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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一石作品选:拥抱滞重轻盈的人生——北京三联书店买书记

(2013-08-20 17:3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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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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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知觉·深度阅读

拥抱滞重轻盈的人生——北京三联书店买书记

 

 

 

一 本该与书无缘的人生

  我本该拥有一个和书完全无关的人生,和很多祖辈一样,像赶着耕牛犁过土地的农夫,在一阵阵浑浑噩噩忙碌的疲惫之后,拿手搭起颤微微的凉棚,用憔悴的眼神,看着日薄西山的风景在心里掠过一阵冷冰地颤抖。然后,留下碎屑沉默,留下辛劳汗水,留下日渐干枯的浑浊眼泪,留下半把黄土,在生命最后的灰烬里,像夜影一样悄然离去。在滑犁翻起的黄土细浪里,就像骑着青牛的老子轻轻吟唱着把这片山河震得山响的说法那样,与光同尘了吧。

  每次向长辈问起祖辈家族的来处,他们常常会带着迟疑,把虚无空洞的目光投向时间深处,说出一堆如同民间传说一样的话来。……大槐树,韩城,秦地,曾经染坊满市镇的望族,兄弟纷争,血雨腥风一般家业的分置,没落公子的逍遥,破败,没落,乞丐一般的生活,农民,工人……之后来到我这个闸门口。

  书的搅拌机正把我搅的粉碎。

  二哥手里有一个简单的家谱,我没看到。问父亲,家族里是否出过读书人(也就是按照旧时说法,中个秀才、举人一类),父亲总是变得沉寂,对我的问话难以明确回答。

  家族的谱系在我的扣问之下,像是深秋落叶般纷纷落下,那个雾蒙蒙的时光洞穴里,阴沉沉的天,下着细雨,黄叶满地,枯枝飘摇,景象如同一片芜杂未知小乔木的山林。

  不管人生的经验给人留下怎样的印记,书总是来自另一个更高层次上如同狮吼一样的声音。书意味着什么?除了触摸到灵魂,从而把你和这个世界独立开来,然后给予一个人第二次拥抱生活拥抱生命的机会,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是否还有第二个答案存在。从书这里开始,一个人的人生将会获得属于他的第二基点。有人在这个基点上得到安慰,有人在这个基点上变得疯魔,有人在这个基点上成了白痴,有人在这个基点上成就辉煌。这属于不可知的命运,和书本身无关。

  在美术馆旁边的三联书店里买到过三本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世界迷宫三部曲》,给我的写作幻想推波助澜的尤瑟纳尔的家族三部曲,和她碑石一样的历史小说一样,厚重,坚实,华丽又朴素,作为滞重轻盈共生一体的文学标本,几乎是将我的人生在某些时刻改变的那种极为重要的作品。正是在这三本书里,我第一次想起自己生命的谱系。

  书,像锋利的刀,把隐藏在人身上的血脉切割出一层层的横断面,让我们凝视它。

  深深的夜晚,寂静乡村,或者城市寂静山麓边的郊野,看着几乎临在额头上跳动着闪闪星光的浩淼宇宙里的深邃漆黑,心神不知为何会微微震动。没有书,怕是人生长河和深沉夜色对自己生命的笼罩,除了唤起人生不能完美自如的深悲切之外,人生的脚印就不会那么自觉的尝试踩上隐秘星光的天梯,去追寻所谓理想之梦本不存在的幸福。

  出于对一个书迷的好意,朋友给我一张书店的打折卡,如同一个下意识的诱惑,她可能无法想到这个诱惑如何深沉厚重,原本紧闭的购书之门(自从自以为拥有一个国家级的书房之后,哪个傻瓜还会去购买原本可以根据心中所想随时捧在手上的任何一本书),从此却自动开启。

  来书店买书,有些会比网上便宜。而且环境适宜,新书绚烂,旧书丰饶。

  悠闲自得了,会到三联书店里来,内心沉滞了,会到三联书店里来。走过诺大城市里重重的街道,跳过铺设着无声无色生命的五线谱,在书店里,相信总会能够寻到谱写我心灵曲目适宜的音符。那些成排书架上的纸页中间,或许正夹着等待我的高音、低音、变奏、旋律和节拍。三四十年人生的幻影,因为书,被投影到深处——无数灵魂深渊的深处,永恒微笑的深处,苦乐交织的个性深处。思想、精神和人类经验世界的鹅卵石,铺满了与书为伴的心灵的河床。翻书买书的快乐的酒杯,哪一只会斟的比这个杯子更满?

  翻开书,忘川之水流着,而人,就活在此刻。没有这样的心,宁可用双手去握紧生活的绳索。至少此刻,觉得自己还有得选择。

  心里总藏着一个愤愤不平的疑问,这个疑问或许此生都找不到答案,但时不时还是像福尔摩斯那样,为这个人生迷案,在时间的街角和暗室,找寻破解它不断都被消灭和藏匿的证据:

  是谁开启了我这个本该与书无缘之人的人生大门,居心不良的,把我一脚踹进了这个虚无缥缈无所扶持火山崩发的幻像世界?

  为了在这个比女人和现实更为善变的世界里行走,不得不自己造出一些稳固的把手。当开始习惯这个世界,不自觉之间,因为麻木,也就对它产生了原本不曾有过的迷恋之情。为了驱赶无聊,也开始学会做一些和书有关的游戏。比如翻开一本书,现实世界就对我合上;打开现实世界,书本就对我合上。当无意中发现这样的游戏里竟然藏着可能此生都挖掘不尽,唯独属于我的惊人矿脉,对那个居心不良的人的恨意也就渐为降低,不再把他归入无耻之徒的行列,反而极想找出这个可能无意中匆匆走过路边,对我是何人根本无从在意的人,想和他面对日月焦灼,高高兴兴饮上几杯。

 

二 小顽童的深坑启蒙

  6岁开始上学,记得那时候上的是半年纪,类似现在的学前班一类。早上,天麻麻亮,背上小小的帆布书包,手上挎一个达芬奇小时候画的那种丑陋不堪的榆木板凳。在路上,溜溜达达,看鸟,逗狗,踢石子,沿着“之”字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跑来跳去,走到本村牌楼小学的校门口,抬起头恍恍惚惚看上几眼校门屋檐上快要掉下来的几片破瓦上俏生生立着的洋瓦旋儿(注:洋瓦旋儿,西北方言,学名瓦松),然后,装出一幅百无聊赖的老成模样(关于老成,我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一头钻进和外面的大路一样坑坑洼洼的校园。

  人生第一次掉入深坑的记忆就发生在6岁早晨的上学路上。

  清晰地记得,那天早晨的天是灰蒙蒙的,浓云压着山顶,深秋的风冷飕飕的,吹在身上直让人打寒战。雨在深夜下起,早晨依然哗哗下个不停。杂草、绿树和破旧瓦屋黑黝黝一片,看上去像坚冰利铁。但我不怕,我从不怕生命中这些灰色的基调,但心情会不太好。
  “东西都带齐了吗?”外婆俯下身问我。她慈祥的脸看着我吃用开水冲的炒面红糖的热粥,吃半张饼,或者一个小小馒头。
  “饱了吗?”睡意还没有完全醒来,我边用手抹着嘴边随意的点着头。“雨这么大,上什么学。育,能不去吗?”看着雨把院子里靠墙的青苔冲起来绿油油的一层皮,外婆对我要不要上学有些迟疑担心起来。
  “那不行,老师要点名。我还没旷过课。”或许不是自尊心强,而只是胆小,还有小孩子的点点私心——害怕被安静漂亮、性情温和、心里默默喜欢的女老师拉下脸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批评。
  外婆帮我穿上小小的黑雨鞋,书包替我转到胸前,小板凳在细细胳膊上牢牢挎好,把一把大油布伞撑开,塞到我的手里。站在院子里的雨中,望着外婆,“婆,雨不大,下不到身上。”我有些沾沾自喜的把脸转向外婆安慰她,然后转身走向门口。外婆不舍的目光眼巴巴的望着我,看着我渐渐出了家门,消失在雨雾中。

  一路上尽是高低不平的水坑,松软的泥土这个时候都已经变成了稀泥,走起来一步三滑,如同溜冰游戏。路上上学的学生三三两两已经多了起来。路面上泥巴太深,有时候小雨鞋陷下去就很难拔出来。实在没有办法,就站在烂泥里,“扑哧,扑哧”地玩起一只鞋子如何逃生的游戏。路面旁边浅浅的水渠里,浑浊的水流得很急,有些凸起的地方是个硬硬的土台子。从路面上小心谨慎的跳到水渠里的这些硬台子上,看到自己走的比别人快就会好高兴,心里暗暗窃喜。但在水流舒缓的地方,硬台子都被水淹过,找不到要走的路。怎么办?蹭着脚慢慢过吧。就这么慢慢蹭着蹭着,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掉到水面掩盖起来的一个深坑里。说是深坑,其实坑并不深,只是刚刚没过一个6岁小孩的膝盖。因为突如其来,一下子仰面滑入水坑,嘴里差一点“咕咚”喝上一口泥水,心里不免慌乱。急忙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四处找伞,找小板凳。怔怔站在水坑边沿上,心里尽是沮丧和不满。

  好奇怪,至今还能清晰地听到双脚在灌满了泥水的雨鞋里动来动去的时候雨鞋里传来的“扑哧,扑哧”的响声。之所以今天还清晰地记得那个雨声哗哗的清晨,是因为,突然掉入水坑,只是用了很短的时间,自己就从沮丧和惊恐中得到解脱,竟然奇怪的对雨鞋里冷冰冰的“扑哧,扑哧”的水声痴迷起来。那天早上做的事,是我一直到现在都在快慰做事的一个象征性的开头。那个时候,乡村野地里生活着的我肯定不知道“踢踏舞”是怎么一回事,但我在水边,沿着微微能够目测出来的水坑边缘,双脚打着老师刚刚教会的音乐节拍,就那么“扑哧,扑哧”在水声里,带着点挑战刺激的好奇心,获得雨天里才能拥有的一个人的乐趣。

  所有读书的态度,写作的态度,人生的态度,或多或少,都和小时候那次掉入水坑的启蒙有关。

  打开书柜,看到书柜里的书,除了几本是在朝阳公园蔚蓝港湾的单向街书店买的之外,其余几乎都来自于三联书店。每一本书,都为我经心阅读,有些书甚至读过多遍。正写的《地下铁阅读笔记》的小册子也是由三联书店提供给我的。因为深深爱这些书,因此臆测这些书也一样爱我。也有可能我猜错了,不可能爱每一本书,哪怕今天为我所拥有,有一天它也会和我分离。书在没有被翻开之前终归是死的,在三联书店的书架上,就好像湖口瀑布旁等着落差的水波,它需要一个静湖的承接,需要一种精神相互合拍的共鸣和击打,需要在沉寂的世界上找到自己的音乐,只有这样,一本书才会复活。

  如此沉迷于书,偶尔会在精神上出现一种塌陷,因为沉迷而不自知本身就是一种陷阱。记得以前读梭罗的《瓦尔登湖》,那是长长的寂静山峦和人的自由意志的纪念碑并肩而立的一本书,我拿这本书和我在海边的孤寂岁月对抗过。某天在三联书店的书架上突然看到梭罗的另一本书《种子的信仰》,书的扉页上写着几句话,其中两句是这样的:

  没有种子,
  植物怎能发芽。

  就像小时候突然陷到水坑里那样,在这样的话前内心突然一阵颤抖。写作,这个概念像个空皮囊一样的诱惑了我,而我却极少给它填充抽象、明确、简洁的恒定之物。于是,怀着欢喜把这本书买回来,时常放在手边。这本书里除了自然世界让我出于习惯喜欢和它呼喊应答之外,从中,还让我感觉到自己迷失于书本中时存在的一个虚无的陷阱。

  一本能映照出你残缺的书,该是多么美好的一本书,值得好好珍惜的一本书。

  然后,在一阵短期的失落之后,我问自己,那种自得其乐和沉醉其间的美好,是否会在摆脱困局和重新填充新的内容之后在你心里再次升腾起来?

  一个6岁小顽童在时间的另一头,在那个黎明天光的嬉戏中,用他的天真烂漫和无拘无束,告诉了时间这一头的我想要的答案。

 

 三 海荷花

  世上原本没有海荷花,但每个人都在寻找它。海是自己海,荷花是蒹葭葳蕤的花。但海荷花则不同,她存在那里,似乎和没有存在一样,但确实是清晰的、明确的。不管是从不知文字为何物的草原牧牛人半眯缝着看远山的眼睛里,还是一个正沉浸在创作深处嘤嘤哭泣的艺术家失神寥落的面颊上,都有如深海水母一样的海荷花在蠕动。海荷花的样子就是如此。

  2007年在乡下家中,为写关于荷花的一点文字,跑到天水新华书店里,偶遇到一套佛教小常识的丛书,整套书大概有三十多本,内容简洁、驳杂、丰富,和新华字典的功效有的一比。于是就按照书中附带的目录把能找到的书都买了下来。唯独最为喜欢的一本《佛教植物》短缺了。于是,这份短缺的失落藏在心里,成了我寻觅书籍时的一个小小念想。

  2008年汶川地震之前,刚好带着父母游了白塔山,塔尔寺。然后又独自去敦煌小住了半月。朋友带我到敦煌古玩一条街上的书店里,那里关于敦煌和佛学的种种书籍着实不少,记得高尔泰的《寻找家园》的删节本也是在那里买的。但一直想要的《佛教植物》依然没有找到。之后,5月8号回到家,5月12号地震,荷花的文字是在地震的震波里完成的。

  没成想,2011年末,却在三联书店的一个角落里无意中找打它,看到了还以为自己看错,拿到手上,才确定就是那本书,现在它在我的书架上。2007年被一本书的名字牵着,到2011年最终得到它,四、五年的时间里几乎把它忘了,连同最初想要拥有它的那点淡淡如同钢丝一样紧紧绷在心上的念头,时起时浮,如云过山海一般。记得那一天,站在三联书店里,一点点欢喜和感动在心里积成一股甜美的平静,在整整一个下午当中里和我轻轻手挽着手。正好那天在书店里随手翻了一本关于记录国画大师李可染住在积水潭时的回忆录。有段时间,住在昌平,因此几乎天天从积水潭经过,坐345路公交车,积水潭在我心里清晰如画。原本随手拿起来的一本书,却持续的翻了下去。书中,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李可染说到如何画一片树叶,如何画一根树干,他说:

  你看这片叶子,春天时颜色里藏着光,因此画出来的绿就一定要带着水色,饱满的青春的张力,看起来软绵绵的叶子上,如果表达出了光和水汽的流动,这片叶子里就能够藏得下一片海。秋天叶子枯黄了,叶子的骨架看上去干瘪,各种镂空和塌陷,这种植物躯体上的破碎里有苦涩和无奈,是流逝时间和岁月更替留下来的一株植物的思想,要用色彩和线条表达一种硬气的沉思,悲,或者悲之喜。
  看一棵老树,和我一样老得快死了吧!树皮裂的好像要倒了,碎了,快要断成几节,永远爬不起来。你看看,今天它在那里,明天它在那里,后天它还在,为什么会这样?灰黑色像铁。铁的裂纹,重墨和细线要表达的准确。灰色是最深沉的颜色,用的时候更要克制和珍惜。画家的笔丈量的不是单纯的形体……
  对画画的人来说,从来都没有一片树叶,一根树干,没有牡丹,荷花,只有生命,你的生命和你尊重的生命。你的笔下没有尊重,画出来的就不可能是活生生的生命。把握形式只是基本功啊!

  怀里抱着书,心里一直揣摩着这些有意思的话。海荷花的意识是第一次出现在那天夜晚的梦里的。梦很深沉,因此一些细节在脑海里就撞击的很猛烈。似乎是自己回到了2003年,回到了深圳大鹏湾工作的海边,正站在深水码头延伸到大海深处800米的钢铁栈桥上,蓝色的巨浪翻滚着,在海面上画出骇人的白色线条,灰色的海鸥穿过蓝色的海浪向我冲来,像箭,让人发抖……整个海颤动起来,巨浪冲撞着栈桥,栈桥上的钢筋骨架发出渗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要即刻断裂。——穿过曾经生活过的现实的梦境,第一次,看到折叠翻涌的海面,和激荡浪花勾勒出来的白色线条,以一种无法言说的方式组合起来,神秘如一朵荷花,蓝色透明的荷花,看上去既残破,又新颖,悄然凝聚,瞬间变换。但确确实实是一朵天地间独一无二的荷花——我的海荷花。在梦中就悄然念出了这个名字。

  早晨醒来时,一股气息聚在心里难以平息,倒了杯白开水一口灌下去,然后在那天的备忘录里记录下海荷花这个名字。出于虚荣,下意识的在网络上找,在图书馆的文本里找。它在我心里,不属于任何人,由我催生,因此也就不存在剥夺。

  从此知道了这世上存在着一朵海荷花,却又不知道海荷花是什么?梦,还是心结一样的一个迷局,一种爱,或者我寻找的生命灵魂本身的一片芳草地?但我知道它在这个世界上,普普通通的,简单的,甚至于拥有它的保护色。

  世上本没有海荷花,但每个人都一定会拥有他的海荷花。每个人的海荷花都有别一个盛开在他心里特别的名字。

  这让我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世上本没有路……

  一个人降生的同时,就存在了一条自己永远未知,却必然为后来者所见的那条明线一样的路。没有心里的海荷花,没有一路结伴同行的海荷花,没有人能够在这个世界的尽头消失。绝望就是这样生成的。海荷花有时候也是一种宿命。

  我曾经把海荷花的概念讲给三个人听,他们都以发梦的眼神看我:“海荷花是什么,神话里的故事吗?”
  “一种爱和相遇的神秘感,是离合与聚散的信心。”
  “那你用它来写一部小说。”
  “OK!”

  海荷花就是我们每一天心里翻涌的浪涛,怎么可能是虚幻梦境里一堆毫无意义的文字,它是平静和激情隐藏在生命深处不会轻易示人的秘密。

 

四 情绪珍珠链


  三联书店的收银员熟练的将四本书打了白色纸条的封带,用透明胶条把封口粘上,然后把书递给我。
  朋友看着这些书:“都是文学青年的书啊!”也就是说,在文学青年的对岸,她懂得这个虚幻和真实交融的世界,说话的语气表达着她作为旁观者和注视者的身份。
  对这些,我茫然未知,因此只是默然微笑着。
  粘上的胶条被打开后,四本原本有些拘谨的书一本本在桌上铺展开来,显出寂静和安然的面目,这种面目也正是平时我的内心情绪隐匿不言的面目。
  一本韩素音的自传体三部曲的第一部《伤残的树》,这本书重新唤起了心里藏着的和我韩素音第一次相遇的记忆,那是一种在文字当中天性上的贴近,虽然写作方式截然不同,凝视方式却是相似的——真的表达和淡淡然的表象下面包含激情的固守与坚定。十多年前,在江南寒冬的冷寂当中,在大学的卧室里,裹着两床不怎么厚的棉被,心潮起伏地读她的另一本自传《无鸟的夏天》,在三联书店买下《伤残的树》是因为某种重逢、某种纪念吧;一本美国人艾.弗洛姆的《爱的艺术》,十年曾经读过它,之后,这样以心理学为主导的小册子就很少去读了,但在书店的地下一层,百无聊奈中却觉得心里沉睡的某些记忆被这本书唤醒,开始复活,因此决定买下来;一本川岛由纪夫的《纯白之夜》,翻这本书时觉得手里仿佛握着一把妖刀,生活既在塌陷中重生,又在重生中塌陷,为着向人性幽暗深处的探索,也为着对人性肤表下面暗潮涌动的世界睁大眼睛的窥视,买下了这本薄薄的如同意识流静物画一般的书;还有一本茨威格生前未曾完整发表的新书《昨日之旅》,只看了封面就买了下来,连同出版时的胶套都没撕开,这是基于品牌、信誉和已成习惯的某种心灵消费。像茨威格这样的作家,激情澎湃,诗意盎然,却又冷静的看着喧哗世界的生生灭灭,读他的书,让我想起“生命共谋者”这个词,他把激情引入意识深处的那种圆熟惊人的美感能让读者感觉到生命骨节上肌腱的胶着和肉体里血脉的蠕动,茨威格的小说能引起读者内心的骚动和燥热,会把不平静中的平静呈现给你。
  朋友随意看过书的封面,然后把书叠起来,我内心的某些珍珠链也被这样无意识的折叠着,转移着,漂浮着。

  中国现代话剧的创始人之一欧阳予倩说过一句话——艺术不在知识,重在情绪,这句话只是偶尔从路边报纸上的通讯报道里读到,却像一记重拳击中了我的心窝,让我在浑浊迷茫的人生寻觅之途上,不再像个愣头青一样到处乱撞,而是蹲下身来,皱着眉头,苦着脸的思考上几分钟。很奇怪,读到的时候,立刻就在这两句话里清晰地感觉到创造力的重心和爆发点向我把大门打开。关于情绪对一个艺术创作者的重要性从此被我铭记,促我寻觅,为我珍视。2007年,在广西贺州的黄姚古镇小住时,正好遇到抗战时期欧阳予倩在那个幽静小镇避难时的故居,小楼尤在,当年替欧阳予倩一家帮忙的小孩,现在还住在原来的故居里,拄着拐杖,头发花白,已是耄耋老人,但谈起欧阳予倩时,老人浑浊眼睛里突然放出透亮的光,仿佛变回到那个记忆中绕着自己敬重之人跑前跑后的少年。2007年那个秋日明朗宁静的下午,在黄姚古镇青石板街道的小楼边,再一次记起欧阳予倩说过话——艺术不在知识,重在情绪。阳光照在身上似乎要把自己炸裂开来,无言的美好在沉默和寂静中再一次重聚。

  基于艺术创作这个目的,读过的所有的书基本都是围绕着心中幻象这个漩涡展开。很难确定自己接触、收藏、粉碎、凝练、长成的这条不断延长的珍珠链上的第一颗珍珠最早出现在哪里?是母亲给我买的第一本小人书《一个和八个》?是父亲影响我们兄弟三人至深的书法艺术?还是大哥的书柜里被那个顽皮少年偷着翻尽的中外古典名著的简写本?
  对每个人来说,生活的经验必然都是退无可退的淬火的錾台,但书会让人意识到生命中白天和夜晚的惊人差异。
  就像夜晚的星辰使人的理想变得更加明澈一样,在白天,也就是所谓忙碌的生活中,人被置于无数散光之中,相互影响遮掩杀伐,因此,宁静的姿态在白天是反人性的,白天里浸透了蜂群一样的忙碌,白天被粉碎和碾压占据,锋利的利刃交互猛烈地碰撞,白天就是无情的蛆和蛆的死亡。宁静来自夜晚,来自大地深渊的深处,来自人这样一种物种天然的本性中的孤寂,宁静是为了生成对存在的对抗而出现的,宁静中会清晰地照见自我,照见我们在白天所造成的一切破损,会照见无可奈何中在时间里老去的自己的残影,会在温暖的被窝里蜷起身悄悄地带着不安和微笑平静的睡去,宁静里又生成着致命骚动的预演,整个大地在夜晚的宁静里会经历一场时间大雨的浇灌。细加体会,会感觉到那种无情冲刷和温和浸润所表达出来的酣畅淋漓的节奏。
  伤痛和荣耀属于白天的燥热,抚慰和隐忍来自于夜晚的宁静。
  经历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经历一场和活生生的现实的硬质碰撞,再经历一种温柔骚动里的惴惴不安。在生活里,又在书本中,渐渐收获自己的珍珠,每个人都要相信,这一定意味着某种必然。沉默中一步一个脚印的行动就是必然。行动既是必然,也是荣耀。朋友把行动置于哲学的范畴,也只是将它改做“过程”。他说,一切核心都为“过程”所改变。对艺术家来说,“过程”不是眼睛所见,而是藏在隐层,藏在心理动机和情绪变化当中,藏在生死爱恨这些使灵魂出汗的永恒概念概念当中。很难将这些珍珠命名,它们沉积在心里,需要时,它总会自动浮现,化成这个世上最为奇特锐利的针,刺在人的灵魂上。这种感觉总是让人很难受,哪个应激感应系统正常的人会接受这样一种刺激?针刺向肉体,然后穿过肉体下抖动的神经,刺向敏感灵魂的本体。
  能否把这样情绪的珍珠链赠予某个人?
  能否?
  那就意味着赠予一切,一个共同体。
  在书店买到喜欢的书,就像蜂鸟刚刚吸食了满管的花露,花露就是背包里的几本书。看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几本书,对买到它的人却是重要的,就像几微克的磷对萤火虫的重要性一样。
  黄昏,透过高楼斜角,橘红色的阳光照着走过街道的那些匆忙孤寂的人影,一种无奈的等待时常一把把我推入这些人影当中。多次的这种经历之后,一种迷失中茫然的情绪渐渐在心头凝聚成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它斑驳的略带灰色光泽的质地,在街灯琉璃的霓虹灯影下面,慢慢悠悠地浮现在我眼前。这颗珍珠像一条无人知晓的游鱼穿过城市的街道,安抚了我满怀期待的目光,在人头攒动的生命丛林中,带着我游向看不尽的夜色深处。

 

五 寻找火绒花两则

  1

  三联书店里没有宫崎骏的访谈录《出发点》,很遗憾大陆没有出版这样的书。但电脑里还有朋友传来的宫崎骏动画片的合集。宫崎骏是那种个性极强,内心有火焰升腾的理想主义者。任何一个艺术大师,都是这个世界上把虚无变为存在的最为坚定的执行人。能和这样的人发生本质上的迎头碰撞,对我来说,每一次都是一种痛并快乐着的经历。由他原创,并最终把他推向世界动画大师位置的第一部电影《风之谷》正是这样一部作品。网络上,有一个宫崎骏的粉丝说,《风之谷》就像是熊熊燃烧的赤火之木。是啊,那不是一部平静的作品。
  周末无事,独自在房间里重看宫崎骏的《风之谷》,曾经异样的感动依旧似乎是新的。只有爱的凝视才永远不会让所爱的人老去。娜乌西卡在这样的凝视当中,就像清晨醒来时睁眼看到梦中挂怀的人那样,风之少女澄澈安静的眸子里波光闪闪,能看到心灵深处承受命运巨石撞击的的渺小身躯,正由使人惊讶的生之勇气的悲伤托举着包裹着。影片中,穿着天蓝布裙的孤单少女,在那个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夜晚,双臂抱膝坐在窗口的长椅上,怔怔望着漆黑的夜空,夜幕上一闪一闪的群星和娜乌西卡新月一样的脸庞静静对视无言。看到投入自己内心深处来的女孩被引她忧伤和孤寂的夜色所笼罩,一股怜惜之情油然生起。或许正是有这样的幻觉,影片中的娜乌西卡,很是突然的,竟然转过头来,朝着我凝视她的目光报以微微一笑,似乎是一种善意的回赠一样。我听懂了娜乌西卡响在我心底的声音:寻找的人啊,你的生命主题是和触动你生命神经的那根琴弦紧密相连的,永恒奔向爱的脚步和孤独大地里渗透出来的忧伤,会铸就你希望的城堡,会最终安抚你活着无法平复的内心。
  “呼——”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然后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安静斗室里,一根根情感的细芽穿过虚无的土地,和影片结尾时那棵长在浮沙上孤独倔强的绿苗结伴互生着,从我的四肢和头颅上蓬然长出来——似乎是有绿色的火焰在那一刻把我点燃。
  想把内心世界的这种分裂告诉什么人,一张天真深沉的脸浮现在在窗外朝阳北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河里。

  2

  一个人四五岁时的记忆总是朦朦胧胧,从中拾取有意思的昨日碎片,就像注视雾中飞过的一群苍鹭,洁白和灰暗的影子在雾气中时隐时现,唯有声声细悠清晰地长鸣,会划破时间的湖面,直扑眼前。
  记得是在乡下的家门口,夏日午后,头顶骄阳似火,合抱粗的巨大麦槐树下的浓荫,飘飘洒洒,铸成一座凉如薄荷般的无形小屋,仿佛浑然天成。一个豆芽小童爬在铺到树荫里的凉席上,耳边尽是外婆和邻居大妈们东家长西家短的声音。
  “婆,鬼神真的能附体吗?”问这句话时,自己都快要睡着了,但乡村活死人的故事听的心里直发毛,眼睛不敢闭上了,因此拉着外婆的衣襟故意大声问。
  “当然有,过一阵子就散了,做过恶事的人,阴魂不散,这家就倒霉了。”乡村的普通哲学通过这样的声音朝着我的四肢百骸横贯过来,看门狗黑虎展开懒洋洋的身躯,正用它的爪子上的几个肉丁登在我的腮帮上,我侧过脸把头枕在黑虎身上,继续听外婆讲土匪进村和黄鼠狼偷蛋的故事。
  浓荫里的故事,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一会儿像野鸽子扑落身上,一会儿又像惊吓了的家猫窜墙而过,做了我枕头的黑虎似乎比人更为惬意,我翻身它时也跟着翻身,我没来得及伸懒腰,它都伸过好几次懒腰了。朦胧中听到给谁家小孩起名字,不知天高地厚问外婆:“婆,你的名字我咋不知道啊?”外婆甩手给我头顶一巴掌,瞪了我一眼不再对我的问话做出回应。我撇着嘴,委屈的脊背亮给外婆,把脸埋在黑虎的肚子上生闷气。外婆去世后,在乡下院子的门口,在外婆曾经坐过的树下(多么遗憾,巨大的麦槐树已经不见了),向母亲问起这个一直使我迷糊的问题,母亲说,你婆名字叫黛儿,小名叫杏儿。那一刻,抬眼望那些院子里正在开开落落的四时花,心里满是说不出来的爱。
  我是从小在外婆的怀里长大的。喜欢植物,喜欢自然,一直以来又对充满了乡土味的野性故事抱有好感,这些,和外婆有关吗?20世纪70年代的乡村,是个封闭贫瘠的如同铁盒子一样的空间,点燃对自然和人心好奇火焰的人,没读过一天书的外婆是这样的人吗?我的生命走到今天的一切偶然是个多么奇特的境遇!
  在三联书店的书架上,看到马识途的《夜潭十记》和纪伯伦的散文集《泪与笑》,买下这两本书,是因为乡村里的野性和杏花深处的微笑同时浮在了眼前。

 

 

《知觉》2013年8月刊总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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