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中的章小幻 言子
(2013-07-09 13: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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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知觉·虚构主义 |
暗恋中的章小幻
□言子
上篇
章小幻撩开窗帘,眩目的太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几分钟前,她还在黑夜游荡,此时却置身于白日天光中,她闭了闭眼睛,仿佛要重新回到梦境。她喜欢在梦境里游走,黑暗中享受那种自由自在又有些神秘莫测的生活。为了让自己留在梦境里,章小幻每天很晚才起床,当然,晚上她也睡得很晚。双目再一次面对阳光时,章小幻把窗帘全部拉开,一个男人跃入她的眼帘,那是一个民工,提着水泥桶踩着十字架正在高楼上抹水泥。那是一栋新修的楼房,民工们没日没夜干了八个月,现在离竣工的时间已不远。章小幻看着他站在圆柱体的铁架上,裸露的肌肤被艳阳烤成了古铜色。章小幻欣赏着他抹水泥的姿态。他的四肢特别长,尤其是他的两只胳臂,像长臂猴一样在笔直的高墙上舞来舞去,水泥刀是他舞蹈的道具,被太阳照得寒光闪闪,可惜他手上没有毛,如果长了毛,他就是一只贴在墙上的长臂猿。章小幻想他一定很快乐,一个高空中的舞蹈者怎么不快乐呢?她拿了一把水果刀,模仿他的动作,跟着舞蹈起来。后来,她看见他像一片落叶一样从高空掉在了地上。那一刻,章小幻尖叫了一声,随即拉上了窗帘。她听见了喧哗声和脚步声,有人及时发现了掉在地上的“落叶”,也许他在空中旋转的时候就有人看见了,就像章小幻看见他旋转一样。喧哗声渐渐消失,一切又归于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阳光依旧透过厚重的窗帘,照在章小幻那张苍白的脸上。
这一天,章小幻没有再拉开窗帘,也没有离开过她的小屋,她想重新回到黑暗漫游,闭上眼睛,飘落的“落叶”就展现在她的眼前。她一直看着他抹水泥,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从十字架上摔了下来,那只装着水泥的铁皮桶成了他的殉葬品,还有他紧握的水泥刀,那是一个水泥工必不可少的。章小幻回忆每一个细节,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掉在地上的契机和答案,那时没有刮风,也没有飞鸟从他的头顶掠过,只有阳光从天空直射下来,从四面八方涌向他包围他,还有就是她那双眼睛一直在看着他抹水泥。章小幻回忆了很久,始终找不到那一刻一个人有关死亡的契机,唯一记得的是他落下地的时候,像一道“风景”一样刻进了她的脑子,让她难以忘怀,越是想抹掉,越是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这道让她挥之不去的“风景”,就这样在她的生活中重叠。
第二天晚上,章小幻出门了,夜深人静才出去的,她走到那片残留着血迹的水泥地上。路灯照耀下,那些血迹像干枯了的梅花,清晰地呈现在章小幻的眼前。在他接触水泥地的那一刻,一定是梅雨纷纷,那些飘落的花瓣像阳光一样绚丽,鲜艳夺目!章小幻想。
死亡难道是一种飞翔?
章小幻用手摸了摸地上的血迹,一股血腥味冲入她的鼻息,经历了一天太阳的灼烤,血腥还没有被阳光吸净。章小幻在艳丽的梅花中看到死者在微笑,那是死亡的微笑。
死亡也是可以微笑的?
她又看见了那一道“风景”。
死亡的风景。
死亡是可以成为风景的,留给活着的人。
鸟从天空飞向大地是美丽的,落叶从树枝飘进泥土是迷人的,人从高空向大地坠落时,其实一点也不美丽,他既不像一只飞翔的鸟儿,也不像一片随风而舞的落叶。死亡是不美丽的,也没有任何诗意,但章小幻愿意把他想象成一片落叶,一片在阳光下随风舞蹈的落叶,水泥工的死亡,在章小幻的印象中就有了一些神秘和诗意。像一片落叶随风而逝。
某一天的黄昏,一个女人走进了W市的公安局,她是去自守。那时大地上的炎热还没有褪尽,热浪在城市密集的高楼和人流中像一只老虎一样左冲右撞。接待她的是一个女干事,她说她杀了人。于是便有了下面的对话。
——你是说你杀了人?
——是的。
——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中午。
——死者呢?
——躺在地上。
——为什么现在才来报案?
——现在我才想起是我杀了他。
女干事已经明白章小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了对自己的工作负责,她跟着章小幻去了“现场”。
——就是这里。
——就是这里?人呢?
——我不知道,刚才还在这里。
——这个案子我们已经了结,是事故死亡。
——不,是我杀的,你看,地上还有他的血。
女干事不会去看地上,就是看也看不见什么,昨夜的一场暴雨,把一切都冲洗得干干净净,一丝死亡的气息也没有留下。
女干事走了,她怎么会相信这样一个女人。一个有臆想症的女人。
章小幻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干事的背影消失。
她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章小幻低下头,想从水泥地上找出一点什么,她什么也没找到。昨夜的狂风暴雨,把什么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夏日的阳光明晃晃照着高楼大厦。
第二天黄昏,章小幻又走进了女干事的办公室。女干事看见她进门,说有事,就出去了。章小幻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了很久,她以为女干事一会儿就回来,女干事没有回来,她回家了。章小幻不相信女干事会一去不返,一直等到办公室夜色浓浓,她才起身离去。接连几天,章小幻在女干事要下班的时候就出现了,她说:那个人是我杀的。
——女干事问:什么人?
——就是那个水泥工。
——这件事我们已经处理,他属于过失死亡,没有你的事。
——你不相信我?
——老板陪了他家属一千块钱,早已结案。
——是我杀了他。
——是你杀了他,你也属于过失杀人,没有你的事。
——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什么都可以用“过失”这个词解决?
——我要下班了。
女干事说着开始关门,刚才她一直站在门边和章小幻说话。
章小幻并不因为她的“过失”就放弃去公安局,女干事对她早已失去耐心,她和章小幻的单位取得了联系。单位派人找章小幻谈话,他们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向章小幻讲了一通做人的道理,劝章小幻要学会理解人。章小幻听着听着不耐烦起来,打断对方的话,说:怎样做人,还要你来教我?像你们一样做人?是不是让我也像你们一样做人!人人都要变得像你们一样,是不是?我知道,你们就是你们,多数人都像你们一样,你们很会做人,但是,你们这些人,改变不了我!你们这些会做人的,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你看你,你这人一点都不道德!其中一个人说。
我不道德了吗?我拿着公款吃喝嫖赌了吗?我以考察以会议的名义出国旅游四处玩耍了吗?我私吞救灾款了吗?我不干事白拿高薪了吗?我受贿吃不要钱的饭了吗?我干了损人利己的事吗?我抹着良心阿谀奉承了吗?
越说越来劲了,看不出来,口才还好,挺能骂人的!另一个说。
我骂人了吗?你们有权,把我抓起来啊,看我犯了什么法?
章小幻说着伸出双手。
他们当然不会跟她认真,知道她又要犯病了。
单位的人把章小幻没办法,为了阻止她去骚扰女干事,就派了两个人守在她的门口,不准她到处乱走。
起初两天章小幻还抗议,说他们限制她的人身自由,是犯法,要去告他们。他们就威胁她如果她不听话,单位就停止发放她的下岗工资,把她送进精神病医院。章小幻想到连一百多块钱的下岗工资都领不成了,岂不是连吊命钱都没有了。章小幻变得听话了,躲在屋子里一声不吭,白天黑夜躺在床上睡大觉。其实她也没睡,是独自在黑暗中漫游,有时她喜欢这样的生活。
当她从黑暗里走出来时,一弯新月挂在窗口的树梢上,她们凝视着。章小幻看到了新月的惨淡和苍白。
要采取行动,才能得到快感!章小幻悄悄对新月说。
七月一个炎热的黄昏。
章小幻梳妆打扮好没有立即出门。有时她是很有耐心的。她守在窗口边,一直等到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从大地上消失,她才关上房门。
河堤上人潮如涌,章小幻就是其中的一个。其实她很不习惯在这样喧嚣的环境中行走,就像她不习惯于在大庭广众下表现自己一样。她在人流中疾步,像是赶着去办一件什么事。看着死水一样的河流,她想河流河流,河要流动才称为河流,现在的很多河流都是徒有虚名。章小幻走在柳荫下,脑子不停地想着,渐渐进入忘我的境界,她又看见了水泥工从高空掉下地的那一刻,其实一点也不美丽。鸟儿在飞翔时有一种快感,树叶在飘零时是凄美的,那么,死亡呢?瞬间,她就完成了。人的生命,就是在瞬间完成的,就像人生的辉煌,也是在瞬间完成。章小幻疾步,越走越远,河堤上的人越来越稀少,悬挂在半空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瞬间的辉煌照亮了她。章小幻感觉自己是走在虚幻中,什么都是虚幻出来的,灯火、城市、天空、河流、男人、女人、爱情……一切的一切都是虚幻出来的,爱情是人类虚幻的,城市是人类虚幻的,河堤是人类虚幻的,公路上的出租车,是城市虚幻出来的,它们将顾客送入一个个虚幻的地方。章小幻这样想时,看见一辆红色出租车正从河堤下的公路上驶过。
要采取行动,才能得到某种快感!
章小幻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水泥工落下地的时候也给了她某种快感。她一次次走进女干事的办公室,说她杀了水泥工,在说这些话时,她也得到了某种快感。
章小幻走下河堤,朝一辆正在行驶的出租车伸出了食指和中指。
司机问她去哪里?
章小幻说,哪里也不去,沿着河堤转。
司机想又一个闷得无聊的人!
司机载着章小幻穿越了一座大桥,然后又穿越了一座大桥,他们就这样不停地穿越河堤穿越大桥。计数器上的价格在不断增加,章小幻闷声不吭,司机想反正走了多少路你就得付多少钱,我怕什么!司机慢悠悠驾着车。
计数器上的数值又增加到一个高度时,章小幻开口说话了。
——知道这座城市是怎么来的吗?
司机摇摇头,他正闭着一只眼睛在睡觉。
——是被人虚幻出来的,这辆出租车,是被城市虚幻出来的,河堤也是被虚幻出来的,你、我,都是被虚幻出来的。
司机不敢再睡觉,他睁开了那只闭着的眼睛。
——你看见过死亡吗?像鸟儿一样飞翔的死亡,不,不,不像鸟儿飞翔,像秋天的一片落叶,不,不,也不像落叶,它一点也不美丽,不像鸟儿和落叶。这些楼房,是城市虚幻出来的,城市又是人虚幻的。
司机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子。今天晚上运气不好,遇上了一个疯子!一个打扮得妖艳的疯子!一个看上去不像疯子的疯子!他想。
再一次穿过大桥时,司机减了速,将车子停在一棵柳树下。
章小幻问道:怎么停下来了?
小姐,我车子出了毛病,您请下吧。
司机脸上堆着笑容,目光却很警惕。疯子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司机为她拉开车门,章小幻极不情愿下了车。
出租车逃跑似地消失在虚幻的灯光中。
章小幻站在飘渺的夜色里,看着出租车消失,她骂了一句:神经病!
下 篇
我正在为一本心理学书收集素材。
这一生我从来没想过要写书,那是费力不讨好的事,评审高级职称必须要有自己出版的专著,我不得不为职称而奋斗,哪怕这本书从印刷厂出来就变为一堆垃圾,我也要在今年底明年初自费出一本书。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认识、接触了章小幻,是公安局的朋友介绍的,那时章小幻正在她的小屋放声歌唱,她并不知道有人在门外倾听。我们在门外站了很久,一直等到她把歌唱完。她的歌唱得太好了,如入无人之境,我们都被伤感的歌声打动。歌声沉静下来,我们还在倾听,最后是朋友提醒了我,我才敲响了房门。
一片沉静。
再敲,还是一片沉静。
第二天,我又来到章小幻的门口,在门上耐心、温和地敲了很久,依然是一片沉静。我不知道房间里有没有人,也许她就躲在小屋,不想为任何人开门。接连几次,都是这样,我又不想放弃,我对章小幻有着浓厚的兴趣,她将同我一起完成一部心理学书籍。通过朋友,我与章小幻的单位取得了联系,单位领导同意我租下章小幻隔壁的房间,那间房正好空着,自从一个单身汉结婚后,十几年没住人了,我用一天的时间清理了房间。
带上书籍和生活用品,我和章小幻成了邻居。
我也有散步的习惯,黄昏喜欢独自走走,游走时我的思维特别活跃。为了接近章小幻,我放弃了独自散步。我想和她一起散步。几次走过去敲门,里面都是鸦雀无声,我知道她就在里面,如果出去了,我会听到她的脚步声,在我去敲她的门之前,我坐在小屋里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倾听章小幻的脚步声。她拒绝开门,我只能耐心地等下去,我不相信我就不能接近她,走进她的生活或内心,需要的是耐心和时间。我从外面散步回来,章小幻才出门,我笑容满面叫了她一声,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像是没有听见。后来在卫生间、在厕所、在走廊、在楼梯、在路上,甚至在楼顶上,我都和章小幻相遇,但我始终无法接近她,每次招呼她,她都是拒人千里,弄得我非常尴尬。事情有了转机是在一个星期之后,那时我和她已经做了十三天的邻居,但我一无所获,每天在焦急中耐心地等待着。
那是星期五的下午,不到四点钟,我在卫生间洗衣服。这幢陈旧的单身楼,除了十平方的小屋,什么都是公用的。在水泥台上搓衣服,我忍不住把头伸出了窗外,这幢房子成“L”形,从窗口能看到我和章小幻的小屋。我从窗口望出去,想通过章小幻的窗口知道她在干什么——如果她坐在窗边。没有看见章小幻,看见的是铅灰色的烟雾从章小幻的窗口不停地滚出来,遮蔽了窗户。我惊叫了一声,喊着“失火了!”丢下衣服往外跑。我使劲拍打着章小幻的门,喊着她的名字,不知道她在屋里没有?听见我的叫喊,楼上的人都出来了,一个壮汉踢开了章小幻的门,浓烟扑面而来,如果不是及早发现,一场火灾就要发生。烟雾是从床上散发的,大家七手八脚把水往床上泼。壮汉进去检查,原来章小幻在用电热毯。夏天她用电热毯干什么!章小幻黄昏从外面回来,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这次她没有拒人千里,眼睛里流露出了感激。
我说:是电热毯引起的?
她说:我没想到。
我怀着浓烈的兴趣想和她交谈下去,壮汉和她的妻子过来了,他们大声说:章小幻,你在干什么,夏天还用电热毯,有毛病啊!要不是人家李大姐发现得快,不说你家里的东西,连我们这幢楼都要化为灰烬了!想起来可怕啊,真要烧起来,你不是把我们大家都害了吗?我们可是拖儿带女的,比不得你,一个人吃了全家饱!
壮汉和他的妻子你一言我一语埋怨着。
章小幻被他们说得很不好意思,面上诚惶诚恐,她说:实在对不起,差点连累了大家,中午睡觉的时候我在床上喝水,不小心,一杯水全洒在床上了,中午不是在飘雨吗?我想铺盖又不能拿出去晒,就把电热毯取出来烘,我把这件事忘了,没想到着火了,对不起啊!对不起!
章小幻怕冷不怕热,再热的天,她晚上都要盖一床三斤重的铺盖。
壮汉说:电热毯通电时是不能沾水的,这点知识都没有,用的时候又不好好看看说明。
壮汉的妻子说:要是烧起来,真是很可怕,以后一定要小心。
章小幻说:我再不会犯这种错误了。
壮汉说:那就好。
章小幻望着窗外,不想再和谁说话。
壮汉和他妻子离去,我帮着章小幻收拾小屋。
回到我的房间,我打开笔记本,在上面写道:章小幻,女,未婚。大专文化。不善交际不爱言谈,曾做过工人、图书管理员,下岗多年。下岗的原因不清楚。
我合上笔记本,在房间里走了两圈,走到书桌前,我又打开笔记本,接着后面写道:衣作整洁,身体消瘦,眼神涣散(有时),面容苍白。
合上笔记本,我听见了敲门声。是谁呢?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有人来找我。我问:谁啊?没有声音,仍然是敲门声,很轻。我又问:谁啊?还是敲门声。管他是谁,打开再说。是章小幻,这让我有点意外,今天她是怎么了?我笑容满面说:进来吧,进来坐。
她站在门口,问我晚上有没有事?
我说没有。
她说:我请你喝咖啡。
我喜出望外,这真是接近她的一个好机会,我要写的书有救了。
我说:好吧,我换身衣服。
我在屋子里穿的是睡裙。
她说:我十分钟后过来。
章小幻再一次站在门口时,换了新装,一身白色的长裙,V字型的摆,飘逸,披肩长发,脚上是一双浅灰色中跟凉皮鞋。很书卷气,也很漂亮。
我情不自禁说:小幻,你真漂亮。
我喊她小幻,是想给她亲近感。
她说:你也不错。
我们下了楼,一路无语。我知道,她请我喝咖啡,是为着火的事感谢我。
走在大街上,章小幻说:你喜欢在街市走吗?
我说:不是很喜欢。
章小幻说:这么多的灯火,把人弄得头晕眼花,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喜欢大街?
我说:是为了热闹吧?你不喜欢?
章小幻没有回答。我是明知故问。
我又说:逛街也是一种消遣,工薪阶层的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章小幻说:不是钱的问题,我还不是工薪阶层耶!只是个待岗人员,说白了,就是失业!
章小幻下岗后也不出去找事做,每月靠一百多元的下岗工资度日。
我说:你这么年轻,又自由,为什么不去找事情做,可以增加你的收入?
章小幻说:我为什么要去找事做,我就是要等着单位给我安排工作,他们没有理由让我下岗,顶替我的那个,从来就没有搞过图书管理,以前是个打字员,她是靠着她的丈夫代替了我,她丈夫是个科长。
我知道这样的事情很多,单位领导要你下岗没有任何理由,要另外一个人上岗也没有任何理由。
我说:单位一直不安排你上岗呢?
其实我明白章小幻要在单位重新上岗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一个单身女人,性格孤僻,不交际不活动,没有背景没有后台,谁都可以不让她上岗。
章小幻说:不安排就这样也挺好的,我一个人怕什么?我就是要去找他们,让他们不得安宁。
我说:你也不会安宁。
章小幻说:我反正没事,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这一件事。
我们进了一家韩国人开的咖啡馆。
章小幻其实很小资情调,也很优雅,进这样的咖啡馆,她还有钱吃饭吗?
坐在幽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忧伤像灯光一样流淌。
一个忧郁的女人。
一个小伙子在弹钢琴,琴声在黑夜里丁丁冬冬。
我问:你经常来这里吗?
章小幻说:难得,我的经济不允许,三年前我和一个同学来过,她来谈一笔生意。
我一直搞不清楚章小幻的实际年龄,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究竟又多大呢?为什么不结婚?
喝了两口咖啡,章小幻站起来,走到钢琴旁,她问正在弹琴的小伙子,我们合作一下行吗?会不会弹《深深的海洋》?
这时,我看见了一个从容、自信、落落大方的章小幻。
小伙子说他是韩国留学生,不会这支歌。他的汉语说得流利。
章小幻又说了另一首歌,小伙子还是不会。
她遗憾地回来,喝了一口咖啡。
我听见她说:连《深深的海洋》都不会,还弹钢琴,没修养!
我说:年青人,不唱这些歌,他们都追逐时尚。
章小幻在幽暗中轻轻哼唱《深深的海洋》,很投入也很深情。
她爱过妈?被抛弃过吗?至今还是一个人。是因为被抛弃过?在怀念往事?在回忆中生活?
等她唱完,我问她:你在怀念一个人吗?你还爱他?
章小幻没有吭声,她的目光落在弹钢琴的小伙子身上。
水一样的灯光在咖啡屋流淌。
章小幻后来的一句话让我吃惊,她平静地对我说:这一生,我没有谈过恋爱。
那么,她在暗恋一个人,是谁呢?
回去的时候,我们都是一声不吭,我几次找些话说,章小幻都不接话。她那白色的裙衫在夜风中飘着,消瘦的身子又轻又快地移动着,像游走在城市的一个幽灵。
我打开笔记本,写道:章小幻,忧郁、伤感,喜欢《深深的海洋》。未谈过恋爱,可能暗恋过什么人。至今好像也暗恋着。有时健谈,有时沉默不语,情绪不稳定。
从咖啡屋回来,我以为我可以走近章小幻,我错了,章小幻仍然是章小幻,几次去敲她的门,她都一声不吭,我知道她就在屋里。她也没再敲过我的门,尽管我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我不知道她在屋子里干些什么,有很多次,我希望在卫生间、厕所、廊道上看见她,她总是令我失望。她不吃不喝吗?不拉也不撒吗?我想起她幽灵般的身子在大街上飘荡的夜晚,那天晚上我走在她的旁边,真感到她是一个幽灵,而我,却是一个非常世俗的人。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在给熟悉的人打招呼,来回的路上,我和碰到的十个人说了话,他们是我的同事、同学、上级,平时从不往来,只是认识。章小幻就不像我,她旁若无人走着,如入无人之境。去咖啡屋的路上,章小幻单位的一个领导和他的妻子也在逛街,我脸上堆满笑容主动上去招呼他们,章小幻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后来我说,小幻,他可是你的领导。她说,那又怎样?你累不累啊,就不晓得清清净净走走!快进咖啡屋时,我们又碰到了壮汉一家人,我又停下来和他们说话,等我说完,章小幻已经站在咖啡屋门口等我。我说,他们救过你屋里的火。章小幻没吭声,转身进了咖啡屋。
幽灵一样的章小幻躲在屋子里做什么呢?这几天她特别安静,也没去办公大楼找领导给她安排工作。他们说章小幻这几年来缠领导一段时间,然后安静一段时间又去缠领导。
有一天深夜,我在梦中仿佛听见了章小幻的歌声,微弱但不失深情,细弱游丝地飘荡,寻着歌声,我发现不是在梦中,章小幻的确在唱歌,还是那首《深深的海洋》,接下来的几个夜晚,我都从梦中醒来,听见了章小幻细弱游丝的歌吟:
深深的海洋
你为何不平静
不平静就像我爱人
那一颗动荡的心
年轻的海员
你真实地告诉我
告诉我的爱人
他如今在哪里
别了吧青春
别了吧欢乐
不忠实的少年抛弃我
让我多么伤心
……
黑夜里全是忧伤,那些忧伤像章小幻的歌声一样流淌,涌进我的屋子。我浸泡在忧伤中,那是章小幻的忧伤。她们在黑夜里抚摸包裹着章小幻,一层又一层,同时又滋养着章小幻。章小幻的精神被她们滋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再一次确定,章小幻被抛弃过,如今还深爱着那个人,这就是她忧伤的根源?
但章小幻在咖啡屋明白地告诉我,她没有谈过恋爱。
她对我说这话时,眼光是真诚、果断的,她没有说谎。
那么,依然是暗恋?是谁呢?
安静了两周的章小幻,又开始了为她的上岗“奔走”。上午和下午,我看见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办公大楼,不像是要求上岗,像是赴约。有两次,我在后面悄悄跟踪过她,看见她踏上办公楼五楼,走进“一把手”的办公室。所有下岗职工都是他裁定,所有上岗人员也是他的一句话,章小幻是被他裁下来的。我很想知道章小幻是怎么和“一把手”谈话的,几次找到机会问起这个话题,章小幻都闭口不谈,我就不好再问她。为了我的书能够顺利完成,我去问了“一把手”,很婉转很策略地问,我说是为了书的原故。住到章小幻的隔壁我就见过“一把手”,是他点了头我才住得进来。他告诉我:章小幻疯子一样,五六年了年年来找!拖儿带女的下岗了都不像她!她一个人,还纠缠不休!哪有这种人!简直是个神经病!“一把手”说话的水平并不高,想他的能力也不怎样,传说他的官是用钱买的。他对我说这些时很愤怒,脸上的横肉一跳一跳的,都是因为营养过剩、脂肪过多引起的。他身上也堆积着脂肪,没有腰身,肚子往外凸,像一个怀胎五月的孕妇。这种人往往是吃喝没有节制,不走路不动脑子造成的。但后来有知情的人告诉我,章小幻去“一把手”那里并不说什么,连“我要上岗”这四个字她都懒得说,静静地坐在一边,不是看着“一把手”看报纸就是看着他打电话。这样安静地坐上半个钟头,她就离开“一把手”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小屋,也是什么话都不说,只用眼睛看着“一把手”,相信“一把手”能明白她的所有心思似的。让我不明白的是,章小幻每次去“一把手”的办公室为什么都像赴约一样,要从头至尾修饰?她在屋子里穿得很随意。是太看重自己的仪表?还是想给“一把手”一个好印象?而且,她对上岗也不再抱任何希望,这么多年了都是无功而返,在大家的眼里她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一把手”都说她是“疯子!神经病!”,一个不正常的人,还能上岗吗?(多少正常的人下岗了都只得自某出路!)章小幻在没有任何希望的情况下,为什么还坚持不懈去找“一把手”呢?几年来如一日,那么的执著、倔强。
我在笔记本上写道:章小幻,执著、倔强、偏激。爱美。几年来的心思就是想再上岗,当她的图书管理员。明知没有希望仍然希望着。类似于唐吉诃德,作无为的挣扎、奋斗。
我请章小幻喝咖啡时,她已经停止了去“一把手”的办公室,暂时的,隔一段时间,她照样会去。我说“去喝咖啡”,她恍惚地看着我,像不认识一样。这一个月,我都没有面对面和她说过话,这时发现,章小幻消瘦的身体又消瘦了许多,皮包骨头,像个幻影似的。她穿了一件肥大的绵绸裙子,蓝底白花,长发乱糟糟散发在肩上,没有梳理。由于她太消瘦,肥大的棉绸裙穿在她身上空空荡荡,加上散乱的长发,苍白的脸色,站在我面前的章小幻更像一个幽灵。我怀疑她这一个月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她如梦如幻看着我。她还沉浸在臆想中,是一种陶醉的眼神。我重复了一遍:我们去喝咖啡吧。她看了我一会儿,说:不,你去吧,我还有事。一个下了岗的单身女人会有什么事?我说:一个人去咖啡屋多没劲,上次你请我,这次该我请你了。她说:上次不算请。我说:走吧。她想了想,说:好吧,等一下我来叫你。章小幻说完关上了门,我知道她又要梳妆打扮。她是一个爱美的女人。
我们走在了大街上,黄昏的灯火有点像章小幻的那双眼睛。我突然意识到章小幻是不喜欢灯火的,她喜欢的是暗夜。一个喜欢暗夜的女人内心该是怎样的幽深,像一条隧道一样曲折!遗憾的是我至今无法走进章小幻的内心,但又不想放弃。
我不停地找些话说,还不停地和熟人打招呼。
章小幻呢?不管我怎样唠叨,她都是沉默不语,懒得开口说话一样。而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是一脸清高,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我一路找些废话说,也没有凿开章小幻幽深曲折的内心,哪怕能凿开一条缝,我也可以慢慢深入。
走进咖啡屋,章小幻脸上的神色不再凝重,她在幽暗中像一条如鱼得水的鱼。我看出了她的悠然和自在。
依然是琴声流淌,弹钢琴的男人不再是那个韩国留学生,是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在弹奏。他弹奏的曲子我们也很熟,肖邦的《船歌》。我和章小幻静静地倾听,被肖邦被中年男人的琴声感动。这很契合章小幻的心境。中年男人弹完另一支曲子时,章小幻走近了他。这时,我又看见了一个从容、自信、落落大方的章小幻。我知道她又想在钢琴的伴奏下唱《深深的海洋》。我听见她像上次问韩国男生一样问中年男人,随即,我就听见了《深深的海洋》的音乐在咖啡屋回旋,接着是章小幻深情的歌声,带着淡淡的忧伤。
章小幻沉醉在自己的歌声中,我则沉浸在章小幻的歌声中,她完全把我凉在了一边,忽视了我的存在。我并不生气,这样我可以坐在旁边远远地观察她,也许能望见她幽深曲折的内心。像是开了一场个人演唱会,章小幻接连唱了十几首,都是情歌,经典的古今中外情歌。我发现,她对一切感伤的东西特别迷恋,这些情歌,没有一首是欢快的。
谁是她暗恋的人呢?谁是她心中的恋人?
回去时,章小幻对我说:你看,他在那里?
我问:谁啊?
她说:回头看吧,他一直在跟踪我。
我回头看了看,只有陌生的人在大街上漫游。
我问她:你看见谁了?
她说:他一直在跟踪我。
我知道章小幻的病又犯了,也许是刚才她唱歌的时候太激动,现在仍然处于亢奋中。
我说:天不早了,快走吧。
章小幻这时一意孤行,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我陪着她在大街上漫游,直到街上的行人散去。
我们像两个梦游者。
章小幻:热爱唱歌,忧伤的情歌。有幻想症,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正常,犯病的时候自言自语,喜漫游。
有一天,章小幻从幻想中走出来又恢复正常时,她邀约我去咖啡屋。
咖啡屋除了老板和服务生就没有别的人,弹钢琴的男人也不在,章小幻有些失望。
我们在幽暗的灯光下喝着咖啡,我问了一个一直缠绕在我心中的问题。
——小幻,你在暗恋谁呢?
——我没有爱过任何人。
——不,你爱过?
——我不爱任何人。
——那么,你去领导的办公室,真的是为了上岗?听说你并不提上岗的事?
章小幻低头不语。
我忽然明白,章小幻爱的是“一把手”。
什么时候开始暗恋的?也许多年以前,“一把手”还不是领导,她就暗恋他了。难怪下岗了这么多年她一直坚持不懈去找他,目的不是要求上岗,只是为了面对他。我想着章小幻走进“一把手”的办公室,“一把手”对她的冷淡,甚至厌烦。而章小幻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含情默默地看着他,那时章小幻的心中饱含着怎样的情爱啊!而“一把手”,根本就不知道章小幻在暗恋他。
我想说,小幻,他配不上你。
我什么也没说。
小幻说:明天,我去找他,我要上岗!
我想说,小幻,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幻说:什么东西都是虚幻出来的,连大地上的一草一木都是上帝虚幻出来的,爱情,是人虚幻出来的,我也在心中虚幻了自己的爱情,才走到今天。但我不像他们,我从来不付诸于行动,这是我的自由。
她是为了找到一个活着的理由,才虚幻了心中的爱情?才虚幻了一个爱的对象?她一直在幻想中虚构她的爱情?我不知道此时的章小幻是否清醒。
我说:过几天我要走了,走之前我们再去喝杯咖啡。
她说:过了明天,我也要走了……
我急忙问:去哪里?
她说:以前上班,我有一些积蓄,一个人又花不了多少,我要朝着一条河流,一直走向高地,走到一座雪山下。一直朝着河流走。
她又犯病了吗?她的眼神告诉我不像犯病的样子。
我有家庭有工作目前正在为高级职称奔波、奋斗,像我这样世俗的女人在大家的眼里是“幸福的”,“有出息的”。 有时我也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这一生混得真不错,吃穿不愁,生活上不缺什么,尽管常常为家庭为工作为所谓的事业弄得疲惫不堪!看着面前的章小幻,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幸福”和“有出息”。甚至怀疑自己大半生的“奋斗”。我和章小幻,究竟哪一个更幸福更自由?
回到小屋,躺在床上时我没有一丝睡意。
我在想,章小幻那单薄的身体,能走完一条河流?能爬上一座雪山吗?朝着河流走,爬雪山,也许她只是想想而已,它们只不过存在于她的幻想中。
我起来,在灯光下翻开笔记本,决定放弃对这本书的书写。高级职称,不是就每月多几个钱吗?我却要为它收集素材,为它写书,为它自费出书……这一生,我的确为这些世俗的事情,为所谓的名利失去了许多自由。
合上笔记本时,我仔细倾听隔壁的动静,没有任何声音,章小幻可能已经安静地进入了梦乡……
她梦见了河流、雪山吗?
我离开那天,章小幻已经被送进医院。
她去找“一把手”,不像以往沉默不语,说着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着边际的话,“一把手”烦了,让人把她送进医院,说是让她好好治病。
在医院的章小幻,还能梦见河流、雪山吗?
《知觉》2013年6月刊总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