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校版】《阿喀琉斯之歌》——第二章
(2013-06-09 00:3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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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被父王传召。我还记得当时自己有多讨厌到王座室那条长得无穷无尽的路。我在王座前的石板上跪下。有的国王会为那些带来冗长消息的信使铺上垫子。我的父亲没有这么做。
“廷达柔斯王的女儿终于到了适婚年龄,”他说。
我知道这个名字。廷达柔斯是斯巴达的国王,在南方统治着大片让父王眼红的肥沃土地。我也听说过他的女儿,据传她是众国最美的女人。有人说她的母亲勒达曾被伪装成天鹅的众神之王宙斯掳走强暴。九个月后,她产下两对双胞胎:克吕泰涅斯特拉和卡斯托耳,是她凡夫的孩子;海伦和波吕丢刻斯,则是天神耀眼的小天鹅。但神作为父母没什么好名声,因此人们料定廷达柔斯会为他们四个都留下财产。
我没有对父亲的消息作出回应。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父王清了清嗓子,在安静的殿内听着很响。“我们会尽力让她成为我们家的一员。你将前去求婚。”殿里没有别人,所以我的惊喘只入了他的耳。但我知道自己不该把心中的不适说出来。父王已经知道我会说什么:我才九岁,没长相,没出息,没兴趣。
翌日清早我们就出发了,行李沉甸甸的,装满献礼和路上吃的干粮。士兵穿上最好的盔甲护送我们。这段旅途的事我记得不多——我们走的是陆路,穿过让人记不住的野郊。父王在队伍前头给随从和信使下了新命令,他们朝各个方向飞驰而去。我低头看向皮缰绳,用拇指抚顺上面的绒毛。我不太清楚自己在这里的位置。这件事就像父王从前做过的许多事情一样令人费解。我骑的毛驴在摇晃,我也跟着它晃,这样简单的娱乐都能让我很高兴。
我们不是第一批到达廷达柔斯城堡的追求者。马厩里站满骡马,仆人忙进忙出。父王看上去对我们受到的接待不太满意:我看见他皱着眉用一只手来回抚摸着石壁炉。我从家里带了个玩具,一匹腿会动的马。我抬起它一只蹄,又抬起另一只,想象自己骑来的是它而不是小毛驴。有个士兵可怜我,就把他的骰子借给了我。我把它们往地上扔,直到一把扔出去全是六。
终于,这天到来了,父王特意下令让我梳洗。他让我一件又一件地换衣服。我听从了,虽然我看不出紫色配金色和赤红色配金色有什么不同。反正没有一件能遮住我疙瘩一样的膝盖。父王看上去尤其威武严肃,他的黑胡子糊在他整张脸上。我们献给廷达柔斯的礼品已经准备好了,这是个金碗,上面雕了达那厄公主的故事。宙斯化作一阵金雨向她求爱,她则为他生下了珀耳修斯,杀戮戈耳工蛇妖的英雄,他在众多英雄中仅次于赫剌克勒斯。父王将碗递给我。“不要给我们丢脸,”他说道。
看到大殿以前,我先听到了从中传出来的声音,成百上千个不同的嗓音在墙壁间回荡。还有高脚杯和盔甲的敲击声。侍从把窗户全部打开,想藉此减弱这些声音;他们在每面墙上都挂了壁毯,真有钱。我还从来没在一个屋子里见过这么多人。不是普通人,我纠正自己,是国王。
我们被叫到国王的议事厅前,就座于挂着牛皮的长椅上。侍从退到阴影里。父王把手指抠进我的领口警告我不要乱动。
那么多王子、英雄和国王要竞争一个位置,屋里不乏暴力,但我们知道怎么假扮斯文。这些年轻人一个个轮着自我介绍,炫耀自己亮丽的秀发,美妙的腰肢以及染了名贵颜料的衣饰。他们大多是神的子孙,每一位至少都有一两首描述他们事迹的歌曲。廷达柔斯则轮番向他们问好,收下的礼物都堆在屋子的中央。他请他们说话,介绍自己的条件和意愿。
父王是他们当中最年长的,除了一个——在轮到他时——自称菲罗克忒忒斯的男人。“赫剌克勒斯的同伴,”我们旁边的男人带着我能理解的敬仰小声地说。赫剌克勒斯是我们最伟大的英雄,而菲罗克忒忒斯则曾是他的同伴中和他最亲密的一个,也是还活在世上的唯一一个。他的头发是灰色的,粗厚的手指上全是肌腱,那是弓箭手才有的强壮灵巧。他之后也真的拿出了一把我所见过的最大的弓,红豆杉木上抛了光,把手上则是狮子皮。“赫剌克勒斯之弓,”菲罗克忒忒斯报上了它的名字,“他临死时留给我的。”在我们这里,弓箭被戏称为懦夫的武器。但没人能这么说这把弓;拉开这把弓所需的力量让我们谦卑。
紧接着走上前的男人的眼睛画得像个女人的一样,他报上自己的名讳,“伊多墨纽斯,克里特之王。”他很清瘦,直立时长发落到腰边。他献上的是稀有的铁器——一把双头斧。“象征我的人民,”他的动作让我想起了母亲喜欢的舞者们。
之后是墨涅拉俄斯,阿特柔斯之子,他坐在他身躯像熊般庞大的哥哥阿伽门农身边。墨涅拉俄斯的头发红得吓人,那是火炼的铜的颜色。他很强壮,满身的肌肉敦实又充满活力。他给的礼物非常露富,那是一匹染得极漂亮的布。“尽管殿下(指海伦)无需装饰品的点缀,”他笑着补充。这话说得实在巧妙。我希望自己到时也能说出点聪明话来。我是这里唯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人,而我也非神祇后裔。或许珀琉斯的金发儿子会够资格到这种场合来,我想。但他的父亲把他留在了家里。
这些男人的名字一个个在我的脑海中模糊。我的注意力游移到了高台上,这时我才发现那里有三个蒙着脸的女人坐在廷达柔斯身侧。我盯着他们脸上的白布,好像这样说不定就能瞄到她们布后的面容。我的父亲想让她们中的一位成为我的妻子。三对戴着漂亮手镯的手安静地搭在她们的腿上。其中一位比另外两位都高。我觉得自己在她的面纱底下看见了一束暗色的卷发。海伦的头发是浅色的,我想起来。这么说那一位不是海伦。我没再接着听国王讲话。
“欢迎,墨诺提俄斯,”父亲名字被提及吓到了我。廷达柔斯在看着我们。“得知你妻子的死讯我很难过。”
“我的妻子还活着,廷达柔斯。今天是我的儿子要来迎娶你的女儿,”我在一片沉默中跪下,四周旋转的人脸让我晕眩。
“你的儿子尚未成人,”廷达柔斯的声音似乎非常遥远,我什么也听不出来。
“他没那必要。我一个人就够成熟的了,”这正是我们的人民热爱的幽默和大胆吹嘘。但没人笑。
“我明白了,”廷达柔斯说。
石地板压进了我的肉里,但我没有动。我已经习惯了下跪。在父亲的王座室里时我就没喜欢过下跪的滋味。
沉默中,父王再次开口,“其他人带来了青铜、美酒、好油和羊毛。我带来了金子,而这只是我的财产里的很小一部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捧着那个精美的碗,贴着故事上的人形:流光中现身的宙斯,受了惊吓的公主,他们的交合。
“我的女儿和我很感谢你为我们带来了这样贵重的一件礼物,尽管这对你来说微不足道,”窃窃私语声,它们来自那些国王。这里的羞耻,父亲似乎不能理解。我的脸因此烧红。
“我会让海伦成为我城堡的女主人。因为,大家都很清楚,我的妻子无法处理事务。我比在场的这些年轻人都富有,我的事迹更是无需多言。”
“我还以为求婚的是你的儿子。”
我抬头看向那个新来的声音。这个男人之前还没发过言。他是队伍里的最后一个,悠闲地坐在凳上,卷发映着火光。他的一条腿上有条突出的伤疤,把他深棕色的皮肉从脚踵到膝盖都接在了一起,裹着他小腿肚的肌肉,埋在他的外衣下的阴影里。看起来就好像有一把刀,我想着,或者什么类似的东西朝上撕扯留下了羽绒般的边缘,豁口的柔软掩饰了造成创伤的暴行。
父亲很生气。“莱耳忒斯之子,我不记得有请你说话。”
男人微笑。“没人请我说话。我插话了。但你不用担心我的干预。我无意参与此事,只是作为一名旁观者发言。”高台上一个小动作吸引了我的目光。其中一个蒙了面的身形动了动。
“他是什么意思?”父亲皱着眉。“他如果不是为了海伦而来,那是为了什么?让他回到他的岩石和山羊身边去吧。”
男人挑起了眉毛,但他什么也没说。
廷达柔斯同样很温和。“要是如你所说,你的儿子是要来求婚的,那就让他自己说话吧。”
连我都知道这会儿轮到我说话了。“我是帕特罗克洛斯,墨诺提俄斯之子。”我的声音有点高,因为一直没说话还有些沙哑。“我作为海伦的追求者来到这里,我的父亲是国王,亦是国王的后代。”我没别的可说。父亲没有给我指示,他也没想到廷达柔斯会让我说话。我站起身,把碗带到献礼堆上放稳,然后转身回到座椅上去。我没有发抖或者绊倒给自己丢脸,我说的话也不算傻气。但我还是羞得脸上发烧。我知道自己在这些人看来是什么样子。
追求者的队伍漠然地继续往前动作。现在跪着的男人非常高大,比我父亲高出半个身子,并且肩膀很宽。他身后两名仆从撑起一面巨大的盾牌。它好像是和他是一个整体,从他的脚踝伸到他的皇冠;普通人不可能搬动它。它也不是什么装饰:上面被砍的斑驳痕迹见证了所有它经历过的战斗。埃阿斯,忒拉蒙之子,报上自己的名字。他的发言简短直率,他声称自己有宙斯的血统,并用自己的高个子证明他曾祖父传下的恩典。他奉上的是一杆长矛,裁得很好的柔木。火炼的矛尖在火炬的光下发亮。
总算轮到了那个长了一条伤疤的男人。“那么,莱耳忒斯之子?”廷达柔斯在座椅上转动身子好面向他。“一个不感兴趣的旁观者对此事有何说法?”
男人身体后倾。“我想知道你要怎么阻止那些失败者向你开战。又或者向海伦幸运的丈夫开战。我能看到在场不少人都准备好扑向对方的喉咙了。”
“你好像很高兴?”
男人耸肩。“我觉得人滑稽得有趣。”
“莱耳忒斯之子在笑话我们!”这是那个身躯庞大的男人,埃阿斯,他握紧的拳头和我的脑袋一样大。
“忒拉蒙之子,我可不会。”
“那是怎么回事,奧德修斯?至少这次说清楚你什么意思。”廷达柔斯的声音正像我听到的那么尖锐。
奥德修斯又耸了耸肩。“就算你赢得了珍宝和名声,这也是场危险的赌博。在座每一位都是极为杰出的,并且也都明白这一点。他们可没这么好打发。”
“这些你私底下都和我说过了。”
父亲在我身旁僵直身子。阴谋。殿中感到生气的不止父亲一个。
“的确。但我现在给你一个解决方法。”他抬起双手,手中空无一物。“我没带来任何礼物,也不是来追求海伦的。我是——正如人们所说的——岩石和山羊之王。我希望得到我已经指明的奖品作为这个解决方法的回报。”
“把你的方法告诉我吧,你会得到你所要的。”又来了,高台上,那个细微的动作。一个女人的手扭住了她同伴的裙子。
“那以下就是我的解决方法。我认为我们应该让海伦选择。”奥德修斯暂停了一下,让人们抱着怀疑交头接耳;女人在这些事情上是没有话语权的。“这样就没人会指责你。但她必须现在选择,即刻马上,那就不会有人说她是听从了你的意见或者指示才这么选的了。而且,”他举起一只手指,“在她作出选择以前,这里的所有人都必须立誓支持海伦的选择,并保证她的丈夫不受任何意图从他身边夺取海伦的人的侵害。”
我能感觉到屋内的不安。立誓?还是为了一个女人选择她的丈夫这样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这些人对此感到怀疑。
“很好,”廷达柔斯的神情很难看懂,他转向蒙面的女人。“海伦,你接受这个提议吗?”
她的声音低沉优美,传到大厅中的每个角落。“我接受。”她只说了这么多,但我感觉到了自己身边这些男人的颤抖。还是个孩子的我都能感受到这个让人惊艳的女人——尽管她蒙着面——的力量,并为之惊叹。她的肌肤——我们突然想起——据说是镀了金的,她的双眼就像我们平时用橄榄易物换来的黑曜石一样黑亮。在那个瞬间,她值得大堂中央的所有礼品,甚至更多。她值得我们付出生命。
廷达柔斯点头。“那就这样吧。所有愿意的人现在就开始宣誓。”
我听到咕哝声,几个有点生气的声音。但没有人离开。海伦的声音,和那个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鼓动的面纱俘虏了我们。
祭司很快被召来,他牵着一只白山羊上祭坛。在堂内,这样比用公牛要吉利些,公牛的血会溅到石地板上,很不干净。山羊安逸地死去,神甫把它黑色的血和火里的柏灰拌在一起。碗发出嘶声,在安静的室内听着很响。
“你先来,”廷达柔斯指向奥德修斯。连一个九岁小孩都能看出这有多妥当。奥德修斯太聪明,锋芒毕露。我们勉强的临时结盟只建立在没有任何人的力量能超出别人太多的前提上。我能看到屋里这些国王的讥笑和满足:他将无法逃出自己的圈套。
奥德修斯的嘴咧出半个微笑。“当然,我很荣幸。”但我猜这不是真心的。牺牲时,我看到他向后靠入阴影里,好像这样他就能被忘记。他站起身,走向祭台。
“海伦,”奥德修斯停顿了一下,他把手臂半伸向祭司,“记住我只是以友人的身份宣誓,而不是以追求者的身份。你要是选择了我,会无法原谅自己的。”他的话只是调笑,也引来了零落的几声笑。我们都知道像海伦这般光鲜的人物不会选择贫瘠的伊塔刻岛的国王。
神甫把我们一个个召向炉边,用血和灰在我们腕上标记,像锁链一样紧紧连结。我向他重复一遍誓言的吟诵,手臂高举给所有人看。
最后一个人也回到座位上时,廷达柔斯站起身。“现在选吧,我的女儿。”
“墨涅拉俄斯。”她毫不犹豫地说,把我们都吓到了。我们以为会有悬念,以为她会犹豫。我转向那个红发的男人,他站着,脸上咧开一个巨大的笑。他在巨大的喜悦中拍了拍他沉默的兄长的背。而别处都是一片愤怒、失望甚至悲痛。但没有人拔剑,才在我们腕上晾干的羊血很厚实。
“那就这样吧,”廷达柔斯也站起来。“我很高兴能够迎来阿特柔斯的又一个儿子。你会得到我的海伦,尽管你优秀的兄长已经迎娶了我的克吕泰涅斯特拉。”他向最高那个的女人打了个手势,好像要她站起来。她没有动,可能没听到。
“那第三个女孩呢?”这是一个矮小男人的叫唤,他站在巨大的埃阿斯身边。“您的侄女,我能要她吗?”
众人大笑,很高兴紧张的气氛有了缓解。
“太晚了,透克。”奥德修斯的声音压过噪音。“她已经被许给我了。”
我没能听到更多。父亲的手掰过我的肩膀,愤怒地把我从座椅上拉走。“我们没必要留在这里了。”我们当晚就启程回家,我爬回自己的驴背上,心中甚是失望: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海伦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面容呢。
父亲再不肯提起这次旅程,一到家这件事就在我脑海中扭曲成了奇怪的模样。血、誓言、站满国王的屋子:他们看上去遥远苍白,更像游吟诗人的诗句,而不像自己的经历。我真的在他们面前跪下了吗?我的誓言都是什么内容呢?还没到用晚饭的时候,这件事就已经变得像梦一般愚蠢而不可置信,光是想想都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