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过新树——南蛮玉访谈 胭痕

标签:
南蛮诗人文字诗歌知觉 |
分类: 知觉·人物访谈 |
南蛮玉,女,1976年11月出生于浙江金华,毕业于浙江林学院园林专业,浙江省作协会员。著有诗集《水的手语》(2004年),诗作散见于《诗刊》、《星星》、《诗选刊》、《江南》等刊物,曾获首届“金报朝阳诗歌奖”等奖项。代表作:《九峰山》、《俳句》、《水的手语》、《石扉》、《端午》、《一个人的戏班》、《从前慢》、《梅花酒》、《兰竹》、《病人》、《那些花儿》
春风吹过新树
知觉:南蛮玉你好,我们谈谈吧?这是我第一次做访谈,心里有些忐忑。
南蛮玉:胭痕你好,很高兴能和你谈到诗歌。乡村、植物、小的生活,我们谈到这些,继而谈到诗歌,这些话题令人愉快。就像我们随意谈起的甜点、石桥、小镇、茶园等江南风物,仿佛都是旧友。你说到的燕子、春风、新树,这些美好的事物,更使我兴味增加。它们都是诗歌。诗歌从未远去。你的名字很好,让我想起红楼,那些充满灵性的才女,也是我所向往的。作为文字之交,我们相识已久,我们今天就这样轻松地交谈吧。
知觉:好几天了,我一直在读你的文字。我感觉,我的记忆和你的记忆要重叠在一起了。江南风物,似乎历久弥新。你的文字,也是这样从遥远的记忆走来,犹如春雨初醒,又添了新的意味。
南蛮玉:呵,谢谢你能这样看我的文字,也谢谢你这样看待江南。江南,我的生养之地,对我来说,它带着记忆与滋养,它给予我的我都可以任性地谈谈。我出生在浙中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那里群山连绵,古树环抱,一条清溪绕村而过,空气中满溢着植物气息。在我心里,它就是一幅天然的水墨长卷。山间野生野长的草木和鸟鸣虫唱是最初的朋友,也深入我的血脉。成年之后学园林,之后又长期在半山区小镇从事林业工作,与山水草木、民间烟火肌肤相亲。我很高兴能用文字记下我和植物的缘份和亲情。植物最单纯,与植物交往多么简单。面对植物,我可以毫无保留地注视、亲近、拥抱、赞美,一棵满树金黄的百年银杏、一株歇满白鸟的早春玉兰、一片新叶如翠的香樟树林……多么让人爱慕和欣喜!我不过是采得植物的若干枝叶到我的诗中,诗就有了自然的香气。这也是一种映照吧。还有,植物的朋友飞鸟、昆虫,都是天地间的精灵。你所说的江南风物,如诗中所呈现的清丽、明媚、缠绵、感伤等诸多面目,也许是诗者自说自话,也许是山道上一枝斜逸的春花,也许是溺水者捉住的一枝芦苇。但于我,它就是生命中的滋养,伴随着我一同成长,领受着这种生活。
近来整理了近十年的旧作,诗文加起来有薄薄的一册。拟将新诗集命名为《梅花酒》。若按内容分,则写自然、情感、人间世事大约各占三分之一。当我们说起梅花时,眼前浮现的或许是古人的一首绝句、友人的一帧水墨,不知所终的一个青花梅瓶……那深山的一树野梅花,是否会浮现一个不再回来的早春?她的芬芳寂寥,然而宜于酿酒。
诗在写下的瞬间就已成为回忆。愿我的诗能留下一些你所喜爱的江南风物。我愿做一个歌者、咏叹者,当秋风吹起,薄薄的朝颜花朝向明亮的一面,开放,然后寂灭。如随风飘逝的秋叶、情感、暗夜里偶尔忆起的诗行。
知觉:我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或者换个说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让词语用分行的形式唱歌?我注意到你的文字里有词曲的韵腔。
南蛮玉:读大学时试着写诗,上世纪末开始写了一些有点模样的诗行,2004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水的手语》。你说我的文字里有词曲的韵腔,很有意思。词的节制、曲的衷肠,都是我所喜爱的。我所理解的好诗可否形容为“纯朴的文人诗”?既要有白话的晓畅,又要有文人的清雅。我认为诗还是要以抒情为主,诗应该而且必然是风雅的,写诗必须保持一定的格调和难度,要避免言之无物。所谓的“口水诗”不过是借诗之名粉墨登场,以“先锋”之名,玩玄虚的语言游戏的所谓诗歌,也很可怕。最怕初学写诗的青少年受其误导。
戏曲为什么能打动很多人?比如昆曲《牡丹亭·游园》的词本身就是名段,很雅,表现的也是人类千百年来共通的情感(凡夫凡妇都能体会的情感),通过淋漓尽致的表演,还原了一个古典时代的梦,可谓雅俗共赏。在乐府时代,哪一首诗不是歌呢?诗歌必然要有内在的韵律,写诗可以借鉴词曲的音乐性和表现力。诗人西辞吟唱了不少好诗,通过他的吟唱,诗的美又加上了歌的美,诗歌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这一点很了不起。我很爱听,并从他的吟唱中感受到了比单纯文字更丰富的内容。我喜欢他吟唱的骆一禾诗作《小圆窗》,他春酒一般的嗓音很好地演绎了这首谣曲的唯美和忧伤。我希望我写下的好诗都是经得起反复阅读、可以吟唱的。
知觉:你的文字中有“原乡”情结,我可以把这理解为情感的回归吗?
南蛮玉:“故乡”这个词让人难免心虚。虽说我大部分习作都在写乡村,写我曾经经历和面对的风景、情感、人们。但我笔下的乡村和现实生活中的乡村真是同一个时空吗?若用一支写实的工笔来写现世的乡村,该如何去面对那些纠缠不清的爱恨、长满青苔的天井、留守老人的眼神?爱和美只是浮在乡村表面最为人留恋的一张脸。万花筒一样的乡村还有很多面,我只是偶尔涉及,未及深入(关于乡村人物,或许要留给散文和小说来完成)。在这个高速奔跑的时代,我只是虚构或重构了另外一个乡村、另一个故乡。当双脚踩在故乡山村和长久生活过的小镇时,我早已是陌生人。从另一个意义上说,故乡早已沦陷。我们只是在纸上打捞一个审美的江南。
乡关何处?心归何处?对于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怎能不爱,怎可不爱?美与爱,仍然是永恒的主题。迈克尔·杰克逊的《拯救地球》,展现了人类对地球母亲施暴的一面,很残酷,但爱能抚慰和修补这种伤害,那是一种深沉的反思、是大爱。写乡村诗文若一味赞美,当然是平面的、肤浅的。我爱这土地,也希望能用笔墨记录这片土地上我所能感受的阴晴、所能思考的风雨。
知觉:作为一个诗者,你如何看待文字中常常出现的“关键词”。波特莱尔说:要看透一个诗人的灵魂,就必须在他的作品中搜寻那些最常出现的词语。这样的词汇会透露出是什么让他心驰神往。
南蛮玉:一个诗者,文字中常常出现“关键词”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一来,说明诗者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语言体系,因为个人审美倾向和写作偏好,遣词造句有了比较顺手的表达方式。一个比较成熟的诗人也许不能避免“关键词”的出现。比如张枣诗歌中的“鹤、甜、镜子”等词语,潘维诗歌中的“江南、丝绸、棺材”等词语,具有诗人风格鲜明的烙印,可称为关键词,也是解读他们诗歌的一个节点和切入口。二来,“关键词”如果出现的频率过高,基本说明诗者已陷入“写熟”的危险境地。语言太顺太滑,文字有了惯性,未必是好事。诗人四分卫闲聊时曾对我说:“喜欢的是你对植物、对乡土的那种感情,但诗句有太书面的倾向,写作有些陈旧”。不知道他所指的“陈旧”是什么意思。也许我就是一个“陈旧”的人,写作不求流行,可能比别人要慢半拍。并习惯像一棵树那样,被一阵春风唤醒,被一场秋雨洗劫,而星空和飞雪都是我最爱的华裳。
在我的诗文里,你常常看到的是春天、雨水、花朵、月亮、白鸟、鹿,大多是轻盈、上升的事物。也许写作至今,我的诗作仍然是某诗友笑言的“童颜不老”,是青春期写作的顺延。春天是我写作最多的季节,但再也不是以前那样可供挥霍的写作了,年岁渐长,写作的节奏需要适当的调整。有时也会怀念乡村时代,那时生活清贫、前途渺茫,但身处自然、时间富足,不像现在,只能在深夜或清晨才能见缝插针地看书、写点自己喜欢的文字。
是什么让我心驰神往?住在山水之间、有二三知几、自由读书、写作、种花、观鸟、偶尔远游……想法似乎简单,但实现不易。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数诗人不能凭写诗生存。除非衣食无忧,一个诗人要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必须要做具体实事以安身立命。所以在现世之中,他们总是做诗人的时间少,做俗人的时间多,仿佛诗和梦想一样,最是可有可无之物。所以,出世的只能是心态。无论对诗对名,散淡了,也许就是成熟了。
知觉:我们再回到文字的地域性。我的一个朋友曾说:生活着的那个土地,只有它,才有资格催促我该怎么表达情感。你是怎么看的?
南蛮玉:文字当然有地域性。国内有很多优秀作家都在坚守他们的土地,写下大地的诗行(从某种意义来说,不论文体,好的文字都可泛称为诗),这种独特性是不可取代的。地域性不能避免,而且应当写深写透。比如新疆的李娟,长居浙江海盐的诗人津渡,其人其文,都有颇带磁力的地域性。津渡的散文新著《鸟的光阴》,以清澈温润的笔触记录了他近十年间在海岛、山林观鸟的感受心得,是与大自然亲密接触并具备原创品格的生态美文,写出了浙北大地上的自然之音。阅读这样的文字,读者自然会对文字背景的地域产生强烈的向往。不禁想起,什么时候也可以和诗人一样走进那方草木蓬勃、百鸟飞翔的大地,与自由的飞鸟交上朋友?
人其实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树,是受制于自己生活的土地的。如同大地上的草木,南方诗人和北方诗人有不一样的枝叶和果实。理想的诗人当然是能在南方、北方各生活一段时间,四处漫游,综合各种水土的滋养。一个人的生活半径会决定他的思维方式。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无论身在何方,普通人真正生活的圈子也不过是一个小镇大小。真正意义上的土地离我已经越来越远,悬空感和虚无感也许正是我们这一代人普遍的感觉。故乡已经只是个地理意义上的名词,而心灵的故乡不知何处。网络时代,我们的生存生态和以往已经大为不同。父老乡亲见面早已叫不出名字(且排不出辈分),而远在天边的QQ好友,你甚至知道他们午餐的一条鱼和阳台上的一株百合。所以,很难说一个长期生活在城市的人,能再次写出天然去雕饰的乡村诗歌,这样的诗如果一直写下去,很有必要怀疑诗的真诚性。我早期的诗作有非常明显的江南气息,但随着住在城市里日久,这种气息会淡化,这不可避免,也无可挽回。我要做的,也许是尽量多地接近自然,聆听天籁,去浊存清。
知觉:你知道,文字有孤独的天性,当你偶尔注视它们,它们低着头含羞带怯;当你靠近他们时,则又有了某种神秘的表情。我们总是在误会文字,以为文字离自己很近,也许不然?
南蛮玉:是的。也许所有真诚的文字都是出于孤独。不是孤独,何来与心灵对话,何来与文字为友?我们曾经以为文字是可以掌控的,但文字在成形之后就有了自己的命运,关于一首诗在读者中引起的共鸣或争鸣,我们完全不能掌控。诗也许是和时间对抗的一剂良药,也是排遣孤独的秘方。文字来到笔底,既是诗人的创造,也是诗人的幸福。雾里看花、雨夜听琴、晴日登高、松下饮茶……单这些文字所带来的情境就已让人心驰神往,此情此境,若有诗人二三,出没其间,联句谈诗,更是人生至乐。
知觉:我想知道你对文字的态度?
南蛮玉:我承认我略有文字癖。对于喜欢的文字,我会反复阅读,对诗写得好的人,也会发自内心地亲近和喜欢。文字就像一个永恒的情人,他与我一起成长,从未走远。文字之美让人心醉,让我倾心。我也非常乐意做一个文字的清舞者、赴火者、煮药者,虽舞影凌乱、烛焰孤单、村药苦口,也乐在其中,不敢言悔。
知觉:有人说:中国的诗人缺乏个性,是因为他们的骨子里充斥着风花雪月,闺阁情结。又或者是因为政治阴影,而缺失了自己?
南蛮玉:呵呵,其实我的骨子里也充斥着风花雪月。关于风花雪月,要看怎么去理解了。把“风花雪月”拆开来看,每个都是自然中的美景,是我所爱者。拥有初心和诗人的浪漫情怀,这有什么不好吗?风花雪月和琴棋书画都是艺术人生的财富,人生如一场旅行,我们是来看风景的,要有一路花开的心情。生命已经够苦了,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蜂箱和蜜源。
闺阁情结,怎么说呢?女诗人好像总是难逃这样的拷问。特别像我这样,情诗写得相对较多的。情诗所涉多是私人情感,仿佛没有必要公布于世。但情诗正是诗歌中最不能作伪的,人的情感如此丰富,能用诗句去探究和歌咏,又有何不可?我不认为闺阁情结就该一棒子打死。好的情诗太罕见了,不能只有玫瑰,而不见花香。
每位诗人都有不同的个性,并非姿态激进、愤怒者才体现个性。愤怒无济于事。有时,雍容平静者更见气度。谁不是生活在政治之中?针对自己不是很了解的政治谈论阴影,跟盲人摸象差不多。
我以为,花月和风雪都是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诗人未必都要苦着一张脸吧?一味去写负面的、风雪的东西,会看不到人生的乐趣,慢慢地,其诗其人,就会有一张双眉紧锁的苦脸。风雪当然也要写,但过于强化人生的不如意,其实也是一种逃避。
知觉:我注意到你诗歌里有探及生命最终的元素。在这样的过程中,是否有技术上的力不从心?
南蛮玉:关于生死,这是任何一位诗人都不能回避的母题。年岁渐长,亲人朋友离去渐多,送别的诗当然也渐成一辑。近来写过一首《那些花儿》,是一首送给诸多故人的诗。关于死,我还做不到鼓盆而歌,但已经不会过于哀伤。“春天美丽,墓草青青”,那些花一样的生命来过人世,又匆匆告别,要欣赏美丽,顺应别离,慢慢放下。什么都在流逝,也许我能做的只是歌唱,也许是情歌,也许是挽歌。
诗之好坏,在于情感的真实、语言与内容的吻合程度、独创性等。诗艺无止境,好诗需要适当打磨。十年前写诗一挥而就,靠的是天赋。诗歌是很需要技术的,每一行、每一个字词放在哪里、如何停顿都很有讲究,形式和内容完美统一的诗可遇而不可求。诗是语言艺术的精华,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写诗之难。
知觉:也许我所有的提问,都是如风飞过。我们活着,亦如微风,不知所往,不知所终。也许这才是命题真正的所在。
南蛮玉:当你的提问如风飞过,大地上也许有一棵树与你枝叶交错,共享一阵清风。写诗的意义何在?我想,写诗至少给我们带来了存在感,挽留了流逝的时光中的美和心动,我们一起在诗中分享了美丽的时辰。诗是献给无限的少数人的,这无限的少数人,必须有欣赏能力,诗对读者和作者都是挑剔的。当全民都读诗的时候,诗不一定会繁荣。当今社会,公然承认自己写诗好像跟做坏事差不多,这不正常,但也不妨碍一个诗人努力提高诗艺。诗歌正日益成为一种纯艺术。但诗人一定不能绝望,要尽力让更多的人知道,好诗原来是这样的。我们要相信,这“少数人”仍然有庞大的基数,他们不一定能接触到好诗,不一定购买和订阅纯文学诗歌刊物、浏览诗人博客,但我们可以把诗放到大众传媒上去,放到新兴的电子杂志上去,这比诗人只坐在书斋里孤芳自赏要有意义。
我们写下的诗句,必须分享和传播,让更多的人知道,在柴米油盐、娱乐八卦、快餐阅读之外,还有诗歌在。这也是我接受你访谈的出发点之一。当陌生读者打开我的某篇诗文并发出会心一笑的时候,他(她)的心中是否会回响淡淡的琴音?感谢春风,带给我们慷慨的鲜花和写诗的勇气。感谢诗歌,让我更多地领略人世的爱和美,让我们在文字里相逢并成为朋友。虽说所有的一切都将随风而逝,燕子楼头,将另有看花的女子。但燕子飞过天空,她的脸上现出蔷薇色的胭痕。
知觉:谢谢南蛮玉接受我的采访,再见!
南蛮玉:谢谢诗人胭痕的深度阅读和采访。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