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校版】《阿喀琉斯之歌》——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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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拱形餐厅的餐点是我唯一的慰藉,这时不会有墙紧逼着我,餐厅也不像庭院有尘土梗喉。总不停歇的聒噪声也稍缓一些了,因为大家的嘴里都塞满了食物。我可以和饭菜独处,喘过一口气。
我只有这时能看到阿喀琉斯。他的日程与我们有别,那是贵族的生活,处理的都是些我们没资格参与的职责义务。但他和我们一同进餐,在餐桌之间周旋。他的美如同火焰,在餐厅里闪耀,明亮而充满活力,吸引着我不情愿的目光。他唇口如张满的弓,鼻似气派的箭。他坐着不会像我一样扭曲着四肢,而是姿态优雅,仿佛雕塑。最异乎寻常的或许是他对他自己的不在意。他不像一般长得好看的孩子那样显摆或者撒娇。事实上,他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对身边男孩的影响。但我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总像狗一样吊着舌头殷切地围在他四周。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手里紧攥着皱巴巴的面包。尖刻的嫉妒之心像块火石,一点火星就能点燃。
有天他坐得离我很近——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他一边吃一边把脏兮兮的脚在地板上磨来磨去。它们可不像我的一样皲裂粗糙,他被泥土裹住的脚是粉嫩的,带着细腻的棕色。“王子,”我在心中嗤笑。
他像是听到了一样转过身。有那么一会我们的目光流连在对方身上,随之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惊悸穿透身躯。我扯开目光,忙着捣弄面包。我双颊发烫,皮肤像暴雨来临前一样感到微微刺痛。重新抬起头时看见他已经转过身背对着我在和其他男孩说话了。
那之后我偷看得更小心了,低垂着头,随时准备跳开视线。但他比我还狡诈。我每顿晚餐都至少会被他抓到一次,还来不及装出随意的样子。一整天里,只有我们目光交汇的半秒,能让我不再麻木。那种肚子里突然一沉的感觉和升腾的恼怒。我就像一条盯着鱼钩的鱼。
被流放此处后的第四周里,我走进餐厅,发现他正坐在我常坐着的桌子旁。我已经把它看作我的桌子,因为很少人会和我一起坐。现在,就因为他,长凳上坐满了打闹的男孩子。我动不了,在逃离的冲动和愤怒之间挣扎。怒气赢了。这是我的桌子,不管他带了多少男孩子,他都不能把我从这里赶走。
我坐在最后一个空位上,肩膀像准备打架一样紧张。桌子对面那些男孩子在说话、动作,说的好像是某杆长矛、某只死在沙滩上的鸟和春季赛跑的事。我没听清。他的存在就像鞋子里的石砾一样无法忽视。他的皮肤是新榨的橄榄油的颜色,光滑得如同磨亮的木头,我们全身都是的血痂和斑点他一个都没有。
晚饭吃过了,碗碟也被收走。橙色的满月挂上了窗外的暮色。但阿喀琉斯留了下来。我来后这几周里他的头发长长了不少,他心不在焉地将头发从眼前拨开,伸手去够桌上那个装着无花果的碗,拿了几个放在手里。
他手腕一抛,把那些无花果扔向空中,一个,两个,三个,他抛接(juggle)的动作很轻,没伤着无花果娇嫩的外皮。他加上第四个,然后是第五个。男孩子们拍着手掌嚷嚷。再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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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ggle 图片来自网络
果子的颜色都模糊了,它们飞舞起来快得不沾手,好像是自己在跳动。这种杂耍是地位低下的小丑和乞丐的把戏,但他好像让这种把戏变得不同了,变成了空中活灵活现的一幅画,美得连我都无法假装不感兴趣。
他一直跟随着舞动的水果的目光,突然闪向了我。我还没来得急移开目光,就听到他柔和却清晰的声音:“抓住。”一颗无花果划出优美的弧线从连环里跳向了我。它落入我的掌心,软绵绵的,还稍微有点暖和。我能听到男孩子们的欢呼。
阿喀琉斯一个个地接住了剩下的果子,动作花哨地把它们都放回桌上,除了最后一个,这个果子被他吃了,暗色的果肉在他的牙下裂开,露出粉色的籽。果子已经很熟,非常多汁。我想都不想就把他扔给我的那个果子放到嘴里。它带着颗粒感的甜味充满了我的口腔,我舌头上能感觉到果皮的绵软。我过去很喜欢无花果。
他站起身,男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向他道晚安。我以为他会再看向我。但他只是转过身消失在他皇宫别处的房间里。
***——***
第二天珀琉斯回到了宫中,我被带到他跟前,烧着红豆杉的炉火把王座室弄得烟雾缭绕。我适时地跪下,向他致敬,接受他闻名于世的慈祥微笑。“帕特罗克洛斯,”他问我名字,我告诉他。我几乎已经习惯了称谓后头不再跟有父亲名号的空落感。珀琉斯点点头。他看上去不再年轻,弓着背,实际年龄却绝不会超过五十岁——我父亲的年纪。他看上去不像个征服了女神的男人,也不像能生下阿喀琉斯这样的孩子。
“你来到这里是因为你杀了一个男孩,明白吗?”
这就是大人的残酷之处。明白吗?
“明白,”我答道。我本来还可以和他说点别的,说说那些让我早上起来毫无精神、双眼布满血丝的噩梦,那些几乎划破我喉咙、却被我生生咽下的尖叫,还有在我毫无睡意的双眼顶上,星斗是如何在夜空中不停移转。
“这里欢迎你。你还有机会做个好人。”他这么说本意是想要安慰我。
当天晚些时候,可能是从他那里,也有可能是从哪个旁听的仆人那些,那些男孩子终于听说了我被流放的原因。我本该准备好的,我已经听够了他人的流言。小道消息是这里唯一流通的货币。但他们突然的改变仍然让我吃了一惊——我走过时他们脸上浮现出了惊恐和着迷的表情。现在就连他们当中最大胆的孩子和我擦肩而过时也会轻声祈祷:和我接触可能会走霉运,复仇女神厄里倪厄斯出手时可不怕殃及池鱼。男孩子们保持住安全的距离着迷地望着。
——你觉得她们会吸他的血吗?
他们的轻言细语让我呛住了,顿时味如嚼蜡。我把碟子推开,找了个可以安静坐着的角落或者闲置的大殿,除了偶尔经过的仆人,没有任何人来打扰。我狭隘的世界更狭隘了——简直只有地板上的裂缝、石墙上的螺纹那么大——我用指尖描画它们的轮廓时,它们发出了喑哑的声音。
“我听说你在这里。”一个清澈的声音,像冰水融汇的小溪流。
我猛地抬起头。我在杂物室里,膝盖顶在胸口上,缩在一罐罐浓稠的橄榄油之间。我正想象自己是条鱼,在跃出海面的一瞬间被阳光镀上银色。海浪融化了,又变回了双耳瓶和粮食袋。
是阿喀琉斯,他站在我身前,表情严肃,绿色的眼睛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愧疚得身上刺痛。
“我一直在找你,”他说,话里一点感情色彩都没有,我找不到任何可以解读的暗示。“早上的训练你没去。”
我脸红了。不仅是愧疚,愤怒也在慢慢爬上来。他有权利惩罚我,我就讨厌他这一点。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在那里。”
“训练的师傅注意到了,告诉了父王。”
“然后他就派你来了。”我想让他反感他自己的叙述。
“不,我是自己来的。”阿喀琉斯的语气很冷淡,但我看到他下巴紧了紧,就一下。“我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就来看看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没回答。他把我好好打量了一番。
“父亲在考虑处罚你,”他说。
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体罚,而且通常在大庭广众下施行。王子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鞭打,但我不再是王子了。
“你没生病,”他说。
“没有,”我呆滞地回答。
“那就不能用这个做借口了。”
“什么?”我一时发慌,还跟不上他的思路。
“解释你跑到哪里去了。”他很耐心地说,“有个理由才不会被罚。你打算怎么说?”
“我不知道。”
“你总得说点什么。”
他的坚持点燃了我的愤怒。“你才是王子,”我怒道。
他吃了一惊,像只好奇的小鸟一样把头歪向一边。“所以呢?”
“那就跟你父亲说我和你在一起,他会原谅的。”我说出来的语气比我心底里感觉到的要自信得多。以前的我如果在父亲跟前为另一个男孩求情,他一定会恶意鞭打我。但我不是阿喀琉斯。
他双眼之间浮现出浅淡的皱纹。“我不喜欢说谎,”他说。
就是这种天真,会被其他男孩子嘲笑。就算心里真的这么想(指不喜欢说谎),我们也不会说出来。
“那就把我带到你课上去,”我说,“这样就不会是撒谎了。”
他抬起眉毛看着我,一动不动,静得不像人,只剩呼吸和脉搏——就像小鹿在听猎人的弓箭声。我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面上表情似乎变了——他下定了主意。
“来。”他说。
“去哪里?”我很警惕,可能我现在要因为提议骗人被惩处了。
“去上我的七弦琴课。像你说的,这样就不会是说谎了。然后我们再和父王报告。”
“现在?”
“是啊。有什么不好呢?”他好奇地看着我。有什么不好?
我站起来跟上他,因为在冰凉的石板上坐了太久,四肢隐隐作痛。胸腔不知为何在颤抖。逃脱、危险,还有希望汇在一起。
我们安静地走过弯曲的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里,这里只有一个大箱子和几张凳子。阿喀琉斯指了指其中一个,我走了过去,皮革在细木架上绷紧。这是乐手的椅子。我只在吟游诗人偶尔来到我父亲的火炉边为他弹奏音乐时见过它们。
阿喀琉斯把箱子打开,从中拉出一把七弦琴递给我。
“我不会弹七弦琴,”我告诉他。
听到这个他的额头皱了起来,“从来没弹过?”
我奇怪地发现自己不想让他失望。“我父亲不喜欢音乐。”
“那又怎样?你父亲又不在这里。”
我接过七弦琴。它摸上去很凉很滑。我让手指在弦上划过,听着它不成音调的吟哦;这是我刚来那天看到他拿着的那把七弦琴。
阿喀琉斯再次向箱子里弯下腰去,他拉出第二件乐器,过来加入我。
他把它放在膝上,木头雕刻过,镀上了金,保养得很好焕发出光泽。这是我母亲的七弦琴,父亲当陪礼*送来的那把七弦琴。
阿喀琉斯拨动了一根弦。音符升起,温暖悠扬,纯净甜美。吟游诗人来的时候我的母亲总会把椅子朝他们拉近,近得父亲会皱眉头,连仆人都会开始窃窃私语。突然间我想起了火光中,她看向吟游诗人双手时双眼里那黑亮的光芒。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渴望。
阿喀琉斯又拨动了一根弦,然后一个更低沉的音符跑了出来。他伸出手够到一枚销子,拧动了它。
这是我母亲的七弦琴——我几乎就这么说了出来。这些话已经到了我嘴边,后面还挤着别的话——这是我的七弦琴。但我没说。对于这样的声明,他会怎么表示呢?现在这是他的七弦琴了。
我咽下一口唾沫,喉咙发干。“它真漂亮。”
“父亲给我的,”他毫不在意地说。如果不是他手指握住它的动作那么轻柔,我已经愤怒地站起。
他没注意到。“你想的话可以拿拿它。”
它的木面摸上去会有光滑的触感,我对它了如指掌。
“不用,”我说道,胸中一阵刺痛。我不会在他面前哭。
他开始说别的事。但就在这时老师进来了,是个看不出具体年龄的中年人。他有一双音乐家带厚茧的手,并且带了他自己的七弦琴,他的七弦琴是由黑色胡桃木雕成的。
“这是谁?”他问。他的声音洪亮刺耳——他是位音乐家,但不是歌唱家。
“这是帕特罗克洛斯,”阿喀琉斯说,“他不会弹,但他会学。”
“他不能用这把琴学,”男人的手落下来要夺走我手中的琴。我本能地抓紧了琴。这把琴虽然没有我母亲的七弦琴那么美,但它仍是属于王子的尊贵乐器。我不想放弃它。
我也不需要放弃。阿喀琉斯刚好够着男人的手腕握住。“只要他乐意,就用这把琴学。”
男人很生气,但没多说。阿喀琉斯放开手,他僵硬地坐下。
“开始吧,”他说。
阿喀琉斯点头,朝七弦琴弓下身去。我没时间多想他为什么要干涉。他的手指碰上了琴,然后我的全部思绪就都被音乐代替了。那声音甜美纯净如同清泉,明亮得像柠檬,和我听过的任何音乐都不同,它有着火的温暖,有着抛光过的象牙的那种质地和重量。它让人愉悦欣慰。他弹奏时一些头发滑落下来悬在他眼前。它们就像琴弦一样精细、会发光。
他停了下来,把头发拨向后面,转向我。
“到你了。”
我使劲摇头。现在我可弹不了。要是这会可以听他弹奏的话,我怎样也不会自己去弹。“你弹,”我说。
阿喀琉斯回到他的琴弦上,音乐再一次扬了起来。这次他还放声歌唱,清澈饱满的高音织出他自己的伴奏。他的头稍往后倾了,露出了喉咙和上面柔软的肌肤。一个浅笑勾起了他左边的嘴角。我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
他终于停下来时,我胸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空落感。我看着他站起来把七弦琴放回箱中,合上箱子,向老师道别,老师转身离开。我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注意到他已经在等我了。
“我们去见父王吧。”
我不太敢让自己说话,所以我点点头跟着他走出房间,走上那些弯曲的走廊去见国王。
注:*part of the price 珀琉斯为其抚养小帕,小帕父王所付给珀琉斯的代价。为语句通顺译为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