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流逝:西域古国的残稿
孟澄海
之一:乌孙与伊犁河
只有葵花和薰衣草。
两岸,金黄和淡紫的颜色波涛汹涌。那是当下的一种场景,静谧、安适、平和、灿烂、幽美,像落地的布景。有时候,当一个人独立苍茫的时候,心灵更加接近星空与大地,彷佛是一滴露水一片残叶悬挂于枝头,等候浩荡的西风将其吹落于时光深处。
抬头远望,那里的雪山静默无语。科古琴山、婆罗科努山、哈克他乌山、那拉提山,都有白云缭绕、蓝光笼罩,现出别样的壮美和崇高。天比山远,天上的鹰隼从另一个高度鸟瞰世界,如同哲人,看到的是无边岁月和苍茫山河。
我面前的伊犁河波平浪静。
水面上,阳光的颗粒透明闪亮,穿梭于细碎的波纹与涟漪之间,恍然若梦。风吹过来,偶尔有白杨树的叶子跌落,一闪而过,静静地漂浮在淡蓝的水气中,然后消失,去向不明。时间苍老,但流水依旧年轻。在河流深处,水的内心收藏了历史,犹如一个斑驳的镜像,映照着历史的影子。
伊犁河是乌孙的家园。
2000多年前,在这个四面环山的河谷里,生活着一个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史书上说,他们是古塞人,其首领称为“昆莫”或“昆弥”。公元前2世纪初叶,乌孙与月氏均在今甘肃境内敦煌祁连间游牧,北邻匈奴。乌孙王难兜靡被月氏攻杀(据《汉书·张骞传》),他的儿子猎骄靡刚刚诞生,由匈奴冒顿单于收养成人,后来得以复兴故国。大约在公元前2世纪末叶,从祁连山下向西迁徙,来到了伊犁河谷。
我曾在乌孙生活过的河西走廊寻访他们留下的史迹,但什么也没有得到,西风流云,白草黄沙,在茫茫的荒原和戈壁上,从未发现有价值的蛛丝马迹,就连一处遗址、一个箭镞、一块残陶也随着时光的流逝,消隐得无影无踪。那些日子,白天我就去祁连山麓,一个人坐在土岗子上发呆,看着那些被风雨剥蚀后的老河古道,试图从萧萧的风声里捕捉乌孙远去的历史回声;到了夜晚,则不停地翻阅浏览史志文书,靠想象来搜寻乌孙民族的来龙去脉。然而读遍史家的文字,收获的仅仅是零散的资料、语焉不详的叙述,没有得到具体可感的场景,更没有窥见历史的远景和纵深。我倒是发现,在那些发黄的纸页间,处处都弥散着战争的烽火:匈奴跟月氏战,月氏跟乌孙战,汉军跟突厥战……狼烟四起,刀光剑影,彷佛在那个遥远的年代,所有的民族都在血雨腥风中生存,然后等待和寻找凤凰涅槃的愿景。
很多生动的故事都在乡野、民间流传。譬如说,乌孙的第一代国王猎骄靡出生后就遇到了战争,父母均血染沙场,命丧大漠,是一只母狼用奶水救活了骄靡,叼起他走进了隐蔽的山林,二年后又飞来了一群乌鸦,将嘴里衔着的鹿肉,一块一块吐下来,喂养他孱弱的生命。民间传说,猎骄靡的养父母就是苍狼和乌鸦,所以他长大成人后,皮肤乌黑,眼睛里闪现着绿森森的光芒。
故事的背后其实隐含了另一种真实:最早的乌孙其实崇拜万物生灵,狼和乌鸦就是他们的图腾。
野罂粟在伊犁河谷的山坡上静静开放,艳丽、娇美、凄凉。花的影子迷乱斑驳,被风吹落摇散,像忧伤的月亮在平缓的水波中漂荡、沉浮。
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牧马人依着草坡,斜斜地躺着。他的身边野罂粟扶疏摇曳,再远处是皑皑的雪峰,雪峰的上面是蓝天,空洞的蓝,高远的蓝……
他是乌孙人的后代吗?
据史书载,为了安定西域边陲,汉王朝曾经不断推行和亲政策,将深闺女子远嫁乌孙首领。细君公主、解忧公主、相夫公主、冯夫人……一个又一个红粉宫娥从渭水灞桥出发,来到伊犁河畔,走进腥膻弥漫的毡房,作了昆莫们的王妃。皇权意志碾碎了他们的青春,所谓爱情和婚姻,也就成了雪山脚下的野罂粟,年年岁岁摇曳孤独和寂寞。女人柔弱的肩膀扛起了一个王朝的江山,让战争烽烟熄灭于婚床,千秋之后,令人感叹唏嘘。
但不管史家怎样评述,那些女人还是真实地生存下来了,她们很快忘记了美丽忧伤的汉宫秋月,过上了茹毛饮血的生活,在粗鲁豪放的昆莫怀抱里婉转缠绵,为乌孙王繁衍后代……
没有谁知道他们的后代落脚哪里,归宿何方。
伊犁河已经默默地流淌了千年。
在我离开宽阔辽远的河谷之时,看到的是荒草披拂、野花烂漫的土墩子坟茔,据传,那些地方就是乌孙人的王陵。
之二:火焰里的高昌
火焰山依旧在燃烧。
红色的火焰、橙色的火焰、紫色的火焰、蓝色的火焰……
我只有凭想象,或者通过一个梦境透视远古的场景:鸟群、蝴蝶、三叶草、古莲子、剑齿虎和四角鹿、苏叶杉与古银杏,都在火焰中悲情陨落,于烈焰中舞蹈、沉沦,之后烟消云散,将骨殖镶嵌于岩层,成为褐红或淡绿的化石。
亘古的酷暑炎热,太阳毒火烈烈,灰白气浪夹杂着沙尘,给无边荒野涂上了银箔似的光芒。瀚海沙碛,如果有一眼清泉,也只能凝望决绝、空洞的天穹。
唯有高昌古城躺在葡萄的阴影里。
吐鲁番的葡萄,那种琥珀般神秘的浆果,低垂着脸,羞涩、安静,把甘甜的凉意轻轻送入人们的身心。接近那黑紫透亮的果实,就宛如触摸到了神灵的心脏,万念俱熄,灵魂沉静。当然还不要忘记葡萄的叶片,它们青碧翠绿,纹路清晰,丝丝缕缕纠缠交织,彷佛是通往天国的幽径。高昌已逾千年,吃葡萄的人早没了踪影,留下的土地寸草不生的戈壁漠野,恍若亡灵走过的背景。
那片废墟就在我的眼前。
古城已经倾圮、坍塌,但黄土夯筑的高墙还在,角楼和门阙的位置依稀可见,只是裂缝纵横,鸟粪斑驳。护城河仅仅剩下一条印痕,上面落满了灰白的沙粒,像是地老天荒的伤痕。倒塌的土层被风雨不断侵蚀,现出木乃伊般的沧古与黯淡。偶尔能看见几只沙漠蜥蜴,拖着细长的身子来回奔波,眼瞳里闪着幽幽蓝光,似在探寻绝处逢生的奥义。
在苍茫西域,高昌是为数不多的汉族古国之一。
高昌城始建于公元前1世纪,初称“高昌壁”,为“丝路”重镇。后历经高昌郡、高昌王国、西州、回鹘高昌、火洲等长达1300余年之变迁,于公元14世纪毁弃于战火。汉唐以来,高昌是连接中原中亚、欧洲的枢纽。经贸活动十分活跃,世界各地的宗教先后经由高昌传入内地,毫不夸张的说,它是世界古代宗教最活跃最发达的地方,也是世界宗教文化荟萃的宝地之一。鼎鼎大名的唐代佛教高僧玄奘,公元629年,为了提高佛教教学水平,29岁的玄奘,不畏杀身之祸,偷偷离开长安,出玉门,经高昌,沿丝绸中路到印度,遍游今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诸国,历时17年。在高昌,玄奘诵经讲佛,与高昌王拜为兄弟,留下一段千古佳话。
时光的雪花掩埋了高昌古城。宫殿。城阙。佛塔。酒肆。店铺。商贾的行踪。舞女的台榭。达官的冠冕。文人的笔砚。僧侣的法器……所有的繁华或壮观,甚至荣誉、自尊、骚动和喧嚣,都一一沉入历史的深处,幻化为渺茫迷蒙的云烟。
残垣与断壁,夕阳与冷月,默然不语,面对千年荒原。
我听说自从上世纪初叶,就有考古工作者在火焰山脚下,挖掘高昌遗址,从中发现了一个孩子留在纸上的家庭作业,那上面工整地抄录了郑玄笺注的《论语》,旁边还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卜天寿。我在猜测,那应该是遥远时光里最有意义的一个生活片段,孩子端坐桌前,面对闪烁着淡黄光焰的油灯,轻轻翻开一本古书,拿起毛笔,把先贤的文字一笔一划地誊抄在草纸上,旁边,他的父亲手捻髭须,朝着爱子颔首微笑……那是怎样一个动情的场景呵,当孩子笔下的墨汁缓慢洇开,儒家的文字列队雀跃,如闪烁的星斗,瞬间照亮了一个孩童愚蒙混沌的心灵世界。就是这样几张薄薄的麻草纸片,就是这样一些简单的点横撇捺,让我们清晰地窥见了华夏文明沿丝绸之路传播的方向。
火焰山的火没有熄灭。熊熊烈焰使古城只剩下衰朽的骨骼,使岁月唯留有冰冷的灰烬,然而,文化的种子依旧深埋于高昌古国的厚土之下,我确信,总有一天还会在这里发芽、生根,长出一棵又一棵参天的大树。
天太热,还是走吧,去吐鲁番的葡萄沟,再品尝那甘甜清凉的葡萄。
之三:天马背上的大宛
清早,淡蓝的薄雾刚刚退去,草原上的野草挑着露珠,从睡梦中醒来,不停地摇晃着苍黄的秋意。突然,我看见一匹白色的骏马朝我飞奔而来。白马的鬃毛纷披,四蹄生风,在熹微的晨光中宛若飘逸的云朵,轻盈、洒脱、自由奔放——那是停留在时光深处的一个镜头,拉长,聚焦,最后戛然定格,成为特写:白马停在一条小溪边,对着流水慢慢打量自己的影子,然后又仰天嘶鸣,抖动着周身的汗水,每一个毛孔里都渗出绯红的血滴,血滴不断地漫漶、洒落,刹那间,漫天都飞扬起细碎、闪亮的红宝石……
它是大宛国的汗血马,中原人称天马。
其实,我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汗血马,所有的描述均来自童年的想象。小时候,我的家乡就是军马场,当地的老人说,早在汉代,河西走廊的山丹草原便开始给皇家驯养马匹,那些名贵的紫骝与青骢就是汗血马的后裔,它们能够日行数百里,在刀光剑影的沙场上左突右旋,轻易躲开明枪暗箭,如果遇到主人受伤跌落,它还能俯下身子,轻声呼叫,让主人爬上鞍鞯,飞一般离去。民间传说荒诞不经,无可稽考。一直到了中学时代,我才从课外的稗官野史中读到了大宛,认识了汗血马。
不过,那也是一个神奇故事,据说,汉武帝有一次午睡,梦见昆仑山西王母,那位风情万种的神仙邀他去瑶池沐浴,武帝虽心旌摇动,无奈路途遥远,不能抵达,只好辞谢不就。西王母看出了他的难处,答应送给他一匹天马,聊充脚力。梦醒后,武帝大为惶恐,召来大臣圆梦,有人便乘机献上谗言,让他派人去西域搜寻天马。
于是就有了西汉跟大宛的两次战争。
第一次以失败告终。
第二次又失败,几万大军差点全部葬身荒漠,回来的将士遍体鳞伤、衣衫褴褛,就像一群逃犯。然而意外的是,这次有人竟然带来了几匹天马。那日,武帝在未央宫前大宴群臣,酒酣之际,他欣然作诗,临风高歌:“天马来兮从西极,终万里兮归有德。承灵感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从那时起,大宛就开始进入大汉王朝的视野。
史学家曾经对大宛做过深入的考察和研究,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大宛国在匈奴西南,在汉朝正西面,离汉朝大约一万里。后来泛指中亚费尔干区域。具体方位就是今费尔干纳盆地,位于帕米尔西麓,锡尔河上、中游,当今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盆地。原始居民似以塞种为主。当地的风俗是定居一处,耕种田地,种稻子和麦子。出产葡萄酒。
但我的猜想跟史家有所不同。我觉得大宛很可能也是一个游牧民族国家,在遥远的古代,那里的人一定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即使有偶尔的农耕生产,种麦播豆,也不过是游牧生活的一个点缀罢了。高原辽阔,降水充沛,草木葳蕤,野花灿烂,唯有如此环境,才能培育出鬣鬃飘扬、疾如流星的汗血宝马。
我从未到过帕米尔高原,去新疆游览,最大的愿望也只能是登上某个雪峰,站在乱云飞度的石崖上朝西瞭望,凭借一种遐想与神奇的天马相遇,在幻觉中飞身跃上马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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