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校版】《阿喀琉斯之歌》——第十八章
(2014-12-18 08:02:33)分类: 阿喀琉斯之歌 |
第十八章
当晚我喘着气醒来。我浑身被汗湿透,帐篷里热得压抑。阿喀琉斯在我身旁安睡,他的皮肤和我一样湿。
我走到帐外,渴望到河边吹吹风。但这里的空气同样沉重潮湿。四周很静,静得奇怪。我听不到帆布的翻打声,也无未系紧的马具碰撞的金属声。连海都是寂静的,就好像海浪不再落向海岸。边沿碎浪外的海面平滑得像磨亮了的铜镜。
没有风,我意识过来。这就是奇怪之处。我四周的空气一动不动,半丝气流也不搅起。我还记得当时自己想道:再这样下去我们明天没办法放帆出航。
我洗了把脸,心里高兴水流这么凉爽,然后我回到了阿喀琉斯身旁,继续不安翻覆的睡眠。
翌日早晨还是一样。我在一滩汗水上醒来,皮都起了皱,焦燥得不行。我感激地大口喝下奥托墨冬给我们带来的水。阿喀琉斯醒过来,手拂过湿透的额头。他皱起眉头,走了出去又回到帐中。
“没有风。”
我点点头。
“我们今天没法启程。”我们的人划桨都很猛,但就连他们也无法让船全日航行。我们需要风带我们前往特洛伊。
没起风。那天没起风,那晚没起风,第二天也没有。阿伽门农被迫站到市场中央宣布航程延迟。他答应我们,一起风我们就启程。
但风流还是没回来。我们无时无刻都不热得冒火,空气像火焰鼓出的气浪,烧灼着我们的肺。我们从来没注意过沙子竟能如此烫人,我们的毛毯也糙得人发痒。兵士都发起了火,开始打架。阿喀琉斯和我整日待在海里,寻求海水能提供的那一丁点安慰。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额上都皱着一片愁云惨雾。两个星期都没风很不正常,然而阿伽门农什么都没做。终于,阿喀琉斯说,“我去和我母亲谈谈。”他召唤她时我就坐在帐中流着汗等待。他回来时说道,“是神的旨意。”但他的母亲没说——她没法说——是哪位神明。
我们去找阿伽门农。国王的皮肤长了热疹一片通红,他总是在生气——生风的气,生沉不住气的军队的气,生所有给他借口生气的人的气。阿喀琉斯说,“你知道我母亲是位女神。”
阿伽门农几乎是咆哮着回答。奥德修斯把手搁在他肩膀上制止了他。
“她说这天气不正常。说这是众神传来的信息。”
阿伽门农听到这消息极为不满;他怒目而视,让我们退下了。
一个月过去了,筋疲力尽的一个月,睡觉时像发着烧,白天也燥热难当。士兵们脸上都挂着沉重的怒气,但再没人打架——太热了。他们都躺在阴凉地方怨恨着彼此。
又一个月。我想我们都要疯了,在这纹丝不动的空气的重量下窒息。还要持续多久?太糟糕了:发出刺目强光的天空压制着我们的统领,我们每口气都喘进呛人的热气。连阿喀琉斯和我独自呆在帐篷里玩着我们为彼此发明的无数游戏时,都觉得像被剥了层皮,浑身光裸。这一切何时到头呢?
最后终于有话传来了。阿伽门农已经和大祭司卡尔卡斯谈过。我们认识他——他身材瘦小,长着乱七八糟的胡子。此人面目丑陋,五官尖细像黄鼠狼,说话前总喜欢快速伸舌头舔舔嘴唇。但最丑的是他的眼睛:那是双蓝眼睛,极明亮的蓝色。旁人看见他双眼时都要畏缩一下。这种眸色是很奇怪的。他出世时没被杀死已是大幸。
卡尔卡斯相信我们冒犯的是女神阿耳忒弥斯,尽管他没说为什么。他下达了很寻常的指示:大量献祭。我们顺从指示聚集牲畜,搅好蜂蜜酒。后来升帐议事时阿伽门农宣布他将邀请他的女儿来帮忙主持仪式。她是阿耳忒弥斯的女祭司,也是受命担此重职的女子中最年轻的;也许她能安抚暴怒的女神。
然后更多消息传到了我们耳中——公主被人从迈锡尼带来不只是为了仪式,她还要与诸王之一成婚。婚礼总是吉利的,能讨得诸神欢心;也许这也能起些作用。
阿伽门农把阿喀琉斯和我唤去他的帐中。他的脸皱成一团,起着水肿,没睡觉才会有这样的脸色。他的鼻子依旧通红,还是长着疹子。国王身侧坐着奥德修斯,他像往常一样冷静。
阿伽门农清了清嗓子。“阿喀琉斯王子。我叫你来是有个提议。也许你已经听说了——”他停下来,又清了清嗓子。“我有个女儿,伊菲革涅亚。我希望她能成为你的妻子。”
我们直瞅着。阿喀琉斯的嘴张开又合上。
奥德修斯说,“阿伽门农给了你获得无限荣耀的机会,佛提亚王子。”
阿喀琉斯结巴起来,这种笨拙很少见。“是的,我亦对他极为感激。”他的目光移向奥德修斯,我知道他在思考:那得伊达弥亚呢?阿喀琉斯已经结过婚了,奥德修斯很清楚这一点。
但伊塔刻之王点点头,动作很轻,不让阿伽门农看到。我们得假装斯卡洛斯公主不存在。
“您能想到我我感到很光荣,”阿喀琉斯说道,还在犹豫。他的眼神飘忽到我身上,在表示疑问。
奥德修斯看到了,一如既往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惜,你们只有一晚可以在一起她就得启程离开了。不过当然,一晚可以发生很多事。”他笑起来。其他人都没笑。
“我相信,婚礼会是件好事。”阿伽门农缓缓道。“对我们两家都好,对军队也好。”他没有对上我们的目光。
阿喀琉斯在看我的回应;如果我希望他拒绝,他就会照做。妒意刺痛了我,但很轻微。只有一晚,我想道。这能给他赢来地位和权力,还能让他和阿伽门农和解。它本身没有任何实质意义。我点点头,动作极轻,像奥德修斯那样。
阿喀琉斯伸出手。“我接受,阿伽门农。能认您作岳父,我会以此为傲。”
阿伽门农握住了比他年轻的阿喀琉斯的手。他做此动作时我观察着他的双眼——他眼神冷漠,几近悲哀。后来我会回想起这一幕。
他第三次清了清喉咙。“伊菲革涅亚,”他说,“是个好姑娘。”
“我很肯定她绝对是的,”阿喀琉斯说道。“能有她做我的妻子我很荣幸。”
阿伽门农点点头让我们离开,我们转身退下。伊菲革涅亚。音节磕磕碰碰的名字,正如石上羊蹄的声音,轻快,充满活力,十分可爱。
几天后,她和一队严肃的迈锡尼卫兵一起到达——这些人年事已高,不适合上战场。她的马车从遍地石子的道上嘎吱响着来到我们的营地时,士兵纷纷走出来直瞅着看。他们很多人已经很久没见过女人了。他们宴饮般看着她颈项的曲线,闪现的脚踝,她的手好看地抚平婚服的裙摆。她棕色的眼里亮着兴奋地光芒;她来这里是要嫁给最优秀的希腊人。
婚礼将在我们凑合用的市场里举行,那里有个方形木台子,台子后头有个高出来的祭坛。马车驶近了,驶过蜂拥而至聚集起来的人群。阿伽门农站在高台上,两侧是奥德修斯和狄俄墨得斯;卡尔卡斯也在附近。阿喀琉斯照着新郎的样子在高台边上等待。
伊菲革涅亚优雅地迈下马车,踏上铺高的木地板。她很年轻,还不到十四岁,同时身具女祭司的镇静和孩童般的热切。她环抱父亲的脖子,手指穿过他的头发。她对他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笑了出来。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抱着她纤细肩膀的手好像收紧了。
奥德修斯和狄俄墨得斯一脸笑地走上前,哈腰表示着问候。她的回应很是风雅,但不太耐烦。她的眼神已经在搜寻允诺给她的丈夫。她轻易地找到了他,她的视线捕捉到了他的金发。公主朝她看到的景象露出了微笑。
她一看过来,阿喀琉斯便走向前去见她,站到台子的沿上。那时他本可以碰到她的,我也看到他朝她纤细、幼嫩、像被海水磨滑的贝壳一样的手指伸出手。
然后女孩脚上绊了一下。我还记得阿喀琉斯皱起眉头。我记得他动身去接住她。
但她不是跌倒。她是被人往后拖走的,拖到她身后的祭坛。没人看到狄俄墨得斯动手,但他的手现在在她身上,和她纤细的锁骨比起来他的手显得硕大无比,这双大手把她推倒在石面上了。她震惊得无法挣扎,甚至无法理解状况。阿伽门农从腰带上大力拽出一物。他挥动它时,它在阳光中闪耀出光芒。
那利刃的尖锋落在了她喉上,她的血喷到了祭坛上,溅上了她的裙子。她无法呼吸,她试图说话,却也无法说出声。她的身体猛烈而徒劳地拍打扭动,但国王的手紧压着她。终于,她的挣扎变弱了,她踢的动作少了;终于,她躺在那里,再不动了。
阿伽门农手上沾满了血,滑溜溜的。他向四周的寂静发话,“女神已经息怒。”
那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空气中紧紧缠绕着她带着铁腥盐咸的死亡气息。活人祭祀令人深恶痛绝,我们很久以前便已将如此陋习逐出了希腊。而且这还是他的亲生女儿。我们惊骇、愤怒,体内蕴藏着暴力。
然而,我们还没来得及动手,颊上突然传来了某种触感。我们停下动作,不太确定,然后那触感又出现了。它轻柔、凉爽、带着海的味道。人群中出现了轻声细语。风。起风了。咬紧了下巴放开了,绷紧的肌肉放松了。女神已经息怒。
阿喀琉斯像冻住了一样,定在台子边的位置上。我握住他的手臂,拉着他穿过人群回到我们的帐中。他目光狂野,脸上溅满了她的血。我沾湿了一块布试图帮他擦干净,但他抓住了我的手。“我原本可以阻止他们的,”他说;他肤色苍白;他嗓音嘶哑。“我站得够近。我原本可以救她的。”
我摇了摇头。“你没法预知的。”
他把脸埋在手里一语不发。我抱住他,用尽我找得到的一切只言片语小声安慰他。
阿伽门农洗过脏污的双手,换下染血的衣物后,把我们又叫回了市场。他声称阿耳忒弥斯对他庞大队伍的杀戮意图极为不满。她要求希腊人预先付出实物作为代价。只有牛可不够。她要身为处子的女祭司,以人血换人血;领军的大女儿是最佳选择。
伊菲革涅亚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说,她同意牺牲了。大多数人站得不够近都没看到她眼中受惊的仓皇。他们心怀感激地相信了统领的谎言。
那晚他们把她置在柏木上焚烧,柏树隶属希腊最黑暗的神祇。阿伽门农钻开百桶美酒取饮庆祝;我们要跟随早潮向特洛伊出发了。帐中阿喀琉斯头搁在我腿上疲惫地沉睡。我抚摸着他的额头,看着他睡梦时脸上的细微颤抖。角落里搭着他染血的新郎装。看着衣服,看着他,我感到胸口火热紧张。这是他第一次见证死亡。我轻轻地把他的头从我腿上放下,站起身来。
帐外士兵高歌大吼,酩酊大醉而且愈饮愈醉。海滩上柴堆的火被风吹旺,烧得高了。我大步迈过篝火,迈过蹒跚的士兵。我知道我在往哪走。
他帐外有卫兵,但他们都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你是什么人?”一名卫兵起身问道。我越过他猛地开了帐门。
奥德修斯转过身。他正站在一张小桌前,手指地图。旁边放着一碟没吃完的晚餐。
“欢迎欢迎,帕特罗克洛斯。没事,我认识他,”他对我身后结结巴巴道着歉的卫兵补充了一句。他等到卫兵走后才又开口。“我猜到你大概会来。”
我发出轻鄙的声音。“不管你猜的是什么你都会这么说。”
他半笑着。“乐意坐便请坐。我正要吃完饭。”
“你让他们杀了她。”我朝他啐道。
他拉了张椅子到桌边。“你怎么会以为我能阻止他们呢?”
“她要是你的女儿的话你就会阻止了。”我感觉我眼中都蹦出了火星。我想烧死他。
“我没有女儿。”他撕下一块面包,把它浸到肉汁里。吃了。
“那就妻子。要是她是你的妻子呢?”
他朝上看我。“你想让我说什么?说那样我就不会这么做了吗?”
“对。”
“我的确不会。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阿伽门农是迈锡尼之王,而我治下只有伊塔刻岛。”
他回答得太容易了。他的耐心让我暴怒。
“她的死该算在你的头上。”
他的嘴狡黠地扭曲。“你高估我的功劳了。我只是参谋,帕特罗克洛斯。不是统军。”
“你骗了我们。”
“在婚礼那件事上?使得。只有这么说克吕泰涅斯特拉才会让小姑娘来。”女孩的母亲,她还在阿耳戈斯。我心中疑窦顿生,但我清楚他那些伎俩。我不会让他藉着分散我的注意力驱散我的怒火。我的手指在空中用力戳点。
“你们羞辱了他。”阿喀琉斯还没想到这一层——女孩的死让他太过悲痛。但我想到了。他们的诡计玷污了他的名声。
奥德修斯挥了挥手。“士兵早忘了这事他也有份。女孩的血溅高台时他们就记不得那些了。”
“你说得倒轻巧。”
他自斟自饮一杯酒。“你很生气,理由也充分。但找我做什么?我没碰过凶器,也没碰过小姑娘。”
“全是血,”我愤怒咆哮。“他身上脸上全是血。嘴里也是血。你可知此事让他受了何种震动?”
“他悲叹自己无法阻止此事发生。”
“他当然无法阻止,”我怒道。“他话都说不出。”
奥德修斯耸耸肩。“他内心温柔。这自然是令人崇敬的品质。如果这么说能平复他的良心的话,告诉他我安排狄俄墨得斯站在那位置上就是为了让他无法及时发现。”
我恨他恨得说不出话来。
他坐在椅子上前倾身体。“我可以给你些建议吗?你要真的是他的朋友就帮尽早他摆脱这柔软心肠。他去特洛伊是要杀人不是救人的。”他深色的眼眸像迅疾的水流吸引着我。“他是柄武器,注定要夺人性命。不要忘了这一点。你可以拿长矛当拐杖使,但这么做不会改变它的天性。”
他的话夺去了我的呼吸,让我结巴。“他不是——”
“但他就是。而且是诸神最伟大的杰作。他是时候明白了,你也是。你要是别的都听不进去,起码听好这一点。我说这话没有恶意。”
我比不过他,他的话像刺般稳稳扎根,甩都甩不掉。
“你错了,”我说。他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转身逃离他处。
作者:玛德琳▪米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