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理行记
□素罗衣
大理古城
“一水绕苍山,苍山抱古城”。说的便是大理古城了。
古城还有个好听的名字,紫城。一听就让人浮想……紫是女性的,蜿蜓的,浪漫的。紫是大片浓的淡的薰衣草,是少女松软的绫织的衣裙,是破晓时横在天边细微的云,是连朝语不息的桐花万里路,是美好,是幻想,是摸上去温良的往事。所以,紫城是漂亮的,这是无话可讲的了。
还没到古城,我的魂便丢了,丢在去紫城的路上。是被两边的民居勾去的。“拍下来拍下来”。我一迭连声地说。“这有什么好拍的?”他无动于衷,认为我的少见多怪很可轻蔑。我拉了一下车窗,风声雨脚立马跟进来,赶紧关上,看着一排民居在风雨中流过去。
可我实在喜欢这样的屋子。喜欢这灰瓦,白壁,斗拱,飞檐,翘角。喜欢木雕,水墨画,照壁上面黑白分明的字,喜欢从院内一直开到院外的花木,喜欢到头脑发热,心里也发热。
到古城时,正是下雨的时节,但太阳光却很是明亮优闲,雨跟太阳和谐到这种地步,这是令人奇怪的,我为这景象惊奇着,撑着伞,立在城门下,听着伞上树叶上房檐上传来的一片金戈铁马声,眼神错乱到不知该看哪儿好,连雨打在身上,也不觉得扰人了。
文献楼上,高悬着一块匾额,“文献名邦”。城门边树木茂生,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墙体古旧的砖缝里,丛生着一些低矮的树,就那么随意地,疏疏朗朗地散着,左边一丛,右边一丛,毫无章法可循。因了这些附墙而生的灌木,城门古老郁苍的气味,一下子便出来了。
沿街一溜儿的店铺,卖的全是银器,玉器,大理石,扎染等民族工艺品,繁华,热闹,但繁华热闹中仍不失一种从容的底子。不像其他地方,吵闹而竞争,到处充斥着可疑的热情——商家恨不得把你拖进店去,从你身上狠狠剜下一块肉来。每逢这样的时候,我总是竖起沉默这道栅栏,赶紧逃之夭夭。有一次在成都两家紧邻的饭店前,我面对两张语速过快的嘴巴和四只火一样滚烫的眼睛,竟不知该进哪一家才好,最后像逼迫自己做一个重大的抉择似的,胡乱选了一家,心却不安,觉得很对不起另外两只失望的眼睛。
这样尴尬的事,在大理古城你不会遇到。店家很安静,或整理东西,或低头织布,除非你踏进店去,否则你别指望人家搭理你。如果你想带点小玩意送给亲朋好友,这里是不错的选择。当然,你得具备火眼金晴与起码的侃价能力。也有假货,就看你会不会选。价格不贵,就看你会不会侃。我相中了一条银项链,蛇形的,上面并列串一排梅花,很别致,五百多元。在颈子上试戴了一下,心里是喜欢的,也就白喜欢一下,没敢下手买。或许是我的戒备心太重,出门前我就给自己定了规矩,旅游途中不轻易购物。一直到结束,果然就没购。天晓得我为啥这么理智。
相对于这些街铺,我更钟情岔在小巷中的民宅。它们更为简素,比沿街的房屋少了些人为的打造痕迹,也见雕饰,但古朴浑拙些,更具自然的品质。
大理人爱花,是泛泛的爱,泛泛是指爱花人的数量,而非质量。这里“三家一眼井,一户几盆花”,每家每户都养花,民居的风格,或“四合五天井”,或“三方一照壁”,巷陌深深,院子却浅近,一抬脚就进去了,墙体全用不规内的鹅卵石砌成,庭内花木森森,或勾着木栏,或攀着照壁,像少女光亮好看的青春,蓬勃而生动。壁上呢,爬满青藤,绿色从墙头漫到墙外,那一派葳蕤,是早熟多忧的少年,很静很密的心事——藏不住的,眉尖眼上汩汩地冒出来。
在这样的地方趟水走过,假如我是男子,假如里面飘出一位叮叮当当的女子出来,扁扁的辫子,扁扁的身子,扁扁的笑容,无论长得美不美,我都会去牵她的手。
“上关风、下关月、苍山雪、洱海月”。我缘浅,大理这著名四景,一样也没有领略,连最著名的洋人街,我也没挨着半个边。但我并没有完全错过大理。它最终像一阵风,从我的体内掠过,划出深情的波纹,如同一段美好而忧伤的爱情,终将成为我的往事,成为我久远的怀念。
大理西湖
天边云层层的,似要把远山吞去,湖里的植物东一片,西一片,混在斜阳里苍茫一片。岸边又有低低的树,矮矮的白房子,衬着青灰的高天,是诗经里洪荒的味道。
这是大理西湖的傍晚。
如果说崇圣寺明艳富丽,大理西湖却是梨园素人。这里没有嚣张的摩天大楼,也没有肤浅的塑钢墙体,所有的山川风物都心平气和,像清秀可喜的舞台新人——也吊嗓子,也舞水袖,但没有老练油滑,涩涩的露几分慌乱与羞态。我喜欢。难怪徐霞客在《洱源游记》写道,“……而外有四山环翠,觉西子湖又反出其下也。”了不得!那份朴拙秀美,直把杭州西子湖都比下去了。
一座木头搭建的浮桥,直延到湖中央去。两边莲叶田田,荷花这一朵,那一朵,开得不成体统,荇菜漾漾于水中,远处有芦苇采采,有斜阳迷离,整个是《蒹葭》的背景,我站在桥上,左手是水,右手也是水,唉呀,我是“伊人”,“宛在水中央”,谁会溯游而下,悦之求之呢,这一刻,自大死了,也惆怅死了。
有人在唱山歌,不太年轻的嗓音,咿咿呀呀的很悠长,一声高一声低,曲曲折折飘过来,一句也不懂,也不必懂,一样地好听呀。母琳的老公放下摄像机,展开喉咙,哦,嗬,嗬,一声长啸,把头扭过来,得意地笑,声音辽远得直飞到夏天之外去了。那边的歌声一听有了应和,一下高了几个分贝。母琳笑着横了老公一眼,又是阻止,又是欣赏。
循声走近了看,放歌的金花果然不年轻,弹琴的阿朋也老了。两人面对镜头,脸板板的,这是顶煞风景的地方,但同时也最真实,最无遮蔽的,他们还没有学会虚假的职业似的笑——那么老了,怕是永远也学不会了。
湖上泛舟时,我定定地指着一船娘说,我要坐她的船。可这边的船公不许,说是得挨次序来。坐到船上,救生衣阔大得把我掩覆掉一半,前面坐个帅哥,大个儿,长腿宽背,又掩覆掉了另一半,我轻飘飘地没份量,好像在天地间不存在似的。前后四五支浆一齐划起来,我没事可干,就用手撩水玩儿。五六支舟子已飞出去很远,岚岚扯着嗓子学刘三姐,拼尽了全力,听着不是在唱,几乎是在喊了:唱山歌哎,嗳,哎哎,这边哎唱来那边和,那边和。
没人和,阿牛哥呢?真是郁闷。我拿过导游的小话筒,递给她。她说,我唱前两句,你来后两句,要接上啊。我马上答应,又马上后悔,轮到我唱时,哑声了。分明觉得自己上不得台面,乍乍地竟恨起自己来。我扭头对导游说,我想听你唱歌。她浅浅一笑,那么轻轻地唱起来,是首情歌,柔得像水蛭直往心里钻。不知同船的帅哥听了想什么,反正我是听得酥了,只想这湖没边没沿,好让我跟她荡啊荡地,一直听她唱下去。
这次的导游是位小姑娘,十几岁的样子,红衣白裤,说话细声细气,你问她的话,她也答,你不问,便很少说话,也很少笑。是《花问》里凡凡的样子,“……可不知怎么就是暗,好像为了衬托她,整个沉淀淀地暗着,暗里托着一张瓷白的脸,眼睛缓缓抬起来,望着你空空洞洞的,好像要等着你来赋给那张面孔一个表情”。这样的人儿,你疼不疼惜?
我边用手拨水边问,玉米干吗长在水里呢?她说,那叫水玉米,很甜很糯的,你吃过吗?我点头,吃过,是很,甜,很,糯。这个桃色的漂亮东西是什么,水草开的花吗?
不,一种虫子产的卵。
她在打捞什么?我指着一渔船上正在劳作的妇女问。
水草,用来作肥料的。我们这不用化肥,就用这个。
很天然啊。我咽下了后面半句:你也很天然。
嗯。等会过桥洞时,要趴下,桥梁会碰着头。
我刚要趴下,忽然见一小女孩蹲在岸边淘米,奇怪地转过头问,你们这缺淡水吗?这么脏的水也用来淘米?
“趴下快趴下”。我赶紧把头一低,过了桥洞。她才接着说,不脏啊。水很干净的,跟你们的纯净水差不多。你别看它黑,那是因为湖底有水煤。过去没电没天然气的时候,我们就挖下面的水煤烧火做饭哩。
水煤啊。我又往黑黝黝的水中看了一眼。
嗯。她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远岸有一大片房子,窝在蓝天白云下,窝在绵长的山前,在夕阳中反射出一片银质的光辉,似这女子深远明亮的心思,不敢久窥,花花的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我指给同船人看,瞧,小西藏!导游笑着说,你们上午就是从那儿过来的。
是么?我有点怀疑。也不说话了。
上岸后看节目,是本地白族歌舞,一个个调朱弄粉,打扮得花团锦簇。年轻的阿朋们跳得意气风发,用手鼓在脚上敲得当当响,是凭着那一股子力气在跳,并不晓得用巧劲,不过有什么要紧,他们有的是青春呀。一位金花在台上眉头紧锁,“又要端然,又要不屑,弄得一张脸什么表情都不是”,直到瞧见台下坐着一位老外在傻呆呆地看,突然诧笑起来,这一笑就收不住,跟台上的人笑成一片,是那种互相深以为趣的笑,并不是专门受过训练的与舞蹈情节有关的音容,实在是本色的演出。下面的人忙不迭地拍照。
因是当天最后一场,我怕她们跳得不卖力,就在下面说,掌声热烈点。于是不管好不好,都辟里啪啦鼓掌。但始终调不起他们的兴致,快入夜了,演了一天,都累了,只想早早收摊。节目省了一大截,把最精彩的掐新娘也省掉了,据说白族姑娘出嫁,大家都用掐身体来表示祝福。所以这一天,新娘们都幸福得龇牙裂嘴,一身青肿。台下的男人们伸长了颈子左等右盼,也没收到邀请让他们上台去,只是那扮新娘的金花端着一盘糖果沿第一排走了一圈,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扭着小腰闪过去了,后面几位赶紧在她手臂上掐了一把,得了便宜似的嘻嘻笑。
只是有一点让人不解,白族新娘为什么出嫁时要戴一副墨镜呢,诡异得紧。后来听到一个有趣的说法,说是新娘子结婚那天最漂亮,怕鬼神来抢,所以戴墨镜遮掩,胸前再挂一铜镜以辟邪。若是真的,也是云南一怪呀。那墨镜发明以前呢,戴的什么?我没问,导游也没说。
白族的三道茶,我倒没有错过。苦茶,甜茶,回味茶。排列在一起,像一家人,也像人生。这样的茶,应该有良人相伴,月色相佐,促膝长夜里坐着,一勺一勺吃着才过瘾。
吃它个地老天荒呀。
载于《知觉》2012年5月刊 总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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