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 提云积
(2012-01-13 20: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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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同 学
□提云积
我是从信访案卷里知道他的。他是我初中的同学,确切地说,他是我半个初中的同学。因为我刚开始上初中的那所学校解体,我被划分到了另一个初级中学,他就在这个学校里,并且我分到了他们班级。精确的时间计算,我们在一起只待了一年,这一年也是升高中的复习冲刺阶段,因为他的学习成绩并不好,所以初中一年留给我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只是记住他的一些特征,是一个大高个的憨哥,比我们同龄人高一个头的长度,说话永远是停留在前一个字的基础上的,并且说话急,一双大眼睛因为着急一直夸张地翻转着,唾沫星子乱飞。就是他竟然能领导着村子的一帮群众去地级市、县级市的职能部门上访,现在这个案卷就被我拿在手里。
信访案卷我是刻意找来的。同事们在议论这起信访案子的时候,一个名字很突然的闯进了我的耳朵,本来这起信访案子就是他们村子出来的,何况这个名字与初中时他的名字是一样的。我不知道这个名字还能属于别人,还会有人和他是重名的,在一个村子里,因为不在一个年龄段上的人重名的有很多,我不知道他此时已经改了名字,当然也不知道,他竟然也是这起上访事件的组织者之一。
有一段时间,他们村子的群众代表会经常到我的工作单位来,查询一些信访事件,了解一些国家土地政策,以及上级主管部门对他们上访事件持怎样的态度,或者是想如何解决。我只是从同事们断断续续的议论中知道他们为何要上访。他就是这些群众代表之一,只是他来的时候我不在单位,或者是我在单位的时候,他又没来。他们群众代表来了很多次,我们就是因为一些小事情阴差阳错的没有见到面。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一家大型的采矿企业准备在这里安营,把厂区选在了他们村子,并且给村子一笔很可观的补助。按照他们的说法,村子领导班子人员对这笔补助的分配没有完全公开,采取了暗箱操作,村民们有了不同的想法,他们代表这些持不同想法的群众要求村委公开分配账目,公开与采矿企业达成的合同。这样的要求不为过,何况现在从中央到地方,只要是涉农的决策,以及涉及农民的利益问题,都要求公开,采用完全透明的方式,现在的农民也懂得法律,也懂得用法律维护自己的权益。
他们的村子靠海,多年前就已经是海水倒灌的受害村庄,采矿企业征用的土地就在村子的西面,这些土地已经失去了土地所应有的养育与种植功能,只能是靠天吃饭,随季节种植一些耐旱碱的作物,投入一直是大于产出。在土地上进行种植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来自于他们的祖辈,世世代代因袭相沿,是非条件反射的本能,已经改变了他们的遗传基因。
采矿企业征用这些土地无疑是对村民有利的,我相信村委也是为了给村民做好事,只是运作方式方法出了问题,引起村民的不满,再加之村民的要求一直迟迟得不到满足,从而使矛盾激化,引发了村民更大的敌对情绪,要求撤换现任村支部书记,罢免现任村委主任。这样的要求,我们职能部门是做不到的,只能是镇政府出面协调解决。
对于这起上访事件,我更关心的是那个带领群众上访者的名字。经过跟那个村委的有关人员了解,那个名字代表的人不是我初中的同学,我此时还不知道老同学已经改了名字。我想说的是,这个名字代表的上访组织者很有决心,就在他后来病入膏肓,在医院的病床上弥留之时,这个村子的领导——也就是他们上访的对象——去病床前探望,并认真说了道歉的话,这个名字也没有松一口气。后来这个名字代表的那个人在医院走了,他们村子的那个领导也彻底地从村委里退了出来,一退到底。
见到他是在我的工作即将调动的前一个月,他们村的群众代表拿着一封地级市职能部门的答复信,让我们敦促现任村委领导解除与采矿企业的合同,敦促采矿企业拆除在占用他们村土地上堆砌的地基。地级市的职能部门的答复信我认真看过的,要求采矿企业在六十日内自行拆除在该村土地上的建筑,恢复原貌。在时限期满,采矿企业如不能自行拆除,将移交法院依法强制执行。毕竟,任何的法律法规,甚至于政策都没有授权我所在的这个职能部门有拆除的权限。
在这样的场面与老同学见面是我不曾想到的,他在见到我的时候,可能是带了稍许的激动,说话还是有些结巴。我叫出了他上学时期的名字,他告诉我,他已经改了名字,一个村子叫这个名字的人太多了。我告诉他,在我听到他原来的那个名字的时候,还以为是他在带头上访。此时在一边同来的村民插话说,你老同学是我们的领路人。一席话引来众人的笑声。
我没有笑,老同学也没有笑,这样的场合不适合叙旧。他作为组织者,向领导阐述了他们上访的理由,并且详细的计算了那些土地荒废后产生的经济损失,并历数村委一班人错误做法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他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结巴,言辞流利,词语表达准确。这是我作为旁听者对他阐述过程所能想到的准确描述。我们能做的只能是进一步解释上级主管部门的答复信,给他们讲解有关的法律程序,让他们耐心等待,拆除需要时间,现在还不到地级市职能部门给定矿山企业自行拆除时间的最终期限。
想必是他们也会想到到我们这一级部门来,对他们上访的事件不会得到根本解决。最终他们选择了沉默,并在沉默中离开,我能读懂他们的沉默,无奈与盼望交织的沉默,我在这种沉默里感受到了羞愧,这种羞愧来自我的良知,也来自我的无奈。
我去送他们,站在院子里,老同学站定,那些群众代表们早已上车。我打趣他,走到今天这个局面,可以考虑竞选村委主任了。他笑了,是一种勉强的笑,笑容是刻意装出来的。不会,太累,与政府部门打交道太累,握惯了锄柄的手,心眼太直,如果不是那些人动了歪心,谁愿意找这些闲事来做!事情了结后,还是做自己的事情省心省力。你说哪?我没有想到他会反问我,而我不置可否。老百姓把上访当做闲事来看待,是不务正业,只有安心种地,解决温饱,才是他们认为的正事。
老同学走了,上车时说有机会聚聚。到我离开原单位,我们也没有再见面,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正月十五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对土壤的保墒有利,我想那些土地会再次被他们耕种起来,他们对土地的狂热是朝圣般的,而我们只是把土地当做一种承载媒体。我为我们的这种想法再次感到羞愧,并带有稍许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