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校版】《阿喀琉斯之歌》——第十九章
(2014-12-18 08:03:36)分类: 阿喀琉斯之歌 |
第十九章
第二天我们和船队一起大清早就离开了。从我们的船尾望过去奥利斯港看起来奇怪地有些光秃秃。军队经过的痕迹只剩茅坑和焚烧女孩的柴堆的苍白灰烬。那天早上我叫醒他把奥德修斯的消息告诉了他——说他不可能及时看到狄俄墨得斯的动作。他闷闷地听着,眼下瘀黑,哪怕他已经睡了许久。然后他说,“不管怎样,她都已经死了。”
现在他在我身旁甲板上踱步。我试图给他指出不同的东西——从我们旁边游过的海豚,天际膨胀的雨云——但他焦躁不安,并没有怎么听进去。晚些时候我看到他一个人站着,练习攻击套路、挥剑招式,自己在那皱着眉头。
每晚我们都在不同的港湾靠岸;我们的船式不适合日复一日地下水长途行驶。我们只能见到密耳弥多涅们和狄俄墨得斯的阿耳戈斯人。船队分开来行驶了,这样就不用整个军队的人都登陆一个岛。我很确定阿耳戈斯之王和我们搭档并非偶然。他们以为我们会逃跑吗?我尽力无视他,他似乎也乐于不来打扰我们。
靠岸的岛在我看来都长得一样——惨白的高崖,满地鹅卵石、用粉白指甲刮擦着我们船底的海滩。它们通常都长满灌木,那些灌木在橄榄树和柏树间挣扎着往上生长。阿喀琉斯根本注意不到这些。他朝盔甲弓身,擦得它像烈焰一般发出刺目光芒。
第七天我们来到了楞诺斯岛,此地正对着赫勒海峡的狭窄口道。这个岛的海拔比我们靠岸的大多数岛屿都低,到处是沼泽和长满睡莲的死水湖。我们找到一个离营地有段距离的湖,坐在了湖边。湖面上飞虫震颤,还有大泡眼从杂草间往外窥望。我们离特洛伊只剩两天航程了。
“你杀死那个男孩子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我望起来。他的脸埋在阴影里,头发落在眼睛边上。
“什么样子?”我问。
他点点头,盯着湖水,仿佛要解读它的深意。
“看上去是什么样的?”
“很难形容。”他问得我一时措手不及。我闭上眼回忆那场景。“血很快就冒出来了,这个我还记得。那时候我不敢相信竟然有那么多血。他的头裂开了,脑子也露了点出来。”我抵抗住哪怕今天也会突然泛起的恶心。“我还记得他的头磕在石头上的声音。”
“他抽搐了吗?像动物那样。”
“我没待那么久,没看到。”
他安静了一会。“我父亲叫我把他们当成动物。我杀的人。”
我开口想说话,然后又闭上了嘴。他审视着湖面,依旧没有抬头看起来。
“我觉得我办不到,”他说道。不加修饰,像他往常那样。
奥德修斯的话紧逼着我,压制住我的舌头。很好,我想说。但我又知道什么呢?我又不用藉由战争赢得不死之身。我保持着安静。
“我没法不回想,”他轻轻地说。“她死去的样子。”我也不能;血液夸张地迸溅出来,她眼中的震惊和痛苦。
“不会每次都这样的,”我听见自己如此说道。“她是个女孩而且清白无辜。你以后杀的会是男人,你要是不率先攻击就会杀了你的战士。”
他转过来看我,目光中深涵意味。
“但你不会战斗,就算对方攻击你。你讨厌战斗。”若换作别人,这话就是侮辱了。
“这是因为我技艺不精,”我说道。
“我不觉得这是唯一的理由,”他说。
他的眼眸像树林一样绿中有棕,哪怕在这么幽暗的环境里我也看得见其中的金色。
“或许不是吧,”我终于说道。
“但你会原谅我?”
我伸手去够他的手,把它握住。“我没必要原谅你。你没法冒犯到我的。”这话说得冲动,但我话中充满决心。
他垂下目光好一会,看着我们的手搁在一起的地方。然后他的手突然从我的手上扯开,残影模糊地从我身边穿过,动作快得我的目光都跟不上。他站起来,一个软塌塌、像根湿绳一样长条的东西吊在他指间。我紧盯着它,还理解不了情况。
“许德罗*,”阿喀琉斯说道。意为水蛇。它颜色灰暗,扁平的断头垂在一边。它的身子还在轻微颤抖,逐渐死去。
我一阵发软。喀戎让我们背下不同蛇的栖息处和表色。通体棕灰,栖于水边。易激怒。一咬致命。
“我看都没看到,”我成功说出这么一句。他把那玩意扔到一边,让它扁鼻子的棕色尸体躺在草丛里。他拗断了它的脖子。
“你没必要看到,”他说。“我看到了。”
之后他变得轻松了一些,不再在甲板上走来走去,眼神直勾勾的。但我知道伊菲革涅亚仍压在他心上。她压在我们俩的心上。他开始随身带着长矛。他会把矛抛到空中又接住,不断重复这动作。
船队慢慢地又集中到了一起。有的船绕了远路,朝南走绕道勒斯玻斯岛。也有船走的是最直接的航道,已经在特洛伊西北方向的西革翁海峡等着了。还有的和我们走的是一条道,途经色雷斯海岸。再次集合以后,我们大队驶过忒涅多斯岛,这个岛就在特洛伊广阔海滩的附近。我们隔船大喊,传达着阿伽门农的计划:诸王位列最前沿,各军跟随其后展开队伍。操作船只就位时简直一片混乱;船只撞了三次,每艘船的船桨都在别船的船身上磕磕碰碰。
我们终于准备妥当,狄俄墨得斯在我们左侧,墨里俄涅斯在我们右侧。鼓点敲响,船队一次次划桨向前推进。阿伽门农下令慢驶,保持队形,保持步伐整体前进。但诸王都不怎么熟悉如何遵从别人的指令,而且各自都想获得第一个到达特洛伊的荣誉。被各自将领催促着前进的桨手脸上流下汗水。
我们和福尼克斯以及奥托墨冬站在船头,看着海岸靠近。阿喀琉斯闲闲地抛接长矛。桨手开始听照那木头和他掌心稳定重复的拍击声划桨。
再近些时,我们开始分辨出海滩上的物事:高大的树木和山峦脱出大地模糊的棕绿清晰起来。我们比狄俄墨得斯快一点,比起墨里俄涅斯则整整快了一个船身。
“沙滩上有人,”阿喀琉斯说道。他眯起眼,“负有武器。”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舰队某处就响起了号角声,其余的号角也呼应起来。警报声。随风传来了呼喊声的微弱回声。我们以为我们能攻其不备,但特洛伊人知道我们要来。他们在等着我们。
整列船队上的桨手都在用力把浆捅到水里减缓我们靠近的速度。海滩上的人无疑都是士兵,身上穿着普里阿摩斯一族深红的号服。一辆战车飞驰过他们的队伍,一路搅起沙尘。战车上的男人带着马鬃头盔,哪怕中间隔着好段距离我们也能看见他身体的硬净线条。他很高大,没错,但没有埃阿斯或者墨涅拉俄斯那么高大。他的力量来自他的体态,他完美的方肩,竖直冲天的脊背线条,这可不是传言中那种耽于酒香淫色、驼背塌肩的东方王子。此人行动起来仿佛诸神在看着;他每个动作都是刚正的。这只能是赫克托耳。
他从战车上跃起,向他的人高喊。我们看着长矛竖立、羽箭搭弓。我们离得太远不在他们弓箭的射程内,但无论我们怎样划桨,海浪还是把我们朝岸上扯去,锚也总扣不住。困惑的喊叫声传过船队。阿伽门农没有下令;守在原位;不要靠岸。
“我们快靠近他们的射程了,”阿喀琉斯论道。他看上去并未被此惊动,虽然我们四周一片惊慌,响起阵阵脚步击打甲板的响声。
我盯着靠近的海岸。赫克托耳已经走了,回到了沙滩高处去巡他军队里的其他队列。但我们跟前另有一人,一位将领,身着皮甲,戴着遮住他整个头、只露出胡子的全盔。随着船队驶进,他拉长了他的弓弦。他的武器没有菲罗克忒忒斯的弓那么大,但也差得不远。他沿着箭杆瞄准,准备射杀他的第一个希腊人。
他没那机会。我没看见阿喀琉斯的动作,但我听见了:空气中的哨响,他轻柔的呼气声。长矛脱出他手,飞过那片把我们的甲板和沙滩隔开的水面。这只是示意。没有人能把矛扔得和箭一样远。它没到目的地就会坠落。
它没有掉下来。它黑色的矛尖穿透了那弓箭手的胸膛,冲得他往后翻倒。他的箭无害地朝空中崩抖,由他无力的手指失去控制地射出。他落到了沙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从我们旁边的船上,从看到这一幕的人中间,传来了阵阵吼声和胜利的号声。消息在希腊人的船队间骤然沿着两极燃烧:神一般的佛尼亚王子让我们赢得了战争的第一滴血。
阿喀琉斯表情平静,几近祥和。他看上去不像个刚展现了奇迹的人。海岸上,特洛伊人舞动武器,呼喊着奇特、凶狠的话语。一小撮人跪在倒下之人的身边。我听到身后福尼克斯对奥托墨冬小声说了什么,奥托墨冬随之跑开。不久后他再次出现,拿着一大把长矛。阿喀琉斯看都不看拿过一杆,举起,投出。这一次我看着他,他手臂优雅的弧线,他抬起的下巴。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停下来瞄准或者视察。他知道矛会往哪飞。海滩上又一个人倒下。
我们靠近了,两边都飞出了箭雨。许多打到了水面,其余击中了桅杆和船身。我们船队上有几个人哭喊出声;对方也有几人倒下。阿喀琉斯平静地从奥托墨冬手上取来一面盾牌。“站我身后,”他说。我照做了。羽箭飞近时他就用盾把它剥开。他又拿过一杆长矛。
士兵愈发狂野——他们过于焦急的羽箭和长矛零落水面。队伍某处费拉科**的王子普罗忒西拉俄斯大笑着跃下他的船艏开始游向岸边。也许他喝醉了;也许他血液里燃烧着光荣的希望;也许他希望超越佛提亚王子。赫克托耳本人手上飞出一杆疾转的长矛击中了他,他四周的海浪翻起红色。他是第一个死去的希腊人。
我们的人从绳上滑下,抬高巨盾挡住箭雨,开始鱼贯上岸。特洛伊人统领得很好,但海滩上没有天然屏障,我们的人也比他们多。在赫克托耳令下,他们迅速带上倒下的同伴放弃了海滩。他们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他们可没这么好杀。
注:*原文Hydros
**色萨利的一座城,创建者是费拉科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