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校版】《阿喀琉斯之歌》——第二十章
(2014-12-18 08: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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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们占领了沙滩,把第一批船拉上了岸。我们派斥候先行探寻特洛伊人的埋伏,安下哨兵。天气虽然炎热,却没人脱下盔甲。
很快,就在船还在我们身后的海港里拥挤着的时候,我们已经抽过签给各国安排好了营地。安排给佛提亚人的营地在沙滩的最远处,远离市场,远离特洛伊和其他诸王。我迅速地偷瞄了奥德修斯一眼;签都是他抽的。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温和而神秘。
“我们该怎么知道要走多远?”阿喀琉斯问道。他给眼睛遮着阴朝北边看去。海滩向前延伸着仿佛无穷无尽。
“一直走到沙地尽头,”奥德修斯说道。
阿喀琉斯招呼我们的船只沿着海滩前驶,密耳弥多涅*船长们开始脱离舰队其他队伍跟上来。阳光打在我们身上——这里的阳光似乎更盛,但也许这只是沙子太白。我们一直走到海滩上冒出一片草丛茂盛的高地。那高地呈新月状,从两侧和后方如摇篮般环抱着我们未来的营地。高地顶端是一片往东蔓延至一条闪光的河附近的树林。南边,特洛伊犹如天际的一抹黑影。如果这地方是奥德修斯选的那我们就欠他一声多谢了——这是至今为止最好的营地,有绿林树荫,又甚幽静。
在福尼克斯的指示下我们离开了密耳弥多涅们回到主营。不管我们走到何处四周都是同样的活动发出的嘈杂声:拖船上岸,安札营帐,卸下储备。士兵身上充盈着狂热的能量,疯狂的目的感。我们终于到了。
路上我们经过了阿喀琉斯著名的堂兄——居高临下的埃阿斯,萨拉密斯岛之王的营地。在奥利斯港时我们曾远远地看见过他,听说了那些传言:他走路时把船甲板都踏裂了,背着公牛走了一里路。我们看到他从船舱里搬出巨大的囊袋。他的肌肉大块得像巨砾。
“忒拉蒙之子,”阿喀琉斯说道。
那身材巨大的男人转过身来。他慢慢认出眼前这个没法认错的男孩。他双眼眯起,然后僵硬的客气姿态取而代之。“珀琉斯之子,”他粗声说道。他放下身上所担,伸出一只茧子有橄榄大的手。我有点同情埃阿斯。如果不是阿喀琉斯的话,希腊至强就会是他了。
回到主营里时,我们站在标出沙地和草地边界的小山上,观察着我们此行的目的。特洛伊。我们被一大片平展的草地与之分隔,草地被两条宽阔慵懒的河流勾勒出边沿。哪怕从这么远看过去,特洛伊的石墙依然捕捉到了刺目的阳光在闪亮。我们想象自己能看到那著名的锡安(Scaean)城门,据说它的黄铜铰链有一人高。
后来,我会从近处看到那城墙,墙内方得锐利的石砖被分割、契合得如此完美,据说是阿波罗神的手笔。我会为之惊奇——奇的是我们要如何夺下此城。因为这城墙太高,我们无法建筑攻城塔,它太坚硬,用强弩也没用,更不会有任何理智尚存的人会试着攀爬这神祇抚滑的陡峭墙面。
太阳低垂天边时,阿伽门农召集第一次参谋会。一顶大帐准备妥当,帐中摆满了椅子,排成几排摆成个凹凸不平的半圆。最前排坐着阿伽门农和墨涅拉俄斯,两侧是奥德修斯和狄俄墨得斯。诸王入帐,逐个就座。各位自出生起便受训于权力的世界,权势较小的国王坐到了较不起眼的座位上,把前排的位置留给其他更有名的国王。阿喀琉斯毫不犹豫地坐到了第一排,然后招呼我坐在他旁边。我照做了,等着别人反对,叫我离开。但紧接着埃阿斯来了,带着他那同父异母的私生兄弟透克洛斯,伊多墨纽斯也带了他的卫兵和马夫。看来最杰出的人都有特权。
与奥利斯港上我们屡闻怨言的那些会议不同(浮夸、没意义,又开都开不完),这回说的全是要事——茅厕、粮草、战略。诸王在攻击和和谈之间产生了分歧——难道我们不应该先试着文明点解决问题吗?令人讶异的是,墨涅拉俄斯是和谈派中呼声最响的。“我很乐意亲去协商,”他说。“这是我的责任。”
“你要是想把他们说到投降的话,那我们走这么远是来做什么?”狄俄墨得斯抱怨道。“那我留在家就可以了。”
“我们不是野人,”墨涅拉俄斯固执地说道。“也许他们会讲点道理。”
“不太可能。浪费这时间做什么?”
“因为呢,亲爱的阿耳戈斯之王,如果在和谈之后或者耽搁下再发起战争的话,我们看上去就不那么像反派了。”这是奥德修斯在说话。“也就是说埃托利亚众城就不会觉得那么有义务为特洛伊派出援兵。”
“那你是支持和谈了,伊塔刻?”阿伽门农问道。
奥德修斯耸耸肩。“发起战争有很多种方式。我向来觉得劫掠是个不错的开端。差不多也能达到和谈的效果,但获利更大。”
“对!劫掠!”涅斯托耳驴叫似地喊。“不管做什么都得先展示展示我们的力量。”
阿伽门农搓了搓下巴,目光扫过帐内诸王。“我认为涅斯托耳和奥德修斯说得不错。先劫掠。然后或者再送使团进城。我们明天开始。”
他无须再下别的指示。劫掠是典型的攻城战术——不要攻城,改去袭击它四周那些给城内供应谷物、肉食的地方。杀死抵抗的人,奴役不抵抗的。他们的食物都是你的了,你把他们的妻女扣为人质换取他们的忠诚。成功逃离的会逃进城里寻求庇护。住处马上会变得拥挤,人们会开始暴动;疫病会蔓延。最终,守城者只得打开城门——若非为了荣誉,就是出于绝望。
我希望阿喀琉斯会反对,
声明屠戮农夫没有荣誉可言。但他只是点点头,好像这是他参加的第一百场攻城战争,好像他一辈子都在劫掠城疆。
“最后一件事——出击的时候我不想一片混乱。我们要分清队列、阵营。”阿伽门农动了动椅子,几乎露出了紧张神色。他也有紧张的理由;我们这些国王都很容易动怒,这是荣誉的第一次分配:队伍里的位置。若有人反抗他的权威,现在就是造反的最佳时机。光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似乎就让他动怒了,他的声音也愈发嘶哑。这是他常犯的毛病:他地位越不稳定,人就越不讨喜。
“当然,墨涅拉俄斯和我带领中军。”人群中轻轻荡起一阵不满的涟漪,但奥德修斯开口压过了这声音。
“非常明智,迈锡尼之王。这样信使很容易就能找到你。”
“正是如此。”阿伽门农迅速点头,仿佛真的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我弟弟左边由佛提亚王子负责。我的右边由奥德修斯负责。两翼分别由狄俄墨得斯和埃阿斯负责。”这些全是最危险的位置,敌人会寻径经此或侧攻、或直击我们的军队。因此这些也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守住的阵地,地位最为崇高。
“余下的抽签决定。”人群的低语都消停以后,阿伽门农站了起来。“一切都安排好了。明日出击。日出时分,洗劫城疆。”
我们走回海滩高处的营地时太阳正要西沉。阿喀琉斯很满意。他占据首要位置,而且无须争抢。现在吃晚饭还太早,于是我们爬上营地附近那座青草茂盛的小山丘,那从林中冒出的一撅土地。我们在那停留了一会,审视着新营地和外头的海。逐渐消逝的光落在他发间,他的面庞被夜色染得甜美。
自从船上一役后我体内变一直有一个问题在灼烧,但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找到时间问。
“你有把他们想成动物吗?像你父亲说的那样?”
他摇摇头。“我什么都没想。”
海鸥在我们头上尖叫翻飞。我试图想象明天他第一次洗劫城疆回来以后浑身是血杀气腾腾的样子。
“你怕吗?”我问。我们身后的林中夜莺发出第一声啼鸣。
“不怕,”他答道。“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这一切。”
第二天早上我在特洛伊浪拍打特洛伊岸的声音中醒来。阿喀琉斯还在我身侧昏睡,于是我离开帐篷让他安眠。外头的天同昨日一样万里无云:日头明亮刺目,海面抛起大片反光。我坐下来,感受着汗滴刺着我的皮肤,在上面汇集。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洗劫就要开始了。我想着这事睡着,又在这思绪中醒来。我们已经讨论过了,结论是我不去参与。大部分人都不会去。这是诸王的袭击,特意要让最优秀的战士获得第一份荣誉。这会是他第一次真正杀人。
没错,还有海岸上那些人,昨天的事。但那些人离得远,我们都看不见血。他们倒下的姿态几乎滑稽,离得太远我们都看不见他们的面目或痛苦。
阿喀琉斯穿戴整齐钻出帐篷。他坐到我身边吃起已经放在那等着他的早餐。我们话说得很少。
我的感受没什么好跟他说的。我们的世界就是鲜血和荣誉的世界;只有懦夫不参与战斗。王子没有任何选择。在战争中赢得胜利,或在战争中消亡。连喀戎都给他送了杆长矛。
福尼克斯已经起身,此时正指挥着密耳弥多涅们,他们会和他一起到河边去。这是他们第一场战斗,他们想听将军发言。阿喀琉斯站起身,我看着他大步迈向他们——他束腰衫上的铜扣闪耀着火光的样子,他深紫色斗篷把他头发映衬成太阳的金色的样子。他如此一副英雄模样,我差点记不起昨晚我们还把橄榄核吐到福尼克斯留给我们那叠奶酪的对面,吐到对方那里。我们愉快地欢号,为的是他一颗湿漉漉的、还粘着半点果肉的核吐中了我的耳窝。
他说话时高举标枪,震动它那颜色像石子和暴风雨中的水域一样阴暗的灰色尖顶。我同情起那些需要争夺权势的国王,或者那些动作突兀粗野,有权势却摆不出姿态的国王。对于阿喀琉斯来说这一切就像天赋一般优雅,士兵们都仰着头看他的动作,像看着祭司时那样。
之后他来像我道别。此时他又恢复到了真人大小,握着标枪的手松松的,几乎有些懒洋洋。
“帮我戴上剩下的护甲好吗?”
我点点头跟着他来到帐内阴凉处,穿过那像扑落下来盖住帐门,仿佛油灯吹熄般的厚布帘。他的手势指到哪样我就把那块块皮甲金属甲递给他,盖住他的大腿、手臂、肚子。我看着他把这些东西一块块绑上,看到僵硬的皮革扎进他柔软的肉里,扎进我昨晚才用手指描摹过的皮肤。我的手朝他抽搐,渴望拉开那绑紧的扣子,把他解放出来。但我没这么做。士兵都在等着。
我递给他甲胄的最后一部分——他的头盔,那上面马鬃直竖。然后看着他把它套在耳上,脸上只留一条细细的开口。他向我前倾,被青铜包裹着,散发着汗水、皮革和金属的味道。我闭上眼,感觉到自己唇上他的双唇,他身上仅剩的一处柔软。然后他就不见了。
他不在以后帐篷突然小了很多,逼仄得很,散发着帐壁挂的兽皮的味道。我躺在我们的床上,先是听着他喊出的指令,然后是马跺足喷气的声音。最后,是他战车的轮子带他离开的嘎吱声。至少我不必为他的安危担忧。只要赫克托耳还活着他就不会死。我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我醒来时感觉到他的鼻子在碰着我的鼻子,我努力在睡梦的网里挣扎时他坚持不懈地用力抵着我的鼻子。他闻起来味道刺鼻又奇怪,有那么一瞬间我都要恶心这个死缠着我非把脸挤到我跟前来的生物了。但紧接着他站直脚,又变回阿喀琉斯了,头发湿漉漉的,颜色也黯了,好像早上的日光都从里头倒走了一样。发丝粘在他脸上、耳朵上,在头盔里湿透压平了。
他浑身是血,刚喷溅出来颜色鲜明还未干成锈渣。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极度的恐惧——他受了伤,要流血至死了。“你伤在哪了?”我问道。我的目光在他身上搜寻出血的地方。但那血渍似乎没有源头。慢慢地,我睡得懵懵懂懂的脑子明白过来了。那不是他的血。
“他们根本近不了我身来伤我,”他说。他语气中有种带着疑惑的胜利喜悦。“我都不知道会这么容易。不费吹灰之力。你应该看看的。将士们后来都为我欢呼。”他的话语仿佛梦幻一般。“我根本不会失了准头。我真希望你能看到。”
“多少?”我问道。
“十二个。”
十二个和帕里斯、和海伦、和我们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干系的人。
“农夫?”我语气中一股苦涩的味道让他冷静了下来。
“他们身上有武器,”他迅速说道。“我不会杀手无寸铁的人。”
“那你觉得你明天会杀多少人呢?”我问道。
他听到了我语中咄咄逼人的意味,移开了目光。他痛苦的表情像给了我一记重拳,我感到了羞愧。我向他保证过原谅他的承诺去哪儿了呢?我知道他的命运如何,哪怕那样也还是选择跟随他来到了特洛伊。我现在自己良心受了刺激,又突然来反对已经迟了。
“对不起,”我说。我让他告诉我当时的情境,所有细节,像我们平常说话那样。他跟我说了,当时发生的一切,他的第一杆标枪怎么穿透了男人脸颊的空洞,从另一边穿出来时还带着一点血肉。第二个人又是怎么倒下的,他的胸口被捅穿,阿喀琉斯试图拔回标枪**时发现它卡在了他的肋腔间。他们离开的时候,村庄一片泥泞铁腥,苍蝇已经落下来了,闻起来阵阵恶臭。
我一个个字都听进去了,想象这只是个故事。好像他说的都是瓮上的黑色人形而不是真正的人。
阿伽门农安排哨兵每时每刻盯紧了特洛伊。我们都在等待——袭击、使团、或者力量的展示。但特洛伊紧闭城门,于是洗劫仍在继续。我学会了白天睡觉,这样他回来时我就不会感到疲惫;那时他总是需要说话,告诉我那些人的脸啊,伤口啊,动作啊,每个细节。我想要听进去,消化那些血腥的画面,在流传后世的花瓶上把它们画得平板、平庸。把他从中解放,把他变回阿喀琉斯。
注:*po主因为终于在译名列表里又找到了“Myrmidons”的译名(前译“默米东”),列表中译为“密耳弥多涅”,故后文改译为“密耳弥多涅”,将来全文修改
**前文译为“长矛”的“spear”后文可能会偏向译为标枪,和校对@馋鱼甜烧饼
君商量过以后,认为长矛当是希腊古战场上一种五六米长、用于方阵里的一种武器,而标枪则应该是较短且能用于投掷的武器,我们在考虑把“长枪”也加入到译名当中,最终校对时会斟酌情况翻译,但应注意原文都用的是同一个词“spea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