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大地深处的一面心境 杨远宏
(2012-11-05 20:5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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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大地深处的一面心境
□杨远宏
人们生活条件有所改观后,生活、内心空间对自然、世界的亲近和敞开,也是读者、作家的好奇、时尚和图书市场利益共谋的一个文化景观。没有人会反对人们短暂地离开脚下那个或松或紧,或升或沉的生存基点,走向世外桃源的另一片土地,将灵魂的现代焦虑,短暂地栖息在仙境梦幻般的枝叶上。人们也毋须从精英情结,在当下中国严峻、紧迫的现实语境下,去傲慢地轻视那些虚幻的象征意味多于生存况味的风景画廊。但是,旅游、行走,如果只是一种眼球和腿脚的方位变换和猎取,而不是全身心感动、投入的生命体验和灵魂触动,这样的旅游、行走,最多不过在臌胀变空的背包里,多了一些平面而毫无深度,有形或无形的风光图片而已。还有那些唯美修辞,几乎无异于景点导游说明文字的所谓旅游文学,其实在旅游结束前后,文学压根就没有开始。读者在如此文字“旅游”之后,文学是一片空白。这样的旅游文学,只有文学的纸上游走,花样滑冰,而没有文学的心路历程,灵魂探幽;这样的旅游文学,只有旅游,而没有文学。在丹麦神秘主义哲学家基尔凯廓尔的人生三境界那里,审美被置于最低一级境界。抛离人类的悲剧存在而孤立地审美,多数时候是苍白赢弱,甚至是虚伪、危险的。我们文化中,仍在被人夸饰和招魂的所谓美文传统,一些散文作家陈陈相袭,毫无呼吸和血流,更无创意和新貌的花边滚绣,正是如此需要警惕和扬弃的东西。
嘎玛丹增的写作,开始就与上述旅游或行走划清了界线。
恢宏旷达的西部高原以挺拔和深远的宁静留在一个游走者生命的深处,逐渐成为命运里最纯净的弥撒。正像好的音乐需要独自一人静心倾听,才可能完全进入勾魂摄魄的境界一样,面对神秘深幽、底蕴深厚的自然山水和民俗风情,也只有滤净尘嚣、孤身独处的生命和灵魂,才可能听见山水深处灵性的低语,才可能触到风情脉络血流的律动。也正是这样的低语和律动,留在了嘎玛丹增生命的深处,搭建起嘎玛丹增命运里最神圣最纯美的童话;或者也可以说,正是嘎玛丹增生命深处的触须,撩拨、唤醒了自然山水和风情脉络的低语和律动,正是嘎玛丹增命运里最神圣最纯静的部份,演绎了自然山水和民俗风情出神入化的童话世界。
嘎玛丹增笔下的山河大地优美如画,原始寂静,特点鲜明,对选景,从容、有清晰的层次感,静美绚丽而洗炼节制,并不矫揉夸饰的修饰,像一幅幅还原为自然的写生画,出处凸显出嘎玛丹增写景眼光的精到和写景语言的功力。
嘎玛丹增文字语言的特性很明显,打破常规的遣词造句方式,经常让人拍案。大凡读过他的作品,很容易陷入他用语言铺设的诗性谜局,上眼就知道属于嘎玛丹增的言述风格。尤其是大量的名词动用和反常识的修辞手法,看上去,语法错误十分明显,在语文老师那里肯定是病句,正是这种陌生化的造句方式,经常给人带来耳目一新的阅读快感。嘎玛丹增的语言干净,形象鲜活,常有格言般的句式,穿透、通达时间和空间,一下就让嘎玛丹增语境上升到了存在哲思的高度,到处都是精神的光源和智慧的光斑。
他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像水手一样在荒原行吟,带着一颗不安的灵魂上路。青藏高原、帕米尔高原、阿勒泰高原、雪域山川、江河大地、古镇老宅、暮鼓晨钟,他探寻、他叩问。沿着他的文字和图片,我们可以抵达人类精神的源头。入,溶为白云星月,天人合一,大化自然。出,带出苍茫飘渺的超越,带出鸟鸣和辉光。入,是人对自然的倾诉和倾听,是自然的人化,是领悟。出,是自然对人的启迪和忠告,是人的自然化,是觉悟。虽然对真实人生仍有割舍不去的依恋和担当,但正是在这种领悟和觉悟中,嘎玛丹增既疏离尘俗,溶入自然而一身纯净;又牵挂尘俗,超凡脱俗而超越尘俗。其间,既有灵魂在泛灵天空大地的悸动,更有生命于苍茫宇宙中的哲思和达观。由此,嘎玛丹增的行走就是心的跳动和血的流淌,就是智慧的开启和精神的舒展。
放下个体生命的傲慢,承认它的卑微和脆弱,既需要谦卑和勇气,也需要灵性和了悟。
我相信,嘎玛丹增的梦一直栖息在天地自然间,在山南、贡嘎山、帕米尔、巴音布鲁克那古老而神奇的云翳、雪山的鹰翅上,游荡泸沽湖、喀纳斯、嘉柯查,在采尔拉措、露茹斯坦格玛和梅朵等姑娘的眼波里。可惜,在以旅游和文化为名义的现代文明发起的攻势里,大地上,很多的古老文明日渐衰败,甚至就要消失了。对此,诗人情怀的散文作家嘎玛丹增,表现出忧伤、惶惑、清醒、失落、无奈的眷恋和慨叹,心绪十分复杂。
一方面,从现代文明的变化和发展的方向看,嘎玛丹增明白无误地确认:“变化意味着发展,落后意味着原生态。”他深刻地体验到了在现代文明步步近逼,古老文明节节衰退中,现代人宿命式的重负和焦虑:“最后并不存在。我所知道的最后,就是时间安排的宿命。在我没有皈依任何一种信仰之前,找不到任何捷径,可以摆脱肉体和精神相互折磨的苦难,而我一直在亲手安排荒凉,使我的精神一贫如洗。我精心设计的尘世道路,永远不能改变时间,”由此,还引发了他对真相、本原、心性、毁灭、生命、信仰、神灵、死亡、超验、虚无等,更为广阔的诗性哲学、悲剧美学和虚宏神学的思考:“是的,岁月已经在我们的额角苍茫,正沿着一条条皱纹走向死亡的永恒”。生命要走向心性清朗的“大我”境界,是何其艰难?作者的犹疑和信心并存:“我在虚构一场又一场讨好心灵的幻梦,而我的身体对此充满了仇恨。体性和心性的争吵,就像耶路撒冷的铁钉,把我牢牢钉死在烟火世界。有时,我真希望约旦河岸尖利的玫瑰花茎,通过波多拉的双手,深深扎进我万念拥挤的头颅,让我在淋漓的疼痛中随风漂浮,忘掉那些行影相随的幸福和忧伤,剩下一门心事,留给青藏高原上空低飞的鹰鹫”。世界终归寂静,寂静终要发言。“我如此犹疑不决地坚持找寻,一直处于绝望的前线,或许就是想返回从前那个模糊混沌的后方”。嘎玛丹增对存在和虚无的反复追问和思考,把我们带入了一个人人都会最终面对的事实:死亡是结束,还是一种开始?
文明的衰败,真理的人云亦云,迫使人们一次次企图重返混沌初开的荒野,回到桃符和巫师时代,那种干净的贫困和饥饿,似乎更容易引领精神找到方向。嘎玛丹增通过行走和说出,可能正在寻归新的方向,但又显得犹疑不决。“我等着那一刻,有垂直的光线落下来。什么都不用想了,只注耳倾听,光线落地的声音——唵嘛呢叭咪”。
是的,我们都知道,“我们毕竟生活在数字传递的世界,不管世界是多么的精彩和无奈,诗歌的语音只能储存在诗歌深处,太阳不会因为忧伤停止照耀,生活不会因为焦虑停止挣扎。”谁来结束这一切,又有谁来拯救这一切?
这是沉在大地深处,光线抖动的一面心境;这是停留在西部辽阔大地,清辉如泪的一弯冷月;这是在古老村庄上随风起伏的哀歌;这是古文明墓下,对巍峨、夸张、傲慢的现代文明点燃的一支蜡烛。我们在哪里失落?我们收获了什么?我们该怎样行走?我们该怎样寻找?我们梦中的现实是什么?我们现实中的梦又在哪里?嘎玛丹增的行走和寻找,给我们留下的问题和思考的广阔,意味深长。嘎玛丹增的写作,是一种怀念,更是一种挽留。也许,嘎玛丹增行走和寻找结束,行迹终止的地方,正是我们行走、寻找和文本的开始。那么,我们该如何寻找?我们又能挽留些什么呢?
这是一个信仰严重缺席的时代。“这个把苍生物化的尘世,会在谁的心上诗歌田园?会在哪个镜头开始又结束?”那些累世追寻,那些铺天盖地的挣扎和苦痛,无从感动神灵。一切哲学,都将被黑暗深刻。“有多少拥挤的心事,迫使世界回绝了信仰的出场?”自然听不到众神在远方低语。
“如果我们俯身大地,像尘埃样低向尘埃,就可能听到神谕”。
杨远宏:(1945—),重庆江津市人,思想者、评论家、诗人,整体主义诗歌运动发起人之一。中国当代著名诗歌评论家、诗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全省委员会、诗歌委员会委员,现任职四川省职业艺术学院一级作家、教授。
《知觉》2012年10月刊总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