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校版】《阿喀琉斯之歌》——第三章
(2013-06-09 00:38:32)
标签:
阿喀琉斯之歌文化 |
分类: 阿喀琉斯之歌 |
第三章
我站在田间,手里两对骰子,别人给的礼物。不是父亲给的,他不会想到这种东西。也不是母亲给的,她有时认都认不出我。我不记得是谁把它们给了我。来访的国王?阿谀奉承的贵族?
它们是象牙雕成的,镶嵌着缟玛瑙,很光滑,被我按在拇指下。那时是深夏,我刚从王宫里跑出,正在喘气。赛跑那日之后,一个男人被指派来训练我的体术:拳击、剑术、矛术和掷铁饼。但我从他那里逃走了,浑身蒸腾着独处时那种让人头晕目眩的美好。这是我这么多个星期以来第一次独处。
然后那个男孩出现了。他叫克吕索尼摩斯,是一个常来王宫的贵族的儿子。年龄比我大,身形比我大,而且臃肿得令人反感。他捕捉到我掌中骰子的闪光。他瞄向我,伸出手。“让我看看它们。”
“不,”我不想让他肮脏肥厚的手指碰到它们。而且我是王子,不管我有多瘦小。难道我连这样的权力都没有吗?但这些贵族的儿子们已经习惯于让我照着他们的意愿去做。他们知道我的父亲不会干预。
“我要它们,”他还懒得威胁我。我为此恼恨他。我至少该有资格让他威胁。
“不。”
他向前一步,“把它们给我。”
“这是我的。”我喝道,像那些为残羹剩饭打架的狗一样发起狠来。
他伸手来够它们,但我把他往后推了回去。他踉跄几步,我很高兴。属于我的东西,他得不到。
“喂!”他很生气。我太瘦小了,再者,传闻中我是头脑有点问题的。要是他现在退缩了,这就成了他的耻辱。他向我走近,脸上通红。我退后了,虽然自己并不想这样。
他讥笑,“懦夫。”
“我不是懦夫,”我的声音拔高,皮肤发烫。
“你父亲认为你是,”他说得很刻意,好像他正在享受说出这些话,“我听见他跟我的父亲这么说了。”
“他没有,”但我知道他有。
男孩靠得更近。他抬起一只拳头,“你是说我在说谎吗?”我现在知道他要打我了。他只是在等一个借口。我能想象出父亲说出那句话的样子。懦夫。我把双手按在他的胸口上猛力一推,极尽全力。我们的土地上长满青草和麦子,栽个跟头应该不会疼的。
我只是在找借口。这片土地上也满是岩石。
他的头闷声撞在石上,我看见他眼中突然的惊讶。他身边的地面开始渗出血来。
我盯着,因为害怕自己做了的事而喉咙发紧。我从来没见过人的死亡。是,我看到过那些公牛、山羊、甚至鱼没有血的喘息。我还在画中、壁毯上、以及大盘子上烙着的黑色图像里看到过(人的死亡)。但我从没经历过这些:碎裂的声音,呛咳,挣扎着爬动。那种液体的味道。我飞快逃走。
不久后他们在扭曲的橄榄树下找到了我。我瘫软苍白,被自己的呕吐物环绕。骰子不见了,逃跑时丢了。父亲向下瞪着我,呲露黄牙。他比了个手势,仆从就把我抬起带进了屋里。
男孩的家人要求我被即刻流放或者处死。他们很强势,而且这是他们的长子。只要能收到钱,他们能允许国王防火烧掉他们的地,甚至奸污他们的女儿。但儿子绝对不能动。就为了这个,这些贵族会发起暴动。我们都明白规则,我们谨遵规则,以避免近在咫尺的混乱。世代血仇。仆人们比划着驱散邪恶的手势。
父亲挣扎了一辈子才保住他的王国,他不会为了我这么个儿子冒险失去它,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女人和子嗣不难得到。因此他答应了:我会被流放,被寄养在他国。作为与我同重的金子的交换,他们会把我抚养成人。从此我便没有父母,没有姓氏,得不到遗产。在我们那个年代,死刑是更好的选择。但我父亲是个很实际的人。要是我被判了死刑,之后要办的气派葬礼比那和我等重的金子还贵得多。
我就这样十岁了,变成了孤儿。我就这样来到了佛提亚。
弹丸大小的佛提亚是众国中面积最小的,它坐落于北方的俄特律斯山海之间。它的国王,珀琉斯,是个受神垂青的男人:他本身并非神祇,但他聪明、果敢、英俊,而且比同辈都要虔诚。作为回报,众神将一位海洋女仙许给了他。这在当时,可算是众神给予的最高荣誉。毕竟哪个凡夫俗子不想与女神同床、和她生下儿子呢?神血能净化我们种族的污秽,让低微的尘土能孕育出英雄。而且这位女神还带来了更大的希望:命运三女神曾预言她的儿子会远远超越他的父亲。珀琉斯的血脉将得到保证。然而,和神的所有礼物一样,它有些美中不足——海仙自己并不情愿。
所有人,甚至包括我,都听说过忒提斯被掳走的故事。众神带珀琉斯去了她爱去的海滩秘地。他们已经警告过他不要浪费时间试探她——她绝不会同意与一个凡人结婚。
他们也警告过他抓住她后会发生什么:女仙忒提斯就像她的父亲普罗透斯,狡猾的海中老人一样诡计多端,她还知道怎样让她的皮肤变成千种不同形状的羽毛和血肉。哪怕(她的)鸟喙、尖爪、利齿、发卷(coils)和带刺的尾巴要扯去他的皮,他也绝不能放开她。
珀琉斯是个老实顺从的男人,他照着众神说的去做了。他等她从石板颜色的海面浮现,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就像马尾巴。然后他抓住了她,不管她如何激烈地反抗都扣着她、压着她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气喘吁吁,被沙刮得伤痕累累。他被她打出的血和她大腿上的处子血*混在一起。她的反抗再没意义:失贞就像婚姻一样把他们紧紧捆束在了一起。
众神逼她发誓留在凡人丈夫身边至少一年,她在人间像履行义务一样待完了这段时间,不说话、不作反应、郁郁寡欢。现在他抱住她的时候,她不再试图翻拧着反抗,反而僵着身子安静地躺着,湿滑冰冷得像条老鱼。她不情愿地生下了唯一的孩子。刑期一满,她就跑出了房子,潜回了海中。
她回去从来只是为了看望男孩,从不会是为了任何其它的理由,也不会留多久。剩余的时候孩子都由教师和保姆照顾,由福尼克斯,珀琉斯最信任的大臣监管着。对于神给他的礼物珀琉斯是否曾经反悔呢?一个普通的妻子会认为能找到像珀琉斯这样温和爱笑的丈夫是种幸运。但对于海洋女仙忒提斯来说,没什么能遮盖他的污点——他肮脏俗气的平庸。
我被一个仆从领过皇宫,他的名字我没听到。可能他没说。这里的厅殿比家里的小,好像被他们统治的王国的卑逊约束住了。墙壁和地板用的都是本地的大理石,比南方的白一点。我的脚被它的苍白衬得黝黑。
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我那点行李都被带到了房间,父亲送来的金子正在去金库的路上。和它分开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奇怪的慌张。这几个星期的旅程里它一直陪伴着我,提醒我自己的价值。现在我已经牢牢记住了它里面都有些什么:五只杯脚雕花的高脚杯,一把沉重的节杖,一条金项链,两个鸟形雕塑,一把顶尖镀金的镂花七弦琴。最后这个我知道是蒙混过关的。木头廉价、多产又笨重,占据了本该属于金子的位置。然而这把七弦琴实在漂亮,没人会嫌弃它的。它曾是我母亲嫁妆的一部分。我们骑行的时候,我常把手伸进马鞍袋里抚摸它光滑的木头。
我猜我要被带到议事厅去跪下倾诉自己的感激之情。但那仆从突然在一扇侧门前停下了。珀琉斯王不在,他告诉我,所以我将向他的儿子介绍自己。我很不安。这和我路上预想的不一样,驴背上练习的恭顺之词变得毫无用处。珀琉斯的儿子。我还记得他明亮头发下黝黯的花圈,还有他沿着跑道闪现的粉色脚底。这才是一个儿子该有的样子。
他靠在宽大的躺椅上,上面摆了枕头。他把一把七弦琴搁在肚子上,懒散地拨弄着。要不就是他没听见我进来,要不就是他故意不去看我。我就这样意识到了自己在这里的位置。这刻以前我都还是个王子,我要出场总有人事先知道、宣布。现在我是可以随便忽视的。
我拖着脚又往前一步,他把头懒洋洋地摆到一边来看我。在我第一次见到他以后的五年里他的婴儿肥消下去了。他的美丽给我带来的冰冷震撼让我目瞪口呆。深绿色的双眼,女孩一样精致的面孔。一阵突然、惊人的厌恶涌向我。我没有这么大的改变,也没有这么好的改变。
他打了个呵欠,眼皮沉重。“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王国只是我父亲的王国的一半,四分之一,八分之一,而我杀了个男孩被流放了,这样他还是不认识我。我扣紧下巴不肯说话。
他又问了一次,这次声音大了些,“你叫什么名字?”第一次时我的沉默还是可原谅的,也许我们听见。现在就不是了。
“帕特罗克洛斯,”这是父亲在我出生时给我取的名字,乐观,但是不明智,我的舌尖上有种苦涩的味道。它的意思是“父亲的荣誉”。我等着他拿我的名字开玩笑,说些关于我耻辱的巧妙笑话。他没有。我想,可能是他太蠢了想不出来。
他再次侧身来面对我。一缕散落的金发半搭到他了眼睛前,他把它吹开。“我的名字是阿喀琉斯。”
我把下巴抬起一点点,就一寸,只算是承认了对方。我们彼此注视了片刻。然后他眨了眨眼,又打了个呵欠,嘴巴像猫一样咧得很宽。“欢迎来到佛提亚。”
我是在宫中长大的,一听到这句话就知道是要我走了。
当天中午我发现自己并不是珀琉斯唯一的养子。这位谦逊的国王原来有着许多被流放来的养子。据说他本人也曾逃亡,对遭到放逐的人很是仁慈,因此赢得了颇好的声誉。我的床是个草垫子,放在兵营式的房间里,屋里到处是打闹着或者在四周溜达的男孩。一个仆从帮我找到了我的行李。几个男孩抬起头来盯着看。我敢肯定他们中的一个跟我说了话,问了我的名字。我也确信我告诉他了。他们又回到了游戏中去。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嘛。我僵着腿走向我的草垫,等待晚餐。
黄昏时我们被铃声召集去吃饭,皇宫里各种拐角的深处都传出一了阵阵青铜被撞击的声音。男孩子们放下游戏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厅。这宫殿建得像个兔子窝,到处都是弯曲的走道和突然冒出来的暗室。我紧跟着,几乎被前面男孩的脚跟绊倒,只怕被落下迷路。
吃饭的地方是宫殿前面的一个长长的大厅,窗户正对着俄特律斯山的山脚打开。餐厅很大,我们这么多人都坐得下,甚至把人数再翻几倍都不怕。珀琉斯是个喜欢宴请宾客的国王。我们坐在橡木长椅上,面前的桌子被多年来哐哐当当的碗碟磕得伤痕累累。食物简单但很丰盛——有咸鱼,还有配着药草奶酪的厚面包。没有羊肉或者牛肉。那是皇家的特权,我们只有节日时能享用的。我的目光越过房间捕捉到了灯光中一缕明亮头发的反光。阿喀琉斯。和他坐在一起的男孩正因为他说的什么话、做的什么动作在咧嘴欢笑。这才是一个王子该有的样子。我向下盯着自己的面包,紧盯住它摩着我手指的粗糙颗粒。
晚饭后我们可以自由活动。几个男孩子聚在角落游戏。“你想玩吗?”一个男孩问。他的头发还翘着稚气的卷,他比我年幼。
“玩什么?”
“骰子。”他张开手给我看那些骰子,骨料被精雕细琢,点上了黑色颜料。
我大吃一惊往后退。“不!”我大声叫道。
他惊奇地眨眨眼。“随你。”他耸耸肩走了。
那晚我梦到了那个死去的男孩,他的头颅像砸到了地上的鸡蛋一样碎裂。他紧跟着我。血在漫延,颜色幽暗得像泼洒的红酒。他睁着眼睛,嘴巴也开始动。我把手拍到耳朵上。死人的声音能把活人折磨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听他说话。
我在恐惧中醒来,暗自祈求自己没有大声叫出来。窗外的点点星光是唯一的亮色,我没看见月亮。四周一片静默,我的呼吸声突出其中,听着很刺耳。芦苇(marsh-reed)床套在我身下作响,它的一条条小小手指在磨着我的背。其他男孩的存在并不能让我感到安慰,亡灵复仇从不管是否有人目睹。
繁星在夜幕上转动,某处月亮正悄悄爬过天空。我再次阖上双眼时,他还在那里等着我,浑身是血,脸色白得像骨头。他当然还在那里。没有哪个灵魂愿意被过早送到冥界的无尽黑暗中。流放也许能平息生者的愤怒,但它无法满足死者。
我沙着眼睛醒来,四肢沉重笨拙。其他男孩在我身边走动、换衣服准备吃早饭,热切地迎接新的一天。关于我奇怪举动的传言很快流开,那个比我小一点的男孩不再带着骰子什么的靠近我。吃早饭的时候,我只是伸手指把面包推进嘴巴,用喉咙进行吞咽。有人为我倒牛奶,我就把它喝掉。
饭后我们被带到烈日下尘土飞扬的训练场,那里是练剑术和矛术的。我在这里认识到了珀琉斯好意的真相:我们都欠了他的人情,只要接受训练,终有一天会成为他的精锐部队。
我拿到一杆长矛,一只长满老茧的手一次次地纠正我的动作。我将长矛扔出,它擦过了橡树靶子的边缘。师父吐出一口气,交给我第二杆长矛。我的目光在其他男孩之间穿梭,寻找珀琉斯的儿子。他不在这里。我再次看向那棵橡树,它的树杈坑坑洼洼,被刺穿的地方渗出了树汁。我用力把长矛掷出。
太阳不断往上爬。我的喉咙变得又干又热,还被灼热的沙尘刮得隐隐作痛了。师父放我们走时大部分男孩都飞奔到了沙滩上,那里还吹着微风。他们在那里扔骰子或者赛跑,用歪腔斜调的北方方言高声说笑。
我感到双眼很沉重,手臂也因为早上太用力正隐隐作痛。坐在一颗橄榄树矮小的树荫下远眺海里的波浪,没人和我说话。我很容易无视。这样和在家里也没什么不同,真的。
之后的日子都是这样,整个早上都是累人的训练,然后独自一人打发长长的午后。(每天)晚上,月亮一点点地越削越小。我死死地望着它,直到闭上眼也能看到眼睑的黑色背景上它明亮的黄色弧线。我希望这能使我不再梦见男孩。我们的月亮女神被赋予了控制死者的魔力。她能随心所欲地驱除这些梦境。
她没驱逐我的梦。男孩日复一日地出现在我梦中,直勾勾地盯着我,头颅碎裂。有时他会转身给我看他头上的洞,一块软绵绵的脑质松松地吊挂在那里。有时他会伸手够我。然后我会惊醒,怕得喘不过气,望着夜色直到黎明。
注:*处子血:原文是maidenhead,一般指的是处女初夜的落红,但是原词并没有专门指出是血,多谢贴吧@浣雪姑娘的提醒:“我记得古希腊神话中神不流血的,只流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