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淋淋的老房子
□茅店月
那是一个雨水过度泛滥的季节,辛凉、草木蓬勃、时间低垂,初夏阴凉的雨水滴答着从房檐滚落下来,跌进幽暗的厅堂。祖母安详地盘腿而坐,在她周围浓重的阴影里,蜷缩着几个同样年老的女人,一律黑色的大襟褂子,盘结的扣子密实地扣在一起。她们抹纸牌,口里念念不休,说乡里冗长的婚丧嫁娶,边说边打哈哈,一旁的木墙上摆着乌漆的茶壶茶碗,水还冒着热气,一漾一漾泛出银灰色的纹。昏暗的光线中,老鱼头饶有兴趣地站在边上看牌,他兜着袖子,胳膊伸进袖管里,漫不经心地评点其他人出牌的得失。背后,墙上裱糊了废报纸和旧年画,木版画的财神,纸质那么黄脆,像迷离的梦一样,伸手一碰,就稀里哗啦地碎了。
梦里或许下雨,或许没有,一切都只是现实的映射。我的窗外布满灰靡靡的雨珠子,它们向下冲刺,迅速地陷落进遥远的底层,发出隐忍而密集的呻吟。这些陈旧的声音和意象,瞬间让生活变得柔软、动荡、向上飘起,就像我梦到时间深处的老房子,梦到烟消云散的众人又聚在一起打牌,眉眼那么清晰,说着话,一句一句,茶水还是热的,话题甚至有些是新近才发生的,只是,他们都离我远去,裹进了尘土里。时间就是这样残忍,刀子一样,走一步,便在你身上划一刀。到最后,你真的伤痕累累,皮肤上爬满细密的裂痕,你越发感念旧年岁里平静的幸福,细小的,散发出樟脑丸陈旧的味道。
譬如在那间老旧的房子里,我们不动声色的幸福和慵懒的独孤。长天暗日下,雨滴答滴答,顺着瓦沟淌下来,溅落在石头台阶上,没有人出去,即使穿了靴子,出去也无事可做,无非是去藕池里看看水涨满了没,不出去,就呆在家里,看故事书,抹牌,睡觉,喝茶水,这些都好。西边的偏房里,推开咯吱作响的镂花单扇门,靠墙的柜子中藏了很多故事书,泛出脆黄的颜色,大抵都是叔叔以前念书时积攒的,现在他去苏杭经营买卖,家里的书自然归我。吃了螺丝小菜,掖几颗油煸豆子,我就一头钻进昏沉沉的房子,盘腿坐在杌子上看书,书里的故事大都是民间传奇,间或有诗文讲解,印象深刻者却寥寥。
祖母为人亲和,不用邀请,总有几位老太太拖泥带水跑上门来,刘老太小脚,裤腿缠得紧绷绷,一副精明的样子,说话慢条斯理。七春娘大喇喇的,一捧发髻束在脑后,灰白间杂,松松垮垮地半垂着。她们头上顶着雨具,宽沿草帽,或者竹篾的斗笠,进到屋里,就立马脱了它们,嚷嚷着主家也不出来接下。祖母撇着嘴笑,接什么接,又不是认不得路。说毕就给壶里泡茶,拉着她们聚在上房里抹纸牌,大伙凑趣儿,围着红木桌子,中间摆一壶茶水,放点葵花子,打笑吃喝,说着远远近近的事,辰光就这样慢慢暗下来,阴影像巨大的鸟翅膀,从屋檐上垂下来,拢住稀薄的光线。祖母拨亮了灯,擎着送客人出屋,老太太们又像来时一样,戴着雨具,慢慢趟过粘滑的泥水,消失在灰靡的巷子里。
有时,屋子里是寂静的,你甚至能嗅到蛞蝓浓重的气息,空荡荡的房间,到处弥漫着蓝色的忧伤,那是中午,祖母躺在东边的厢房里睡觉,她吃过了从青岛寄来的蛋黄酥,啧着嘴爬到床上,她睡着了,安静的像一件旧家具,躲在屋子的角落。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一个春天就这样过去,现在夏天来了,浓烈的绿铺天盖地蔓过四角的高墙,朝屋顶拢来。我想走屋子,到庄东看迎风跳舞的高粱和红薯,还有背上有三道毛的尖耳鼠,可惜,没有人为我领路,除了老鱼头。他嗒着旱烟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喷着烟气说,以后有机会带你去套斑鸠,那些呆头鬼,嘴谗不要命。说完,他赶着自家的鸭子,沿着水沟左右晃荡着走了。
院子里,潮湿的地面上长满了茂密的苔藓,像一件暗绿的旧衣服,许多西瓜虫正成群结队从那里爬过,它们要迁往一个潮湿但没有水渍的地方,以便繁衍生息。石榴树还在开花,她是倔强的女人,在夏天一开始,就忍辱负重地孕育子孙,现在,你能听到她低声的饮泣,风雨凋落了多少花瓣,她就有多少哀伤。在细雨密集的院子里,我戴着祖父的大斗笠,缓慢地弯腰,然后蹲下来,学着西瓜虫的样子,从一个水洼迁徙到另一个水洼。我似乎在进行一个严肃的仪式,贴着地面行走,走过漫长的时间,走过迤逦的岁月和人世沧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穿过甬道,站在树木拥挤的后院,这时,我听到了许多不同的声音:漂亮的椿媳妇爬在叶子背面,浑身湿淋淋打颤,她是一个被遗弃的少妇,正哭得那么伤心,棕槐抖动着头上的水珠,抱怨该死的天气,林檎在一旁低眉垂首,盘算未来的日子。
树木是我的朋友,氤氲的雨水是我们共同的忧伤。在幽暗的院子,我谦卑地站在交头接耳的树木中间,泥水在脚下汇集,一股股流向西边的河沟,那里,有弯曲的小路通往远处,马畔丝早已沿着它吹了上个村子的号角。就这样,很多年前,初夏丰沛的雨水连绵不止,祖母的纸牌也打个不停,昏沉沉的天空下,燕子贴着房梁飞来飞去,隔壁的大青枣掉了一地。老鱼头一次次踩着泥水敲门,祖母眯着眼说,阴天湿地的,来回跑,还不把院子踩翻天了。老鱼头甩掉鞋片子上的泥巴,咧着嘴嘿嘿笑,一声不吭站在旁边看她们甩牌,只是,他再也没有提及带我去芦苇荡套斑鸠,或许他真的忘了。
背后是越来越浓重的黑暗,我缩着脖子坐墙角的在藤条椅子上,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我知道黑暗会吞噬一切,就像时间会带走老人一样,我想再跟祖母要盘螺丝菜吃,可一眨眼,天就黑了,祖母穿着雨靴去送七春娘。再后来,整个雨季就过去了。
《知觉》2012年8月刊总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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