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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流河的女人  宋唯唯

(2012-10-11 12:5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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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觉杂志

随心所欲

随笔散文

宋唯唯

纯文学

文化

分类: 知觉·随心所欲

      泛流河的女人

 

 

             宋唯唯

 

  

那是一个早春时节,布谷鸟从枝头飞过,平原上有一年的油菜花开了,零星地开了,黄绒绒点缀着一望无际的麦田。我祖母在那样的一个早春时节,也长成为一个不得要领的夭姑儿。红菱湖她的女伴们,也渐渐地出落的有了模样儿。她们宁静地聚集在一起。台上的人们经过她们的身边,简直想不起来,这群潦草地降生于世,在饥荒、逃难、水灾、瘟疫中随时会被家人弃下的丫头秧子们,她们是如何悄悄出挑得人模人样的,象红菱湖里的荷叶,露出青色的尖尖角来。人们开始毕恭毕敬地称呼她们为“夭姑儿。”夭姑儿是一个娇嫩的、秀气的、叫人爱惜的招呼。
  当夭姑儿聚在树荫下的时候,台上的男丁们总是绕得远远的走,荷锄的农妇们暂时屏住她们疯野的玩笑,贤惠地招呼她们,经过。就连将要去耕地的牛,追赶着小猫和母鸡的黄狗,打鸣的公鸡,也是小心翼翼的从树荫边经过。夭姑儿是让人敬畏的,是要人抬举的,因为,她们不会永远都是夭姑儿,就象五月的篱笆墙头,一壁繁盛芳香的蔷薇花,光芒烁烁地开,花季是那么的短。
  在这样的一个早春夜,三星在天,夭姑儿就要出门去采柴笋了。月光铺满了寂静的屋顶、菜园,发亮的河水和小路,远方的原野上升起袅袅的淡雾。月亮像一个夕晒的落日,金红浑圆地,光泽淡了下去。
  新春的芦笋是那么的娇嫩,象一筒清水。唯有少女的手,才可轻轻地将芦笋掰下,而不至伤了笋杆和笋芽。去往长江滩头的路途是漫长的,夭姑儿半夜就从红菱湖启程了。她们要赶在太阳出来以前,从江滩边往回赶。她们静静地聚在村口,向着远远的长江边去。满天的星子,鸡声一路地啼。偶尔,一匹马在夜色里得得地疾驰而来,经过这群挎篮的村姑,蹄声慢慢地缓了一些。一位年轻的男子跨在马背上,他驰过星光下的平原,驰过少女们多情的黑眼睛。他是一位侠客。
  长江边清晨的大雾,是嫩绿的,在江堤上,柳枝间流淌。少女们仿佛林中小妖,渐渐散开在雾中的芦苇林,我的祖母菊看见哗哗的水声,江水带着寒气吹上她的面颊,呵,长江广袤地出现在她眼前!水从天边涌流,顺着江面逶迤而下,地平线远成了一道黑边。我的祖母菊坐到岸边的石头上,她的手被长硬了的芦苇叶划破了口子,冒出一滴一滴的血珠子,她生气地含着手指。少女菊很有气性,常常地,她就恼火了。
  风在江面吹着浪头哗啦哗地撞向岸边,蓬地一声,礁石下的江水里,有什么东西顺着水势撞在了石头上,荡起水波,溅得白水跃起来,
  少女惊起身来,向江里望去,只见一扇朱漆门板卡在乱石间,上面躺着一个人,手腕、足腕,被皮绳牢牢绑缚着。长长的头发垂在水里,犹如一蓬水草。门板被浪头和水波又推又搡的,那个女人全身罩在一片白水里。
  我的祖母菊明白了,门板上的女人,被人家搁在长江里“放流河”。她是一个有罪的女人。罪恶到无以复加,以致于她的族人和长者都不屑于动手去杀她,不能叫她痛快地一命呜呼地死去——他们将这样的女人绑缚在一叶门板上,恨恨地推到大江大河里,让雷劈死她,让雨浇死她,让江水里的大鱼大怪,吃掉她,总之,就该让天收了这该受天谴的妖物。
  江水边的我的祖母,采芦笋的少女菊,她飞快地溜下礁石,脱了鞋袜,涉水走向那叶门板。那个“放流河”的女人,看她试图蜷曲的腰身,还是个很年轻的女人,脸被天空的太阳和寒风,摧折得满面褶皱,她瘦得令人感觉她的脸只有额头,附带着长长的浓密的眼睫毛,紧闭的嘴唇是白的,起皮的。她的脸旁边那个黑黑的圆形的东西,菊子原以为是一只喝水的葫芦,原来,却是一颗硕大的人头,齐着一截子脖颈,毛发纵生,凶狠狠地安在那个女人的脸旁边,随时要蹦达起来,用牙齿咬住女人的头发,将她吓个半死。菊子想着,嘴里便“唉呀”地惊叫一声,旋即又伸手捂上自己的嘴巴。惊动了江堤上放牛的少年们,他们若是闲着无事,也许会顺手拣起石头,三下两下地,将这个有罪的女人,砸死了干净。自古以来的风俗,于情于理,被“放流河”了的女人是遭天谴的,任何人都可替天行道,免得她漂在江上,玷污了一方水色。
  门板上那个女人,缓缓睁开眼睛,又闭上。她望一望头顶的天空,天上漂着一絮一絮的彩云,云朵的边缘是蓝色的。她望着,而后微笑了,少女菊呆呆地望着那朵微笑,仿佛风里飘来的蒲公英,柔柔地,触了一下她的心。旋即,那女子双目泛起晶亮的光纹,四处打量起来,她努力地偏偏身子,一股淤积的水波从她的身下荡出。她又努力地转转头,看见了江滩上的少女菊,她的土布花衫,肩头搭着两条青油油的辫子,容长脸,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向她。 “放流河”的女人柔和地打量着她——她是十年前的她,一身清朗,起了个大清早来江边采芦笋,暂且还没开始自己的人生呢。没有后头那些脱不开身的牵绊、孽缘、情债……女子向少女菊,浮出一朵讨好的微笑。
  菊子居高临下,神气地说:“你的门板走不了啦,门环扣到石头上了。”
  那个女人张张嘴,喉咙里说不出话来,慢慢地发出一些嘶哑、微弱的声音。
  菊解开装茶的小葫芦,蹲下身问那女人:“你口干吧?喝茶么?”
  女人脑后的头发在江水里一漾一漾的。菊子伸手,从水里托起女人的头,将葫芦里的茶洒到她干裂的白的嘴唇里。茶是娘半夜才烧好的,此时依旧温着。女人很虚弱,头发和脸都是冰凉冰凉地,歪在菊的胳膊上。
  浸过水的皮绳牢牢的,粗粗的,在她的衣服上勒出深深的勒痕,手腕上的皮绳,更是,径直卡在皮肉间,她的一双手泡在水里,白白的,全起了一层虚皮。菊子从竹篮里拿了镰刀,小心地将刀刃伸到绳子之间,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地割开绑成一股的牛皮绳。她用镰刀粘上一层人体的浮皮,用力一割,女人嘴里呻吟了一声,仿佛停滞的血液,正在迅疾地从头通到脚。
  她扶着女人,那浸在江里的身子,唏哩哗啦地响着水声,一片白水落回江里。女人坐好了,她的骨头也在努力地知觉,感受着清晨的春雾,那沁人的凉,感受着她身上水淋淋的棉衣、棉鞋的重量和寒冷。她试图伸出手,在江水里拂了拂,却没有力气将手合起来,掬起一捧水。她叹口气:“你再帮我洗洗脸吧,我觉得江上的风将我的脸都吹得脱皮了。是不是?”
  菊子忙忙将双手掬成一个圆窝窝,掬了一捧水,轻轻浇到女人脸上,又拿自己的袖子为她擦干净脸。女人说:“春天的江水是温的。”
  菊子指一指她旁边的那颗闭目呲牙的男人首级,问了一句:“这是你的什么人?”
  女人抿一抿她白色起皮的嘴唇:“是我的郎倌,我把他的脑壳剁下来了。”
  “放流河”的女人坦然道:“我宁愿放流河,也一定要他死。我嫁给他七年,他不死,我自己的命就活不了。我躺在江上这些天,是我唯一没挨打的清闲日子。”
  菊赞同地点点头,她将女人的身体从水中拖出来,让她依附在一块大石头上,晨出的阳光照耀着石头,很温暖。女人坐下去的神色,仿佛不敢置信地烤着一堆火,那样的不敢享受。
  女人的双手揉着足腕,都是被水泡过的惨白,起着虚皮,一边搓,那些皮就往下脱落。
  我的祖母菊问道:“你要在江上漂到哪儿去呢?”
  “这是第几天呢?“
  女人笑一笑:“天亮时分刚好三天三夜。“
  “要是打雷下雨了?江上起大浪了,把竹排打翻了,怎么办呢?“
  “这点苦,我受得过。”女人仰起脸来,在春风里,温柔地说:“有个人,他在汉口码头等着我呢。我顺着水漂,一直往下,就会漂到他那里。”
  菊子心里明白了,如此这样,她心觉着女人这样的际遇,就再合理不过了。她担惊受怕地伸手,小小地指一指人头,问:“那你还怕不怕他?”
  “怕的。我做姑娘时,是被强逼到他家来的,从没安逸地过一天日子。喊打喊杀,怕他象怕雷公一样。现如今,我倒是不怕了,因为我是亲手把他的脑壳切下来的。他在我脑壳旁边,我还听得到他在吼,等我到了汉口,我就把他埋了。”
  “我杀了他,他也就不欠我的了。我被他们族里的人钉在这面门板上,推到江里放流河,要漂七天七夜,要是第七天人还活着,就可以上岸去。”
  菊子凝神听着,眼睫毛扑闪扑闪的,这江上飘来的女人,象一场梦,这个早上也象一场梦,长空青天,江是蓝的,绿濛濛的芦苇是静的,空间格外的豁朗,阔大无声,象一个舞台布景,适合这野狐妖一样,从水里爬起来的女子,翘起三寸金莲的脚,手指头翘成两朵兰花,比比划划地,一桩一桩地唱道情,道她生平的苦。自三岁没了娘,兄嫂无义,饥寒冻饿,餐桌下拣饭糊口,长大了,和对河的一个少年,天天隔河痴望。无缘无故地,两个人就会在田间地头撞到一起,天地那么大,偏偏他和她,就鬼打墙似地,时常撞到一起。可惜兄嫂将她嫁给了大户人家的混账儿子,贪图那点面子,断送了她这一声……虽然只有菊一个观众,也把她听得泪水涟涟了,泣不成声了。我的祖母,她听什么都听得津津有味,时常喟然长叹,时常泪如雨下,在剧情里,一辈子都出不来。她爱听人诵佛经,唱道情,爱讲古,待我认识她时,她已经像一口苍老的朱漆斑驳的樟木箱子,里头收集满了关于村庄、土地庙、无常神鬼的秘密。
  放流河的女人说起那个人,他在汉口一家货栈里做事,听说有的时候还跑船,跟着货走上海,走南京,下重庆。所以,她如今漂在水上,一点儿也不怕。这条江和她的心亲着呢,给了她天宽地阔的自在,男人在汉口等着她呢。他的货栈地址,她背得滚瓜烂熟,铭刻在心。晴川阁,鹦鹉洲,晓得吧?这些地名,都是上书了的。古时候的人就游过风景写过诗的。她到汉口后,首要的,是扯块好看的料子,做一件旗袍,在大马路上走一走,看看西洋景。
  我的祖母菊疑惑地问:“他怎么把地址捎给你的。”
  “八年前啦,我刚刚订亲那会儿,他就出门去了。”
  那个女人说完话,看看天,江上的大水,长长地匀了一口气,转过脸来,横下心一笑:“好罢,我就多谢你这个小夭姑了。你把我推回江上去吧。”
  菊子的心怦怦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从黑夜的大水里飘来的女人,这样的有情有缘的女人,在这春光潋滟的水边,如此的鲜艳欢活,她怎么能再把她放回在竹排上,顺水漂流呢?下大雨了怎么办?起浪了怎么办?浪把门板打翻了,她又逃不出来,被浪打沉了怎么办?这条水路在菊子看来是生死未卜。何况,她杀了人,把她男人的脑壳切下来了,犯下这样的命案在身,还在老天爷眼皮底下飘来荡去,老天又如何保佑她顺水顺风,恰好泊在汉口呢?
  她望着那女人,嗫嚅着涨红了脸:“我都已经把你解下来了,没有人会晓得的。你就从这儿沿着江堤,一直一直地走吧,这样就会走到汉口去了。”
  女人的脸上有一束光亮了一下,她默默了一会儿,流下泪来,她说:“可是,天有眼睛,天晓得的。”
  “你这样顺着水漂下去,会漂到哪儿去?一个浪刮过来将你往江下游去了,怎么办?”
  “我数着日子,待到七天七夜,我会上岸的。不管在哪儿,我都会走去汉口码头,去找他。”
  太阳在天空升起,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满江金红的春水,风吹着她被太阳晒干的头发。她慢慢地下水,走向那扇门板,恐惧地停下来。菊和她一起,将门板从乱石之中,磕磕碰碰地抬出来。隔着一丛飒飒的芦苇,传来牧童们的说话声,都是一群半大小子,蛮横得很,就喜欢拦路和过路人打架,撩拨那些采笋的女孩子。少女菊恐惧起来了,她低声地催促那女子:“你快走,快走_____!
  这些野地里的半大小子,性子野,脾气烈,执意横行霸道,没法子讲道理的。机灵的女人也明白她有性命之忧,便飞快地涉过水,慌慌地看着菊子,张开嘴巴想要说点什么,她望见少女身后头的江堤,巍巍地横在蓝天下,一直蔓延到天际,像她没着没落的,看不见人烟的前程。
  菊子起身,从水边捡起一根长木头,抵着门板,用力一推,波浪泛滥,门板悠悠地一荡一荡地,漂去了。荡成了一片叶子。待那群牧童走到江滩上,只见石头上坐着一个掰笋的丫头,拿着一把镰刀,凶狠地削一支老笋。待少女菊再抬头,朝远望去,只见水波中一个黑影子,在广阔的蓝天的布景下,小若浮尘。
  八十年前的那个春天里,平原上开满了油菜花,江面上飘荡着木船的春天。当菊子提着一篮已经不再滴水了的新笋,恍惚地走向红菱湖的归途时,太阳已经快要沉下地平线了。
  她懵懵懂懂地,不知绕了多少的冤枉路。她刚刚与一桩奇遇相逢又永别,她的土布衫在春风里细细地发着抖。似乎只有竹篮是认识路的,挎在肘上在茫茫平野里指引着她往家走。
  她屡屡地回过头去,长江远成了一条带子,亮亮地,蜿蜒着。可以看见过路的帆船,风鼓着遥远的破帆布。我祖母菊突然流下泪来。她提着一篮枯了的芦笋,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底落下,她抿着嘴巴,起伏的肺腑间鼓荡着无限的伤心和失落。
  在水上,仿佛走掉的是她的魂灵……



 

《知觉》2012年8月刊总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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