚我基本上没怎么睡觉。倚在帐壁上的矛看上去长得不可思议,我脑中挣扎着试图回想几堂兵课——怎么举矛,怎么躲。命运女神可没提起过我——没说我能活多久。慌乱中我叫醒了阿喀琉斯。
“有我在,”他向我保证。
阿喀琉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帮我装备起来。腿甲、金属手套、皮胸甲,再把青铜胸甲扣在上面。整套盔甲看上去阻碍行动更多过保护身体,走路的时候磕着我的下巴,禁锢着我的手臂,沉沉地把我往下压。他向我保证以后会习惯的。我不信。走出营帐来到阳光下时我感觉自己像个试穿哥哥衣服的人一样蠢得可以。密耳弥多涅们都已经等着了,兴奋地互相推挤。我们整条队伍走上漫长的路,下海滩加入正集结的庞大军队。早在这时候我的呼吸就已经变得又浅又急。
看见军队之前我们先听到了军队发出的声音;吹牛声,武器敲击声,号角声。然后海滩伸直了,展露出一片人海,士兵个个身姿挺拔,排成整齐的方阵。每个方阵都竖着旗帜昭示其国王。只有一块方地还空着:这是个要位,留给了阿喀琉斯和他的密耳弥多涅们。我们向前行进,排好队列,阿喀琉斯站在前头,然后我的两侧都站着一排军官。我们身后一列列光彩熠熠的是骄傲的佛提亚人。
我们身前是特洛伊的广阔平原,止于那伟大城市巨型的城门和塔楼。城根下的军队已经翻腾着冲我们排开了,一片模糊的黑色头颅和磨亮了照到太阳闪烁着反光的盾牌。“待在我身后,”阿喀琉斯转身说道。我点点头,于是头盔在我两耳边晃动起来。恐惧在我体内翻搅,那是满满一杯慌乱情绪,时刻威胁着要洒出。腿甲扎到了我的脚骨上,长矛往下赘着我的手臂。
我们整支叮呤当啷、咔哒咔哒的队伍突然朝前扑着跑了起来。我们是这样打仗的——拼死朝前冲,在战场中央撞上敌人。只要惯力够强,你可以一次性冲散敌军的队形。
我们的队伍很快变得参差不齐,因为有的人冲得比别人快,他们渴望着荣誉,急切地想抢在第一位杀死一个真正的特洛伊战士。才冲到平原中间我们就不成队形了,连诸国阵营都分不清。密耳弥多涅们多数已经超过了我,流云一样飘到了左边去,我则混在墨涅拉俄斯手下那些长头发的斯巴达人中间,他们全身上下都为战斗擦好了油膏、梳洗整洁了。
我奔跑着,甲片互相敲打。我粗重地呼吸,大地在脚步的重击下震动,如一阵隆隆的咆哮声,愈来愈大。军队冲锋踢起来的沙尘几乎完全遮蔽了人的眼睛。我看不见阿喀琉斯。我看不见身边的人。除了抓紧盾牌跑,我什么都做不了。
两军前线在一声炸响中撞上,四溅的碎木、青铜、鲜血四溅。那痛苦翻滚着的大片士兵和尖叫声,像卡律布狄斯一样把一排排士兵吸入。我看到士兵的嘴在动,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有盾牌互击的撞击声,只有青铜击碎木头的撞击声。
我身边一个斯巴达人突然倒下,胸口被长矛钉住。我猛地转头四顾,想找出投矛的人,但除了一片混乱的肢体什么都没看到。我跪在那斯巴达人身边为他阖上双眼,迅速地祷告两句,紧接着几乎呕吐出来——我看到他还活着,在极度恐惧中呼哧呼哧地想向我乞求。
身侧一声重击——我吓了一跳,看见埃阿斯把他巨大的盾牌当棍子砸向人的头脸和身躯。之后一架特洛伊战车的轮子嘎吱滚过,一个男孩从侧边探出头来看,像狗一样露出牙齿。奥德修斯脚步沉重地掠过,跑上前抓住拉战车的马。那斯巴达人紧抓住我,他的血涌过我的手。他的伤口太深了;已经帮不了他了。他眼中光芒终于逝去时我感到一阵闷闷的解脱。我用沾满砂砾、轻微颤抖的手指把那双眼阖上。
我晕乎乎地摇晃着站起身;我眼前的平原仿佛海浪一般剧烈翻滚、重重拍下。我的视线无法集中,四周太多动作了,太多阳光、盔甲、皮肤在闪耀。
阿喀琉斯从某处冒了出来。他身上溅满了血,喘不过气来,脸上通红,长矛上的红色血痕一直延伸到手握的矛杆上。他朝我笑笑,然后转身扑到一堆特洛伊人当中。地上躺着七零八落的尸体和残甲,散着七零八落的矛杆和战车轮子,但他一次都没有绊倒过。战场上只有他没有狂热地冲撞,像船上被海盐腌得发亮的甲板那样,颠得我直恶心。
我没有杀人,也没试图杀人。那日的早晨结束时,一个又一个小时令人反胃的混乱之后,我的眼睛早被阳光刺得几乎瞎掉,手抓长矛抓得生疼——虽然我倚在它上面多过用它威胁人性命。我的头盔就是块巨石,慢慢把我的耳朵砸到头颅里去。
我感觉像跑了好几公里,尽管我低头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脚在反复拍打同一个圈子,压扁同一圈干枯的草,仿佛在准备跳舞的场地。无休止的恐怖把我的精力抽干了,虽然我好像总是处于一片停战地区中,一块没人侵袭的奇怪空地,我一次都没有被人威胁。
我一直到中午才想明白这都是阿喀琉斯做的,这正体现了我是多么迟钝茫然。他的目光始终钉在我身上,奇特地感应出何时有士兵看到我这个暴露出来的简单目标瞪大了双眼。他们还来不及多喘上一口气,他就把他们砍到了。
他令人惊奇,一杆杆标枪从他手里飞出,这都是他从地上残缺的尸体里轻松拔出又掷向新目标的标枪。我一次次看见他手腕轻拧,露出苍白的腕根,那长笛一般的骨头优雅前顶。我看着他,自己的长矛则被我遗忘了垂到了地上。我甚至看不见死亡的丑陋,看不见我晚些时候要从自己的皮肤上、头发里洗出来的脑浆和碎骨片。我只看得见他的美,他歌唱的四肢,他双脚的快速跃动。
黄昏终于降临,解放了我们,放我们一瘸一拐、筋疲力尽地拖着伤员和死者调马回营。今日打得好,我们的国王都说,拍着彼此的背。开头很吉利。明日再战。
我们战而又战。一天的战斗变成了一周,然后一个月。然后两个月。
这是场奇怪的战斗。没有地盘被占领,没有人被俘虏。这纯粹是为了荣誉,男人之间的战争。随着时间流逝,双方之间共同的节奏出现了:十天里我们文明地打上七天,留下时间举行节庆和丧礼。不搞劫掠,不搞突袭。将军们原本都心情轻松,满心希望能迅速赢得胜利,慢慢地只能接受了打持久战的事实。两军实力实在是不相上下,可以一天天在战场上缠斗却没有任何一方明显比另一方更强。部分原因是埃托利亚的各处不断涌来援助特洛伊、想为自己赚取名声的士兵。可不只有我们的希腊同胞贪求荣誉。
阿喀琉斯志得意满。他轻飘飘地上战场,笑着战斗。并不是杀人令他感到了愉悦——他很快知道没人单打独斗能敌得过他。两个人、三个人上也敌不过。在如此容易的屠戮中他得不到任何乐趣,因他倒下的人还不如他能力所及的一半。他享受的是冲锋,一批人朝他暴雷一样轰隆隆地朝他冲过来。那时在二十多把捅出的剑当中,他才终于可以真正地战斗。他因自己的力量容光焕发,像匹被围栏围困了太久的赛马,终于受允驰骋了。他带着一种狂热的、不可思议的优雅,打退十个、十五个、二十五个人。//这才是我真正的本事。//
我不像怕的那样常要和他一起上阵。战争拖得越久,看上去就越没必要把他营中的每个希腊人都赶上场。我不是王子,此战并未关系到我的荣誉。我不是士兵,受缚于从令的义务,亦非英雄,有着被需要的武艺。我是个流犯,一个没有地位或军衔的人。如果阿喀琉斯觉得把我留下来合适,那这只关他一个人的事。
我到战场上去的时候减到了五天,然后三天,然后一周一次。然后就只有阿喀琉斯让我去时才去。这不常发生。大多数时候他都满足于孤身一人上战场,独自涉水,为自己表演。但偶尔他会厌烦那孤独感,然后求我同他一起去,求我绑上渗进汗水和鲜血变得僵硬的皮甲,去和他一起爬过尸堆。去见证他的神迹。
有时候,我在看他的时候,会望到一片士兵都不去的方地。那块地会在阿喀琉斯附近,如果我盯紧了,它的颜色会越来越浅,越来越浅。最终它也许会不情愿地揭露自己的秘密:一个女人,白得像死亡本身,比四周艰难移动的男人都高。不管四周如何鲜血四溅,没有一滴能落到她灰白的裙子上。她光裸的脚看上去并没有接触地面。她没有帮她儿子;她不需要出手。只是用她那双巨大的黑色眼眸看着,像我一样。我读不透她脸上的表情;那也许是愉快,或者悲伤,或者毫无情绪。
除了她转身看到我的时候。她的脸厌恶地扭曲,双唇后咧呲出牙。她像蛇一样发出嘶嘶声,然后消失了。
我站在他身旁的战场上像在船上那样找到步子稳住了脚跟。我能完整地辨别出别的士兵了,而不只是身体部位、撕裂的血肉,或者青铜块。被遮蔽在阿喀琉斯庇护着的港湾里,我甚至能沿着各方战线走动一下,寻找别的国王。离我们最近的是被誉“枪术精湛”的阿伽门农,永远在一大队他那些队列整齐的迈锡尼士兵后方。在这样安全的环境里他会喊出指令、力投标枪。说他精于此技并不为过:要让二十个人保持敏锐清醒,他必须做到技术精湛。
狄俄墨得斯不像他的统领,他无所畏惧。他战斗起来像个野蛮残忍的野兽,向前扑,呲牙咧嘴,他迅猛的攻击与其说刺穿,倒不如说撕开了对方的血肉。之后他会像狼一样朝尸体倾身,扒干净尸体,扒下来的些许金器、铜器扔到战车上又继续前行。
奥德修斯手持一块轻身盾牌,面对敌人时像熊一样弓着背,长枪低低握在他晒成棕色的手上。他会用晶亮的双眼看着对方,追随着对方肌肉的闪动以求得知他的长枪会从哪里攻来、怎样攻击。等它无害地擦过以后,他会冲上前,近身攻击,穿透对方,像人们叉鱼那样。当日的战斗结束后他的盔甲总是浸透了血。
我也开始了解特洛伊的战士:帕里斯,从飞驰的战车里放出漫不经心的箭矢。他的脸,哪怕绑在头盔里,被头盔挤压,仍旧美得残酷——他的骨骼精致得像阿喀琉斯的手指。他细窄的臀部出于习惯性的傲慢总是懒洋洋地靠在战车侧边,而他的红斗篷则皱出厚实的褶子落在他四周。难怪他是阿佛洛狄忒的宠儿:他看上去和她一样虚荣。
遥遥地,我看到了赫克托耳,只是透过移动的人之间的缝隙迅速望了一眼。他总是一个人,在他人给他留出的空间里孤单得奇怪。他很有能力,沉着,总是深思熟虑,每个动作都考虑周到。他手掌阔大,因操练、干活磨得粗糙,而有时在我们的军队撤回的时候,我们会看到他把手上的血洗干净,好让祷言免受血污。这个人仍旧热爱众神,哪怕他的亲兄弟、堂兄弟都因诸神倒下;他愿为他的父亲而战,而非脆如薄冰的名气。那之后队伍便会合拢,便看不到他身影了。
我从未试图接近他,阿喀琉斯也没有,他小心地把自己的视线从瞄到的赫克托耳的身影上挪开,去对上别的特洛伊人,去淌别的滩。战后,阿伽门农问他要何时面对特洛伊王子时,他会摆出他最坦诚、最令人疯狂的笑容。“赫克托耳和我有什么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