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峰山

 

在大地上玩积木的神啊
　　这高耸的九座石山怀里抱着一个多么深的
　　绿树的深渊

　　端午节前的野山楂
　　小小的刺儿划伤了我们采摘的目光
　　洁白的栀子画出山风的形状

　　便要沿着绝壁一步步走到天空了
　　还魂草，你蜷缩如菊花的体内
　　堆积了太多的阳光和月光

　　如果还有时间
　　我本可以在石头上写下我的名字
　　在这我走过后便空寂的山中呼风唤雨

 

俳句

 

溪水还是那么浅，水中的空心草一寸寸绿上来了

骑自行车走上坡，一只红尾鸟飞在我前面

一阵急风，满街樟树用旧的叶子纷纷落下

折断的香柴树清香醒目，淡绿色的花朵气味更佳

一棵雀梅藤爬到了我阳台，我帮它扫叶子也扫果子

雾气横在山腰，那些山就是浮在空中的群岛

水杉树叶芽鼓胀，村人扛着一捆树苗单手骑车

花盆里的武竹每年春天都生出一片新的针叶林

那些芦苇没人去砍，新叶子只好委屈地从黄叶堆里长出来

一只黑猫每天到对面的屋顶散步

围墙边的泡桐树是它上下的梯子

舞龙灯的队伍吹吹打打地走过去

猛一抬头，月亮缺了一大块了

 

水的手语

我只想坐在泉水旁边
在最寂寥的深山的野径

我只想抬起我苍茫的老眼
看一看过往，那些变来变去的晚云

当我顺手拂一拂身上的树阴
就会有一声蝉鸣，流进我的血脉末梢

我们用手语交谈
一只蝴蝶

打开翅膀，飞起来
途经一片开花的菊科植物

我们看着它以舞蹈家的姿势飞着
又在一棵松树上，有过几秒钟的停歇

 

石扉

 

面壁十年，我就是山中的一棵野树

推门，门外便是第一千零一个甲子

是梅七姑，偷来透明、香气、轻红，再加上一阵暖风

把云霞，挂满世间的枝头

 

踏上天梯，便是寻访丢失已久的谜底

洞穴里有岩画，仙人笑谈昨夜的棋局

隐秘的暗道栖居三叶虫的梦境和晴空

这一双石履，织绣蒲公英和紫花地丁

 

这是天上飞来的巨大屏风

是赭色的宣纸，是天书而不着一字

是石镜，照见了恐龙迁徙

海水在瞬间消隐于某个倾斜的漏斗

大地上生长出蕨类、苦槠、奔跑的麋鹿

日月轮流在镜中梳妆

 

端午

 

你拥有地图上的一小片积雨云
关节炎、冷水浴和栀子花肥白的季候
你有过一小壶酒、迷幻的香料
骨质的手链雕刻逐兽的纹饰
海市出售新鲜的扇贝
你的指肚深陷坍塌的粘土

季节性的小岛屿，拆散细腰的伞状花序
草丛里显现刺莓多浆的果实
一树鸟鸣绕过洞萧的七处暗伤
在你随意丢弃的皮囊中
绾一个织锦的结……
而你的嘴唇，一经说出
便消失

去扣每一扇悬挂艾草的老木门
水晶牢里，你有一幢小小的
据说会旋转和发光的——金字塔
在某个镜面，你每天在睡前服用灵芝
那睡着了死去的又被雨声
反复修改的人
归途是一片汪洋的水

 

一个人的戏班

　　老先生，走了多远的路你才来到这里
　　围观的闲人聚来，你把小喇叭放到旁边
　　多小的舞台，上面还绣着吉庆的双喜
　　你翻乐谱，解胡琴，脚踏锣鼓，你唱
　　你的膝击打着人物出场的竹拍
　　“樊梨花啊......”
　　你苍老的容貌里，年青的儿郎
　　在宽大的山川策马扬鞭

　　把你行囊里的灰尘也卸下
　　顺便从戏箱的角落里
　　偷得一味失传多年的偏方
　　小孩子们围住你
　　玩你的妆镜，那里面的八卦，九曲和四季
　　铜铃是走一路响一路的
　　“做戏的来了啊”
　　“你也拿两块钱来，我们叫他再唱一个”

　　头发白了，这有秩序的白被风吹乱了
　　到老来，面前的观众
　　表情还没有变
　　倒也换了几种不同的口音
　　老先生，等你手上这支纸烟抽完了
　　你就顺着这条府林路一直走
　　到溪边，那个锯木厂兼旅店
　　那里的宿钱才十来块，最便宜

 

从前慢

 

从前每天早上去大樟树下吃早餐

不用说，桌上已摆好热粥和鸡蛋

一个饼，你认识饼里的萝卜

种萝卜的人

 

骑自行车，到邮局

车篮里是寄往远方的信

信封上

画一朵新开的栀子花

 

从溪里游泳回来

粒粒星光照得水冰凉

捧着西瓜，在露台上看过一场月全食

 

桂花开遍江南的时节

翻看旧时手迹

在纸上写字，撕了写，写了撕

 

从前慢

大雪

落满山中的木材检查站

 

梅花酒

 

江南无雪，上班路的绿化带

每天，沿阶草浮起一层霜

 

你不来，雪引子不在

奔走医院的日志，翻开一页是一页

 

燕尾洲还没有燕子。宾虹公园

虹庐的北坡，朱砂梅

 

和你相对、不语。她分给你一些香气

一些断句。滚滚车流渡过暮色中的通济桥

 

晴风小筑——终是我无法完成的园林

沧浪之水，带走绿萼下深埋的

 

某个下午。他或许仍在西楼的某间画室

穿过重重枝桠，越冬的果子

 

和新生的梅花相逢。掌中，梅子青冰纹

细微的破裂声，涌出土层

 

仿佛遗址。彼时，是谁焚香？

是谁调墨？是谁饮酒？是谁题诗？

 

画中的梅花，并不因为

一句风言而飘落。画中没有梅花

 

 

 

兰竹

 

岁寒，友人隐身于一幅旧字

一个空址，山风随着意思吹

 

赤松下宫腊梅如往年一样盛

积雪的，不单是北山最高的山峰

 

岁晚，每天清晨

一杯浅紫色鲜榨石斛汁

 

远方，他的身影混迹于竹影

午后的阳光逆着时光

 

手绘的折扇收拢，素心兰初识银鱼

青草味的回甘来得太迟

 

兰竹

 

中年之后的狷狂

狂草写兰，三尺青锋隐于没骨

 

流水走后，河床晒枯枝

道路如往日的蛇，冬眠之后无踪迹

 

徒步者穿过竹林，白塔

陷入墓穴味的爱情

 

流光扑面，无名的飞虫

弹奏徒然的夜曲

 

清茶代酒，心形的器皿已经无用

关节都含了酒意

 

病人

病人躺在他的床上，半边手脚失去了知觉
暴雨过后，山里的老屋砖瓦倾塌
那也不过是半边的屋子。门前的那株桂花十二岁了
那也正是儿子的年龄

病人躺在他的梦境之中。树林里走失的秋天
斑斓的老虎坐在一块巨石上面等他
他的身体在高烧里慢慢蜷曲
天空的云霞是如此美丽

桂花一边盛开一边迅速凋零
他在死后嗅见自己潦草的一生
这是他在人世最后一个秋天

在半夜，又一枝闪电撕开集镇的睡眠

 

 

那些花儿

 

通过什么秘密通道

婆婆纳、碎米荠、黄花鼠耳

那些花儿又从春天回来

星星点点小花绽放，多少人走过

不识芳名

 

那些表妹，不约而同

早早回到春天的田野

英英五岁、晓红十一，素姐姐

我早已活过你缺氧的年纪，偶尔会在梦里

争抢老家门前，几颗红心李子

 

未展芭蕉，诗歌兄弟

朝阳、陈让……

数不尽的桃花、桐花奔赴空枝

春天美丽，墓草青青

陌上少年踏歌而去

 

映山红蹦蹦跳跳

羊角辫上，花枝招摇

那天家山回来，羊肠小道

爷爷一路叮咛

“花蕊不要吃下，会流鼻血。”

 

那时我小，不太明白

为何要把清明馃子

留下三个

他们的石头门前

不许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