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克先生的最后时光 罗鸣
(2012-01-12 19: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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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知觉·现实一种 |
丁克先生的最后时光
□罗鸣
有人看见丁克先生的时候,他正倚在一座水泥石桥的栏杆上,桥下那条著名的臭水河水流缓缓的向前流动。没人会停步去注意他此刻的面部表情,否则会大吃一惊,甚至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联想。在以往的日子里,丁克先生每天下班都必须经过这座桥,他和别人一样,大踏步的从桥上逃过,躲避桥下飘来的臭气。此时他脸色灰白,眼光直勾勾的投向遥远的河面。我需要停下来,丁克先生经过这里时想到。他的双腿像灌入了水银,于是他扶在桥栏上,尽量让自己气喘吁吁的身体平静下来。只是当他站在这里,看见夕阳遥落在河源尽头,一种黯然之情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他不断的用手去擦时而模糊的双眼,直到手上沾满了眼泪。
这是一种遭人厌弃的美,美往往会出现在腐朽的地方。如果早在大学时代的丁克先生一定会这样评价这条河。这时候夕阳洒在他身后的桥面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流淹没了他,他高大的身躯就像一根竖在桥上的路标,一动不动的让飘忽不定的光线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闪来闪去。
丁克先生的年轻岁月在几年前就结束了。他孤身独居一直到现在。几乎和所有的单身男人一样,他的眼里始终有一种平淡而忧悒的目光。他生活俭朴,无嗜好且落落寡欢。其实在大学期间,他是一个引人注目、高大英俊的学生,读了许多有关哲学的书籍。只是在一个阴冷的冬天早晨,他发现一夜之间他的床上落满了乌黑的头发;他的头像乌黑的锅底突然被人擦亮一样。人们说他聪明绝顶,也有人说他是失恋所致。他的性格从那一天起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再也听不到他的欢笑。令人难忘的是曾经有多少美丽的女生把他当作心中的白马王子,以及他在众人面前滔滔不绝的言辞。有一次他和一个姑娘约会在满天星斗之下,我为什么如此智慧?!他用尼采的哲学轻轻柔抚这位因幸福而颤抖的女孩。
他的沉默寡言在他成为一名中学政治教员的时候更加显著。他缓步走进教室,面对学生厌倦而嘲讽的目光,便开始背对学生手不停歇的在黑板上写着提纲,抄完后便靠在教室门边看着学生像五彩斑斓的蝙蝠趴在桌上,手拿着笔不停的在笔记本上移动着。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最不愿是他坐在办公室的桌子后面,学生站在他的对面,目光放肆的在他光秃秃的头顶溜来溜去。有时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几个聚在一起小声说话的同事身上,想从他们脸上找出嘲讽他的表情来。然后,他脸色阴沉的从他们身边走过,地板给他踩出咚咚的响声。
前些天,他收到乡下母亲的一封信,让他抽空回家乡一趟。他的母亲为他在家乡物色一个农村姑娘。丁克先生从小生长在农村,那片贫瘠而落后的土地上,唯独他一人考上了大学。他的母亲在信中问他为什么至今未娶,是不是城里人对你不好,喜欢伤害你。这天,他又把信从抽屉里拿出来,正在思考如何回信的时候,一位同事从他身边经过,突然站住,回头说,丁老师你是在生病吧?脸色真难看。他的话让所有在办公室的人都围拢在丁克先生身边;是的,是的,丁克先生你一定有病在身。一个个仿佛用透视的目光穿透丁克先生的五脏六腑。
在这以前,人们都在寻找一种亲切的方式与丁克先生接近,想方设法的要去了解他生活中的一些秘密,特别是下班后他怎样生活的,他是否有一个心目中的女人。但所做的一切往往是空费心机,因此就对丁克的生活产生各种各样的猜测,好奇的目光时时包围着他。
丁克先生下班以后,就像一只蚕躲在自己吐织的蚕茧之中。大自然的光芒无法透过他紧闭的门窗照到他的身上。他在屋里治疗他的秃顶。他像一个毅力坚强的人一样一直坚信这种病是能治好的。在屋里昏暗的光线下,他往往会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弄得神魂颠倒,左一步右一步的在这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走动。开始的时候,他买来许多有关的书籍,照着书上列举的药名在药房买来大量的药品(他已经不相信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欺骗他的医生),连同许多下午他穿街走巷从一些老人那里买来的偏方补药,他毫不顾忌的把它们全部吞下肚,众多的药物在他肚里剧烈的反应让他时常面色惨白,疼痛不堪。同时,他又花费大量的钱财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买来多种类型的生发剂,义不容辞又毫无效果的涂在自己光亮的头顶之上,他的屋里常常被一些乱七八糟的气味笼罩着。丁克先生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一天他从梦中醒来,在镜子前看见自己的头顶覆盖着一层层浓密的黑发,像秋天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的庄稼。他的屋里四面都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镜子,他喜欢在镜子前呆上很长时间。有一回他听说用脑过度会导致头发稀落,便再也不看书读报,除了教授学生的那些写在过去备课本上的提纲,他大学时代那些伟大的哲学家和他们的思想便渐渐离开他的身体,飞到爪洼国去了。他甚至使用了植物油、植物催化剂。有一段时间,人们听见他在屋里发出接连不断的笑声,在屋外见到他时,他满面红光,目光中有一种多日不见的神采,他在众人面前不停的用手在头顶上抓挠;他感觉到头皮在膨胀、发痒,他以为这是头发生长之前的预兆。
然而,这一切都像儿童搭积木,很轻易的便失败了。无限惆怅和痛苦之余,丁克先生又很快的找到了另一种方法──气功治疗。那是他在公园里徘徊,一位老人指着自己的头发告诉他,经过这种气功的锻炼,他满头白发如今又变得乌黑。当天夜里,丁克先生趁着满天的星辰把早先使用的药剂一起扔进离家很远的臭水沟里。那个老人还告诉丁克,这种气功最高的境界,便是要摆脱尘世;滴水不进,粒米不沾,靠采纳天地万物之灵气而生存。于是,这一年多的时间,每晚十二点以后,丁克先生便悄悄的推开窗户,端坐在窗前,遥望窗外的天空,默念气功要诀,吐纳呼嘘。
只是丁克先生的头顶如同一块光秃秃的青石板仍无黑发复生的痕迹,虽然他已渐渐对每天的进食失去了兴趣。
同事的话引发了积淤在丁克先生内心中的恐慌,一种对死亡的恐怖。他感到眼前一下子冒出了许多可怕的阴影,它们过去死死的纠缠在他的意识深处,如今又活灵活现的跳出来,朝他尖叫,朝他吐着口水……如同当初他一夜之间失去头发一样,他整个精神受到沉重的打击。
在桥上,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河床尽头。路灯下出来散步的人们用他们的笑声惊动了处在恍惚之中的丁克先生。他才晃悠悠的朝家的方向走去。
这是一间二十平方米的单室间,简陋的家具:一张床,一张放着书籍落满灰尘的老式办公桌。屋子中央有一张破旧的餐桌,桌上摞着几只碗碟,摇摇欲坠。四周的墙壁显露出因潮湿而石灰脱落的痕迹。丁克先生用颤抖的手打开房门,迎面扑来一阵阵霉烂的气味。他顺手拉亮灯,从四面镜子中反射过来的光线使他眼前金花乱蹦,他一步一步的走到床边,小心翼翼的躺下。
仰卧的丁克先生听见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他担心这种声音会嘎然而止,于是便屏住呼吸,辨听这种心脏跳动的节奏。他不敢用手去摸它,就像人们不敢去碰一个已经在摇晃就要倒下的东西一样,但他又担心这跳动的心脏会从胸口蹦出来。灯光下,一只苍蝇在他的眼前飞来飞去,这样嗡嗡扇动翅膀的声音更让他心烦意乱。他重新从床上坐起,环视了一下四周,下地把灯关好。
在黑暗之中,他能看得很远,像久居在洞穴中的耗子一样。他一直努力的睁着眼,又希望自己能马上进入梦乡,把白天的一切通通忘掉。
丁克先生渐渐的进入睡梦之中。恍恍惚惚他的身体躺在一张又窄又短的床上。床的四周来来回回的有不少人在走动,这些声音在他耳边时起时落,忽远忽近。他的脸被一块薄的能透进光线的布蒙盖着,这让他觉得很难受,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可自己的双手这时好象已经远离了身体,全身就如被绳子紧紧捆住一般,动弹不得。他想从嘴里发出声来,可这种努力也是徒劳。他躺在那里,只能在一种绝望和焦虑之中无力的等待着。
这里的环境他感到熟悉。
后来,他的身边传来一阵阵哭声,亲切而又令他全身发冷。他竖起耳朵想要听清这声音发自谁人之口,却听到哭声中夹带着他的名字和死亡这一类词,这种哭泣抑扬顿挫一直持续了很久,最后他才明白:这是一次葬礼,和自己有关。可他现在的自我感觉是他并没有死去,是一次误会,情急之中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也只能这样表达自己生命的存在。紧接着那人疯狂的哭喊着掀掉他脸上的蒙布,向他的身体扑来……不一会蒙布又被人重新盖好,又一次被掀掉,哭声渐渐的离他远去。丁克先生无限的焦虑,希望之火被燃起又被熄灭。有人在一旁说,眼睛还睁着,他真可怜,死不瞑目。于是一只手在他的眼帘上一摸,丁克先生的眼睛被迫闭上。黑暗和恐怖又一次笼罩着他。
他在刚才的一瞬间,看清自己躺在家乡的一间屋里,那些来回走动,围在他身边的好像就是他的亲人。这些熟悉的情景如同他幼年时亲眼目睹的任何一次葬礼:悲哀而隆重。他能感受到亲人们的气息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流动。
但他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他不愿去想他的亲人们会狠心把他活生生的身体当作一具死尸。他希望有人会俯下身体听听他的心跳,或者用手来触摸一下他的脉搏。他躺在床上,内心激动的呼喊着亲人的名字,他的脑海里不断涌现出他们往日的笑脸。这时候,他的身边响起更多更嘈杂的脚步声,一下子许多人围到了他的身边,一阵阵温暖的新鲜的呼气在他身体四周弥漫着。然后,这众多的声音忽然停止。有人说,最后再看一眼吧。哭泣声又像海潮从遥远的海上涌向海滩……丁克先生想起了荒山野岭上那一座座坟茔,那些坟头四面干枯的野草,那些盘旋在空中的乌鸦。他的眼泪禁不住的往外涌着。好吧,下土吧,时辰已到。有人说。无数的浪头开始撞击在一起,发出凄厉而怨恨的声音,惊飞了那些飞翔的乌鸦。我们来吧,有人说,于是许多双手从头到脚抓住了丁克的身体。他感觉自己正在慢慢的离开那张床,然后被举到半空中;他感觉到自己柔软的身躯一点点的变得僵硬,体内的热气化散在四周寒冷的空气中。接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而缓慢的朝另一个地方移动。有人说,托住他的头。便又加进来一双手。丁克先生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顺着脸庞一寸寸向那双手淌过去,淌过去……忽然又停住了。
这是一条通向棺材之路。丁克先生知道它的方向,多年以前,他幼童的目光曾经一次次的追随着大人们把死去的亲人放进了黑漆漆的木箱之内,这是短暂而又漫长的恐惧之路。死亡舔噬着他的心灵。果然,当他耗尽了身上所有的力量,他的身体被人慢慢的从空中放下,放在一床棉被上面。虽然人们是那么的小心谨慎,仿佛怕惊醒了他,他的手和脚还是碰到了棺材四壁的木板。
当最后一点光芒猛然消失,啪的一声棺材盖盖上,丁克先生大叫了一声,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身下的床板被震得吱吱乱响……这仅仅是一场恶梦,但那梦中的情形还在他脑海里晃动着,遥远的哭声拍打着四周黑暗的空气。丁克先生感受到了这黑暗中无限的孤独和凄凉,冰冷的泪水在他的脸上肆意的流着。
他不能不把自己的目光投向窗户,这时候,窗户上映着一片微弱的光亮;这时候,从屋外传来火车低低的鸣号声;这时候,树叶在风中哗哗的摇晃着;这时候,马路上传来零星的脚步声;这时候,清洁工人在用扫帚沙沙的擦过地面。这一切,让仿佛大难不死的丁克先生感受到生命存在的希望,他在慢慢的挣脱像锁链一样束缚在身上的恐惧。
他的呼吸微微的均匀起来。
她走进丁克先生的屋子,刚才她试着推了一下门,发现门被虚掩着。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很惊奇。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屋子,她的眼前,丁克先生颓然的坐在一张凳子上,双肘支着膝盖,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动不动的凝望着前方,在他身前不远处的地上放着一个大行李包。她是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姑娘,容貌俊美,皮肤黝黑,这是她来自农村的标志。丁克先生认识她,却很少与她打过招呼,更不用说在一起谈话啦。丁克先生,要出远门吗?她问。清晨,当她去市场买菜,便看见他一摇一晃的离开家门,过了一会又步履蹒跚的回到家里。她以为丁克先生大病降身,这正好是她上门的理由。是的,很久,她才听见丁克先生的回话,我请假回一趟老家。
她十八岁那一年从农村来到这座城市,在丁克先生邻居一位老教授家中作佣人。一段时间的城市生活,使她彻底的抹去对贫困家乡的思念,可她也时常为自己将来的命运担忧,她知道如果不经过努力,若干年后她会重新回到那块土地,在那贫瘠的土壤上生儿育女,苟且偷生。她决定在自己芳容未逝的年华,在这城里找寻一个有城市户口的丈夫。很久以前,她便注意到丁克先生,他是一个独居未婚的男人,和她一样从小在农村长大。她发现没有一个女人上过丁克先生的家门。过去她曾经多次面含微笑、热情的向他打招呼,就仿佛在向一块石头施以柔情。
清晨,晨曦初露。丁克先生从黑暗的屋中来到阳光下,虽然肚中空空,身体乏力,胃中一阵阵的向外翻着苦水,但精神却为之一爽。从学校请假回来,他把母亲的来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母亲就站在村头的高地上向他招手。此刻,他面对收拾好的那一大包行李,他有点茫然无措,他已经失去拎起这些东西的力量。
于是她从丁克先生的身边拎起这个大包,她从他的眼神中明白了他的难处。他感激的望着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声谢谢。她拎着包微笑的站在他面前,使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注视她,她真美,他想,一种对美的感受又一次回到身上。在他的注视下,她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她说,走吧,我送你去车站。
丁克先生跟着她穿过候车室里密密麻麻的人群,来到站台上,此时她已经汗流浃背。火车还没有进站的那一刻,她在站台边买来一块面包递给他,你还没吃早饭吧,她说。不,我不想吃,他没有接,但他连忙说了声谢谢,这一声谢谢让丁克如释重负。她一直把他送上车,放好行李,她一句话不说的站在他的面前,她希望他能对她说些什么,哪怕一种眼神的暗示也好。可是他没有,他就像一堆烂泥一样倒在座位上。此时他的思想已经飞到了家乡,飞到他母亲的身边。火车就要开动了,她默默的从他身边离开下了车,但她又有些不甘心,她再一次朝车上望去,她这时看见丁克先生在车窗后向她频频招手,他的眼里充满着感激的目光。
他真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在回家的路上她想,但人还是很老实可靠的。一路上,她觉得今天的阳光特别得可爱。
一个月以后,丁克先生回到城里。在那条通向家门的路上,她一眼便看见了他。这些天来,她每天在干活之余,便坐在教授家门前,注视这条道路;她仿佛一次次的看见丁克先生从这条路上走过来,来到她的身边,满怀深情的望着她……现在她这种期待的心情一下子喷发出来,她向他跑去。
他让她感觉到吃惊,他肩上扛着那个沉甸甸的大包,步履稳健的经过她的身旁,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向他跑过来,而只是对她微微一笑便把她丢在身后。他快步的朝家门走去。
一丝不悦的表情闪现在她脸上。
她还是跟着他走进他的屋里,她看见他已经把包打开,然后把包中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倒在满是灰尘的桌上,那全是一些黄灿灿的稻谷,整整一包都是。他没有理会她站在他的身边,用一种不解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微笑的捧起一把稻谷,然后又让它们顺着手缝淌到桌子上。丁克,她朝他喊了一声,他没有反应,在她的注视下,他又来到一面镜子前,他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头顶。在屋里昏暗的光线中,她隐约的看见他头顶上浅黄色的细茸茸的毛发,就像干涸的沙漠中长出的几棵小草。他慢慢的把手举了起来,放在自己的头顶上。
很长时间,她已经被他遗忘在寂静的屋子里。在她的脸上轻而易举的显现出一种失望而悲伤的表情。她的心里又在犹豫不决:是马上离开还是继续等待。她希望……但又觉得自己很傻。
丁克先生忽然从镜子前离开,一转身,又向屋外走去。
他站在门前的空地上,这里是一块面积不小的泥土地。在这排平房前,家家都有一块这样的空地,如今干硬的土壤一遇到雨天便淤积着泥水,泥泞不堪,需要垫上红砖才能行走。多数人家在这上面种上一些花草或者是丝瓜和葡萄之类爬藤植物,以供观赏或遮阳之用。她站在门边看着他顺着自己这块土地的边缘,迈着方步,一步一句的念着数字:一、二、三……她决定马上离开他。否则我也疯了,她想。她经过他的身边,他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的扫了她一眼。
这是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她在睡梦中被门外咚咚的响声惊醒,她穿好衣服走到户外。在她的眼前,皎洁的月光像给她脚下的土地洒上银白的霜雪,丁克先生的身影在地上来回的晃动。她踩着他家门前那块已被刨松的土地,来到正在挥动锄头的丁克先生身后,他好像全然没有察觉。
你在干什么?她问。
他猛得一惊,锄头停在半空中,过了一会才回过头来。
是你。他缓了一口气。把地刨刨松种一点东西。说完他又埋头干了起来。
他很疲惫的边干边喘着粗气。
要我帮忙吗?她问,种什么东西?
粮食。
什么?他回答的声音很轻,她又故意的问了一句。
粮食,把我从家乡带来的稻种种在上面。他像一个农民一样停下手中的活,双手支着锄头望着眼前的土地,他的脸上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幸福感。这块地我量过了,还能种不少庄稼呢。
不要把地踩坏了。他对她说。她走到他家的门前,把放在一张凳子上的毛巾递给他。她注意到他此时完全是一副农民打扮,赤裸着上身,下面只穿着一条短裤,赤着脚站在地里。裸露的身上尽是凸起的骨头。
你又不是缺吃少穿,她说,什么样的粮食城里没有卖的?
你不懂。他说。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再好也不如我们家乡的粮食。
他的母亲第一眼看到儿子的时候,眼泪便禁不住的落下来。她把丁克先生抱在怀里,用她干瘦的满是老茧的手抚摸着儿子光秃秃的头顶,她的嘴里开始絮絮叨叨的数落起城里人的恶毒和刻薄。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儿子变得如此瘦弱不堪。可是过了一些天后,儿子在她面前提起他要辞职回乡,她的眼泪就流得更多了。你是我们村唯一进城的大学生啊,当丁克先生听到这话,便一声不吭的离开她的身边来到田埂上。田野里,一望无际绿油油的稻苗,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短暂的几天里,他就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在发生一些明显的变化,他感到一种活力又重新回到自己身上,他在母亲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着家中的米饭……特别是他觉得头皮发痒,后来头上又长出细茸茸的毛发,他差点快乐的发疯。他坐在畦垄间,一种种幸福的念头就像涓涓细流流进已经干裂的土地。
他主动的回绝了母亲给他物色的姑娘,他已经不在乎那个女孩扫过他头顶的目光。那时他脑海里晃动的是无数的黑发向他头顶飞来。
丁克先生早年的农村生活培养了他,虽然现在他时常感到力不从心,面对脚下的土地他常常会头晕目眩,但这农活还是一天天的进展着。坚硬的泥土被他一遍遍的翻松,土里的砖块瓦片被他一块块的捡到一边……他用泥块和红砖在这块地的四周围起了一道矮墙,上面插着一根根竹杆和树枝,再用绳子把它们连起来,以防被风吹倒;他在田地中挖了一道道浅浅的小沟,以备水流通过。有一天,她在窗内看见他很艰难的挑着两桶粪便,用勺慢慢的浇在松土上……于是在很大范围内都能闻到浓浓的臭气。
正好教授的妻子在屋里经过窗边,他在干什么,她问她。这些天邻居们都对丁克先生的举动疑惑不解。他要在门前种庄稼,她冷笑着回答,如今正在施肥。
什么?在这里种庄稼?教授夫人既吃惊又愤怒,他怎么能这样干呢,不行,我要跟他说说。
她在窗内看着她气冲冲的向丁克走过去,不一会又气冲冲的走回来。教授夫人在丁克先生身边,挥动着拳头。他把手中的粪勺丢到桶里,里面的粪便差一点溅到她的身上,她吓得往后一跳,臃肿的身躯险些倒在地上。丁克先生走回家,嘭的一声关上门,等她走后,又重新回到原地干活。
为什么不想办法制止他呢?她对气得直喘的教授夫人说。
过了两天,丁克先生离开家上班以后,在教授夫人的一声呼唤下,从邻居各家各户中走出来许多大人和儿童,他们像蚂蚁一样由四面八方向丁克先生的地里汇集。人们满面春风,喜气洋洋,仿佛过年的人们向公园里走去。他们相互点头,打着招呼,大人们提醒孩子不要用手去玩泥巴,避免粘上粪便。他们来来回回的在这松软的地上用脚用力的踩着,他们谁也没提起丁克先生,谁也不会去提。他们说起今天的天气,今天的新闻,以及这些天发生在这城里的逸闻趣事,但也没忘了朝那条丁克先生上下班的路上看上几眼。她也在其中,她领着孩子们用手拔掉那些竖着的竹杆和树枝,然后一二三齐心协力的推倒那四面的矮墙……老教授迈着蹒跚的步子加入了队伍,一不留神,他的鞋子上粘上了一大块粪便。他摇摇头无奈的笑笑,没想到他这一笑,大家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天来,丁克先生都是安详而甜美的进入梦乡,他会在半夜醒来,趁着月光在他的田里巡视一番,然后再回到床上梦想丰收的情景。地里已播下家乡的稻种。如今,他喜爱室外夜晚皎洁的月光,白天炙热的太阳,这一切都点缀在他丰收的美景中。他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黝黑而健康。他也喜欢坐在灯光之下,脸对着镜子用手在头顶上抚摸,一旦他的手碰到那些正在茁壮成长的头发,泪水和笑容便在他的脸上蔓延。
当他急匆匆的回到家门前,面对眼前的情景:田地被毁,地上到处都是砖头石块,到处都是人们留下的脚印,甚至还有一只沾着粪便的鞋子……他腿一软,咕咚一声瘫坐在地上。
他的体内有一种剧烈撕痛的感觉,这感觉由四肢顺着颈脖向头顶涌去。在他模糊的目光内,周围的房子仿佛正在晃动着,有无数的身影从屋子里蹿出来,在他的面前来来回回的跑动。他拼命的伸出手想抓住他们,却抓住从空中飘下来的黑发。那些人用手取下自己的头发,然后又戴上,他们冲他笑着扮着鬼脸……他猛然向那些头发扑去,在明亮的月光下这些头发一根根的钻进他身下的土壤中,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丁克先生用手挖着泥土,把它们捧起在半空中,然后这些泥土又像从天而降的雨水纷纷扬扬的撒在他的头顶和身上。
于是整个夜晚,人们便又听见从那块地里传来的丁克先生来回走动和他粗重的喘息声,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这声音扰得无法入眠。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有人就看见丁克先生提着一个篮子离开家门,等到许多人上班经过丁克先生门前的时候,就发现在那块重新被围起的土地上竖起了一个牌子,上面醒目的写着八个字:
禁止入内
小心毒蛇
丁克先生有被蛇咬过的记忆,如今他一想起便内心充满恐惧。那也是一个夏日的夜晚,他的父亲背着他走过几十里山路赶到医院,他在病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险些丧命。丁克先生恳求那个卖蛇的贩子拔掉毒蛇的牙齿,他们说,难道我就没危险了吗?
六七月份,这个城市进入梅雨季节。充沛的雨水肆虐的掠过天空,在大街小巷汇聚成河。这一天,丁克先生坐在门里,看着屋外连绵不绝的雨水顺着他挖好的排水沟流淌着。眼前的田地里到处是一片绿油油的禾苗。忽然从远处走来几个人,他们穿着军用雨衣,站在院子之外,昏暗的光线下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他们高声的冲着他叫喊,是丁克先生吗?跟我们到居委会去一趟。
丁克先生被人带到一间会客厅,一张很长的办公桌后并排的坐着刚才找他的男女。丁克先生低着头,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张矮凳上,他正在看着自己滴水的裤脚和刚才穿过田地粘满泥巴的脚趾。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找你吗?有人说。
他抬起头,目光从他们的身上移到他们身后的窗外,屋外的雨珠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檐上。雨不能再下大了,否则会冲垮我的稻田,他想。
你在公共场合种庄稼,并且养蛇……你在侵害大家的利益。
这个屋子是否太大了,这里的人好像蛮面熟的,他想,我一定要快点离开这里。
你为什么不说话?这人的声音很尖利。
可是丁克先生依旧一声不吭。他试着微微转动一下身躯,脸朝着大门。他看见雨水慢慢在门前的水泥地上汇集起来,他暗暗的盯着外墙上的一个标记,他想如果水漫到那里,他不管怎样也要跑回去。门外传来汽车的鸣号,在他听来仿佛是青蛙的叫声。
丁克先生。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声音。你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你应该懂得国家的法律,再说,一些起码的公众道德你也该有吧,你不能为了个人利益而置别人的安危而不顾。这声音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可以马上回去,放弃并且消毁你所做的一切,我们想,对你的处理也只是以罚款的形式……
话还没说完,屋里的人便听见扑通一声。他们眼看着丁克先生整个身体往后一仰,重重的倒在凳子后面的地上。他们连忙从桌子后冲到他的身边,手忙脚乱的把他扶起来,然后又把他抬到桌子上。丁克先生的头顶渗出了一点血迹,粘在他已经长长的头发上。他的眼紧闭着,有人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听了很久,又用手翻开他的眼皮,对旁边人说,他没死。
过了一会,他们看见丁克先生嘴在微微的翕动──我要回家。
丁克先生从这屋里出来,在大雨中他感到寒冷。刚才的那一幕情景好像已被雨水冲刷掉了,丝毫没留在脑海里。那间屋子门前,被他撕碎的罚款单漂浮在水面上,不一会就被水流冲走。丁克先生快步的在街上奔跑,忘记了头上的疼痛。
阴暗的天空逼压下来,大雨让他眼前变得模糊不清。他睁大眼睛凭着记忆一边摸索一边扶起被雨压倒的禾苗。他摸到了一些压伏在禾苗之上的砖块,他的耳朵清晰的听见石头落地的声音,他朝石头飞来的地方爬去,又小心翼翼的不让身体碰到禾苗。这时候,他看见她站在田里,正举着一块大石头,大雨让她的长发披散下来,额头、嘴边以及整个脸部都被湿淋淋的头发覆盖着。他听见她牙齿在打颤,嘴里发出咒骂的声音。这时候,丁克先生猛的站起身,在电闪雷鸣之中,他发出了一种可怕的吼声,他向她扑了过去,把她连人带石头推倒在低矮的泥墙上,她的身体随着围墙的倒塌翻滚在没膝深的积水中。
丁克先生就坐在一片金黄色的稻田之中,被他身躯压倒的稻谷的尖芒刺入他的肌肤。这时候,晴空万里,阳光扑天盖地的向他涌来,在阳光下面,丁克先生宛如一尊石像静止不动。他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那扇门──教授家的那扇门;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门,走到寂静的房间里。这时候,他的身上栖满了昆虫,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飞来了几只欢快的麻雀。
幸福像阳光一样。
丁克先生的头顶已经生长出浓密的黑发,黑发缝隙之间,落满了谷穗、泥块和小昆虫。今天,他只穿了一条短裤,根根筋骨从他的皮肤下凸现出来,他那条细长有力的腿淹没在稻谷之中。
这是丰收的时日。
那扇门紧紧的关闭着,听不见有人在走动和说话。太阳从早晨到中午就一直照射在上面,古铜色的大门反射着光芒。现在,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之中,它给人一种冷嗖嗖的感觉。
没有人打扰此刻的丁克先生。
他仿佛看见母亲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在他的身边用手抚摸着他的头……他仿佛看见她微笑的从教授家的窗后一闪而过,然后又从门后走了出来……他仿佛看见自己走在大街上,人们都用一种惊喜的神情望着他……他仿佛看见他站在讲台上,面对着学生,挥动着手臂,嘴里在滔滔不绝……
沉默的丁克先生,在他的身体下部,不易被察觉的有一块块的血迹,这些血迹粘在稻谷和泥巴之上,有的已被酷热的空气蒸干了。新鲜的血液又从丁克先生的伤口流了出来,它流得很慢、很慢,顺着腿脚一点一点的滴在地上,它引来了无数的蚂蚁。
一条腿已经由红肿变得乌黑,逐渐麻木。在这条腿旁,蜷伏着一条有毒的花蛇,它细长的身躯,很小,又很美丽。此刻,它嘴里吐出红红的信子,目光注视着身边这个庞大的身躯,这个被它咬了一口奄奄一息的丁克先生。
最后,它看见这个庞大的身躯仰倒在地上,头枕着麦穗。还剩最后一点知觉的丁克先生努力睁开眼看了看蔚蓝的天空,他举起一只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放在自己的头顶上。他开始笑了。最后,在九月间,丁克先生口中吐出了寒气,闭上了眼睛。这条美丽的小花蛇慢慢伸展开身躯,爬上丁克先生的身体。她穿过了丁克先生浓密的头发,用舌尖轻柔的舔着丁克先生干燥而毫无血色的嘴唇。
丁克先生接受了死亡。最后。
载于《知觉》2011年1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