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鲜花遮蔽的黑暗 张宗子
(2012-12-25 10:3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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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鲜花遮蔽的黑暗
一
我时常在梦里,不,更多的是在昏沉的情绪中,看见黑如静水的天空,幽凉滑腻,飘动着乳一般的光晕。微音四起,如有应答,忽远忽近,低昂万变。无风的黑暗是静止的,绵密深厚,不可穷尽,如早已死去的人留下的遗爱,亦如我将留给后人的遗爱。大爱无言,宛若大恨。镜中相对,天然骈俪。假如只有爱而无遗恨,爱将是孤独的,爱只是轻烟而无芳馨。
这样恒久的黑暗中,千山万壑如羽毛一般在乳一般的光晕中飘。城市和村庄,宫殿和坞堡,甚至牛羊犬马,则轻捷如飞鸟,交错穿行,仿佛有所奔趋,有所寻觅。
假如我承诺而无力恪守,我不如从不承诺。假如我获得而无力消受,我不如从不企求。锦绣的衣袍太重,我不如赤膊袒卧。黄金的冠冕太硬,我不如科头髡发。群兽步出幽深的丛林,是为了倾听。假如我不能感动于那乐声,或将陷于过深的感动而不能自拔,我不如仍旧在穴中,重温昨日的残梦。那施我以一切我所恳求、我所珍爱、我将因之而无往而不在心之狂喜中的人,我将背离你的影子而远逝,我恍若一步步趋近而实则白日惊飙一般毅然决然地远逝。假如我连记忆也觉得太多余,我不如从无记忆,更要从根本上剜去那记忆的因。
人是在祝福中获得勇气前行的。这祝福来自死去的人,来自活着的人,来自不相识的人,来自想象中的人。眼前的祝福遥不可及,因为我们是要迈向遥远和虚无的。一切都已被限定,只有想象自由无边。祝福无论多么诚挚,无论来自何方,都早已被限定,只有想象是例外。于是,人最终是在自己的想象中上路,并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的。
黑暗之汪洋辗转反侧,似乎更透明,更清澈,似乎更幽深,更浓重,又似乎更迟晚,如更漏将尽。我不能想象在曙光照临之后,这一片安祥的黑暗将如何自处。一片光晕的世界,而黑暗飘浮其中,如轻舟荡漾,橹声咿呀?
无数花朵在幽暗中翩然而降,如雨,如雪,如乐音,如私语,弥散在全部的天空,纷纷扬扬,闪着蓝色的晶莹的微光,如眸子深处欲说还休的话,一个瞬间即逝的念头。
花与花之间的微光映照,使空间再无余隙。但花的弥散中透着自由和舒适,使人在致密中得以放纵,轻盈飘举,直到意念的尽头。
是天女散花,还是天花自己乱坠?是维摩诘在静室,在众人之中,而那一片自天之最高处、自黑暗最深处、自最静寂的时间中飘落的花瓣,令他无可奈何地,沾挂在他的衣袖上?
心有未定就心有未定吧!无可奈何就无可奈何吧!若有所失就若有所失吧!维摩诘,那一瞬间,我就是你,因此我知道,这世界是无所谓黑暗和光亮的,无得亦无失,我们只是在这里,适逢其会。
二
过去的十几年里,我很少去想诸如人生、事业、前途这样的大问题。我对于励志之类的书向来嗤之以鼻。我不相信人在面对抉择和困境时,能从别人的指南里找到柳暗花明之路。在我们之前,确实有过无数高人贤士,他们明达睿智,洞彻世相,要么顺时得势而成就千秋勋业,要么坚持理想而留下万古芳名。他们的经验无疑是珍贵的,但对于我们有什么用呢?我们记下他们华美的格言,自以为读懂了文字后的意义,可是,那简单文句中蕴涵的,不到我们经历了同样的惨重失败,是不能领悟的。每一个人都相信自己懂得很多,每个人都愿意讲出自己的一番道理,到头来,表现在实际行为中的,却是连最起码的常识都不具备的蒙昧、盲目和固执。
在由无尽的琐事构成的日常生活中,谈论人生、事业和理想是可笑的,那是一种书呆子式的愚蠢和幼稚。按照定义本来应当是生活之概括的这些名词,几乎任何人都会觉得它们是和实际生活无关的,是读书人抱守他们的无聊并期望从中获得在实际生活中不可能获得的尊严的一种方式。事实上,思考这些问题如果不是无聊,也是病态的。它们确实与我们必须应对的一个个具体难题无关。每个人都承担着责任,为自己,也为他人,而责任意味着行动。在行动的细微间隙里,自由地思想本是败家子挥霍式的奢侈,那么,自由地思想一些形而上的问题,又岂止是挥霍而已。
说来好笑,我深入地思想一些问题,总是在偶尔的失眠之夜。令人痛苦和恼怒的失眠,一个月或两个月一次,给了我难得的从容,可以不计较时间的流逝,在一个很不值得的问题上盘桓一个整夜。有些事想通了,有些事永远无解。但想通的事临到决断之际往往又回复成持久的犹疑。我想,人的性情既是与生具来,环境和教育都不能改变其分毫。经验与成熟和性情的改变无关,它只是教会我们为了某种目的,为了眼前的利益,为了度过难关,为了讨好,为了欺骗,为了“伟大的目标”,不得不违背我们的性情,违背一向认同的原则,去做某些本不愿意做或不应该做的事。这样的违背,任何人都在所难免。关键在于,偶一为之无妨,千万不要习惯,不要心安理得,不要从此抛却了痛苦和犹豫,不要以为必然。世界上从来没有必然,一切都是人为。必然的事谓之天,人为的事谓之人。马在原野上自由奔驰,是“天”;被套上笼头,拉上大车,是“人”。无以人灭天,固然理想,可是,做得到吗?人的性情也是天,但最终也变成了“人”。
在迄今为止的生活中,也曾面临过一次次难关。犹豫,没有用;迟疑,没有用;壮士断腕,没有那个决心和勇气。真正帮助我挺过来的,不是别的,却是由于怯懦和懒散造成的“万事不为”。因此可以说,难关不是闯过来的,是“拖”过来的。拖到旷日持久,关不成其为关。好象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里,抱着侥幸,以为强敌会消失在虚空,顷刻之后,再抬起头,敌人真的不见了。拖是消极的,虽然幸存了,却要承受损失。损失的不是利益,是一次次的可能性。
当一切处于平静中时,我愿意面对现实。大困扰将至,我扭过头,沉醉于虚构和想象的世界。我用想象和虚构把现实扼杀掉,至少暂时减弱现实的光芒。这样,人的一生不可避免的,留下了处处疤痕,处处间断,不能美观,无法圆通。我握在掌中的是一团碎片,尽管它被我捏成了某种形状。
事情是两方面的。痛定思痛,我同样因为一次次的放弃而自豪。毕竟在牺牲和无所为的同时,也坚持了某种东西,恪守了一定的原则。我宁肯虚无也不愿变成他者,我要始终是我自己。但为那些损失,我不能没有愧疚。但我不为自己愧疚,我的愧疚是对他人,因为不是所有的损失都是可以独自承担的。
三
有些诗,是一读便终生难忘的,比如王安石的《虎图》。其中有句:
想当盘礴欲画时,睥睨众史如庸奴。
神闲意定始一扫,功与造化论锱铢。
这是何等的气慨!当年王安石和欧阳修、梅圣俞等一干诗坛俊杰,分就虎图题咏。王安石诗先成,众人读罢,尽皆袖手。
如今说北宋的诗人,推苏轼和王安石为首,大概没多少异议吧。欧阳修是史学大师,诗词文都好,单论诗作,不得不让苏王一头。作为文坛盟主,欧阳修激赏的两位后起之秀,正是王安石和东坡。欧阳修在赠王安石的诗中写道: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王安石答诗:
欲传道义心虽壮,强学文章力已穷。
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
意思的高远暂且不说,就这两联的句法,后世诗人怕也是轻易不敢仿效的。王安石佩服孟子和韩愈,他那首题为《孟子》的绝句,很多人朝夕诵咏,以为寂寞时的安慰:沉魄浮魂不可招,遗篇一读想风标。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如此胸襟和抱负,我们读贾岛孟郊,读姚合方干,读宋末的四灵,哪里读得出一丝一毫。大作家自有大作家的气度和风韵,一举手一投足,光芒自现,不劳俗人置喙。试看李白的一句“大雅久不作,吾哀竟谁陈?”,杜甫的一句“独立苍茫自咏诗”,韩愈的“朝食千头龙,暮食千头牛”,岂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无知之辈所能想象万一的?
王安石和苏轼分属两个政治阵营,却能惺惺相惜,这是最让人宽慰的一件事。苏轼豁达,王安石庄正刚愎而有仁者之风。苏轼虽在当时屡遭迫害,后世却不曾有人误解他,诽谤他。王安石则因为变法饱受攻讦,人品、性格都被肆意歪曲,连带所及,诗也被低估。
苏轼是一壶酒,王安石是一杯茶。或者反过来说,王安石是一壶酒,苏轼是一杯茶。茶酒非一物,慰情可同珍。以前,我已经讲过东坡,现在,我也可以讲讲荆公了。
王安石和他景仰的韩愈一样,肤色都黑。韩愈身子胖,脾气急,怕热。王安石则从容得多。黑,有什么呢?王安石学着孔子的口气说:“天生黑与予,澡豆其如予何?”是不是有点东坡的幽默?
宋代因为理学的兴起,妇女地位一落千丈。读无数道学家和假道学家的“家训”或“规范”,只觉得恶心。他们对妇女作种种严苛的要求,却不先想想自己应当怎么做。待人宽而律己严,本是做人最起码的态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已之所欲,也不能强加到他人身上。王安石对待妇女,态度难得的宽容,此中虽有时代因素,但也可看出他的性情。《东轩笔录》记载了这样两件事:
“王荆公之次子名雱,为太常寺太祝,素有心疾,娶同郡庞氏女为妻。逾年生一子,雱以貌不类己,百计欲杀之,竟以悸死,又与妻日相斗哄,荆公知其子失心,念其妇无罪,欲离异之,则恐其误被恶声;遂与择婿而嫁之。是时有工部员外郎侯叔献者,荆公之门人也 ,娶魏氏女为妻,少悍,叔献死而帏箔不肃,荆公奏逐魏氏妇归本家。京师有谚语曰:‘王太祝生前嫁妇,侯工部死后休妻。’”
陈东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中,赞扬荆公在妇女贞节问题和再嫁一事上的通达,“这件事情在后来一般礼教的人家,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这话不错,但还没说到正点子上。儿子精神不太正常,日与妻子斗闹。荆公同情儿媳无辜,毅然决定让她离婚。又担心她因离婚蒙受恶名,以后生活无着落,还替她另外找好丈夫嫁过去。第二件事说明荆公虽然宽厚,但也不是无原则的。他的门生侯叔献死后,妻子魏氏生活不检点,荆公为了叔献的名声,将魏氏逐回娘家。
安石自奉甚简,做大事不遗余力,能下死功夫,有魄力,敢担承,生活小节至为随便。他吃饭的故事,见于朱弁的《曲洧旧闻》:“及为执政,或言其喜食獐脯者,其夫人闻而疑之,曰:‘公平日未尝有择于饮食,何忽独嗜此?’因令问左右执事者曰:‘何以知公之嗜獐脯耶?’曰:‘每食不顾他物,而獐脯独尽,是以知之。”复问:“食时置獐脯何所?”曰:“在近匕箸处。’夫人曰:‘明日姑易他物近匕箸。’既而果食他物尽,而獐脯固在。而后,人知其特以其近故食之,而初非有所嗜也。”
这样的故事是很温馨的,温馨之后,还有强烈的力量,催人奋发。其感觉,就像每次听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听到第三乐章一样。
人不怕寂寞,不怕被隔绝,不怕孤立,不怕因不附和俗流而被冷漠。孟子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曹操说,诸君北面,我自西向,王安石说,
众人纷纷何足竞?是非吾喜非吾病。
颂声交作莽岂贤?四国流言旦犹圣。
惟圣人能轻重人,不能铢两为千钧。
乃知轻重不在彼,要之美恶由吾身。
叶梦得说,王安石壮年“以意气自许”,有话直说,咄咄逼人,后广读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总结得真漂亮。但叶梦得觉得王安石诗早年的直率、不含蓄是个缺点,我则不以为然。一个人,一生的不同年代,有不同的精神气度,表现在诗文中,发为不同的风格,呈现不同的美。伟大的作家总是丰富深广的。以意气自许,我喜欢;深婉不迫,我同样喜欢。
“俯窥怜绿净,小立伫幽香。”这是秀丽的王安石。
“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这是明快的王安石。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这是风流蕴藉的王安石。
“翳翳陂路静,交交园屋深。”这是雍容淡定的王安石。
荆公的七言绝句中,最爱这首《午枕》:
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红影上帘钩。
窥人鸟唤悠扬梦,隔水山供宛转愁。
为这首诗,我若是当年的苏轼,也会拍着他的肩膀赞叹:好一个野狐精啊!
四
从离开北京的那一天起,我就提醒自己,不管生活怎么改变,不管有多少理由需要改变自己去适应新的生活,有些东西是不能变的。除了环境,时间也在仇敌一样啃啮着我们,消磨着我们。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能变的。
真正静下来想一想时,总是发现自己还停留在十几岁意气风发的年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向现在。我看到了风霜和衰老,看到了坚定和愚蠢,看到了曾让人气恼之极的冥顽不化。眉眼依稀,哀乐依稀。我没有感到陌生。在纷纭的世务中,慢腾腾拖着步子走远的,确实还是原来的自己。西方的文学理论家最爱讲自我身份的发现和认同,那经常是一部史诗般的巨著的主题。但对中国人而言,这从来就不是问题。我们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身份困惑过,我们知道自己是谁,知道所来和所向,知道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我们知道自己可以走多远,而且从不迷失方向。
尽管如此,人世的威胁和诱惑还是太多。迫于威胁,溺于诱惑,造成的转变也许是细微的,它变成习惯,一种很少自觉的东西,很难引起警惕的东西,最终造成某种丧失。
这正是我在过去的日子一直担心的。某种丧失。从年轻时候一路走来,我们不会增进什么,我们是在不断地丧失。我们拼命学习和思考,就是要弥补那些不可避免的丧失,最起码的,也要减缓丧失。我做的很多事,今天看起来缺乏实际意义,因为那纯是对丧失的反抗,为了“在尘劫纷纭中,仍有力量,以最初的姿态幸存”。
没有过度的丧失,我们就永远是自己。不求获得,但求坚守。身份,本质,姿态,感觉,全都是与生俱来,何需外物来帮助我们肯定或确认?
不久前,我把去年写的一些十四行诗寄给未曾谋面的朋友看。我在信中写道,这些诗既是一时冲动的产物,又是多年沉思的结果。惟这冲动是如此强烈,故一发而不可收,百泉喷涌,如汇大河。惟这沉思是如此积久,故其意宛转曲折,一唱三叹,期有余音。写时人随意走,只求痛快,无暇计其好坏。有人说,内容是挺丰富的,但展露的技巧太少。呜呼,技巧是用来展露的吗?
我说,年轻的时候,初学写诗,出入诸家,百般摹拟,对于技巧的窥探,可谓无远弗届。虽然各人囿于天分和环境,所得不同。大概的门径,总是略知一二的。但经年悠悠,到现在这个年纪,我已经不把技巧当回事了。就像我们在苏轼和王安石身上看到的,诗,是他们血脉中的东西,有,就一切皆备,没有,就一片荒芜。
在该完成的已经完成之后,我们还能期待什么呢?
《知觉》2012年12月刊总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