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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桌上的绣球花  charmaine

(2011-11-10 19:42:50)
标签:

知觉

文学杂志

约瑟夫

绣球花

文化

分类: 知觉·城的故事

约瑟夫桌上的绣球花 <wbr> <wbr>charmaine

约瑟夫桌上的绣球花 

charmaine

 

第三章 

 

 

新园子里头,佣人睡的耳房都比老宅子里的要宽敞些。秦妈因是何府的总管,她住的地儿又比旁人多出来个小隔间,若是安徽乡下亲戚来探她,还可以在那儿容身,算是很体面的了。

秦妈早上起来,看见自己新买的双鸾莲花圆镜子,被大红绡子罩着,跟何太太房里的那面一样。她轻轻抽去镜套,心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满意。小盖碗里盛着刨花水,秦妈拿着梳子稍微蘸了下,头发往两鬓梳拢,最后盘出一个元宝髻来。这次开园,老太太又给每个佣人放了红包,她照例又是领得最多的,便狠狠心买了一付镯子和一对耳环。秦妈是个利落的人,那对蝙蝠衔寿桃金耳环,戴着做事不累赘,可那水红花式的金镯子她就舍不得了,用绢布包好,放在枕头边,晚上有事无事地摩挲一下,仿佛身边睡了个男人那样踏实。

秦妈到门房巡视,李叔见了便殷勤地说:“秦妈,您愈发富贵气了。”秦妈听着受用,便也问候起他来:“我说,李叔啊,今年可怎么也得娶上一房媳妇啊。”李叔回道:“唉,八字太硬了,说了几家都没成。”秦妈见他这付丧气的样,便想逗他开心:“好了,振作起精神,这园子风水好,没准,哪一天,打开大门,撞上个黄花闺女就娶回家了呢。”李叔嘿嘿一笑:“黄花闺女俺是不敢想,要不,再给您抱个干闺女回来。”

两人正言语着,云儿从远处走过来。秦妈看见她,心里生出一种恍惚。那年的腊月,两淮闹饥荒,扬州城里到处都是讨饭落难的乡下人。李叔晨起开了宅子的门,发现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女婴。秦妈一直不能生育,见了那女婴,特别有眼缘,便央何家老爷太太让自己收留下她当义女。没曾想,十余年过去了,云儿竟然出落得如花似玉。云儿到了秦妈的跟前,道了个万福:“给干妈请安了。”秦妈一把拉住她:“走,到干妈的屋子里说会话去。”云儿心上搁着事儿,便说:“干妈,吃了晌午饭再来罢,你看我现在还得给小姐们送春衫,给太太煎药去呢。

秦妈故作伤心状:“整日里惦记着小姐太太们,敢情心里哪有半点干妈的影儿。唉,这两天肩膀可疼得厉害。”云儿平素耳根子软,只得说:“好,那就陪您坐一小会子。” 进了屋,云儿把手上的绢布包搁在柜子上,让秦妈坐下,便给她搓肩揉背起来。秦妈舒坦了,对云儿说:“嗯,好过多了,还是我的干女儿贴心。”她眼神瞟了眼那柜子上的绢布包:“那里头可是三小姐和杜小姐的春衫?”云儿点点头。秦妈撩开一看,原来是两件一式一样的马甲,人字襟,蓝地洒玉花,捻金绸缎镶边,下摆还悬着翠玉串珠。秦妈挑起一件:“呶,穿上,让干妈看看是啥样儿。”云儿眉一皱:“又不是我的,要是弄脏了便不好了。”秦妈扭过云儿的肩,硬是把马甲套了上去,云儿不情愿地按上纽扣。秦妈拿过那面双鸾莲花圆镜子,朝她一扬:“多合你的身胚子啊,简直就像宫里的格格呢。” 云儿身子一闪,躲过那镜子:“又瞎说了。” 秦妈叹了口气:“我看,二少爷平时对你不错,你就多笼络着些他,以后可有你的好处,连带着让你干妈和你乡下的干爹也享一回福。”云儿回道:“什麽笼络不笼络的,他是少爷,我伺候他还来不及呢。”正巧,屋外头有几个老妈子来请示秦妈厨房里的事,云儿匆匆裹了马甲就走了。

自从迁进了新园子后,何太太的偏头痛越来越重了。她变得寡言少语,虽是照旧操持家事,心神却越来越涣散,有的时候便干脆留给秦妈一人去打理。她也并不待在屋子里休息,一个人整日在园子里游来荡去。她想,二十年了,自己终于被另一个女人打败了。这园子里的每一块雕砖,每一根画栋,甚至是她耗费苦心托二弟从上海运过来的法式彩色玻璃,亮晃晃地,也在讥笑她的惨败。她不甘心,还在老宅子的时候,她也曾想,一个是自己的先夫,另一个是周小姐,跟自己阴阳两隔,又能奈她如何?

但是牡丹花要开了。
西花园里的牡丹台上的那些花朵要开了。她原先对这些花朵不以为意,可是洛阳红先开了,壮烈得如同美人白裙子上溅起的血,然后是蓝田玉,翡翠色的花瓣,染着一丝丝的青绿,还有烟笼紫,墨撒金,璎珞宝珠,也跟在后头,宛如鬼魅绽颜般地开放了。正对牡丹台的是牡丹厅,是何家老爷给自个儿预备的书房,除书桌案台以外,旁侧立一面古筝,一张卧几上置一管紫竹缀红缨的箫。牡丹厅的中央悬一幅画轴,是何家老爷手书的白居易的《惜牡丹花》:“惆怅阶前红牡丹, 晚来唯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 这幅书法还是丈夫过世后,她特意找画匠装裱好了,挂在这厅里头的,还在牡丹厅的廊檐下面挂了两盏红灯笼,恰好对应白居易的诗意,现在想起来,她的脊柱竟然发凉,好像这些事,都是鬼魂差遣她去做的。
何太太在牡丹厅外徘徊了很久,竟然不敢走进里面去。记忆里,丈夫一直是温良恭谦的,又常年奉职在汉口,也难得回扬州省亲。有一次回来了,待在书房里不归,天将晓的时候,她去书房张望,见他和衣在桌子上睡着了,里面隐约地嗅得出烟火气。后来追问了秦妈,才知晓原来正逢着周小姐的冥诞,他在书房里烧了锡箔。
管园子的赵叔在牡丹台上浇水,她便在牡丹厅外的游廊里坐下,想到那日秦妈还说:“老爷把那新园子的画儿也烧了一张给周小姐。”突然哽咽起来了。赵叔远远地瞟了一眼她,折过身只顾自己浇水。他的沉默,压得何太太更难受了,她干脆站了起来,喊了句:“赵叔,别浇了,你到别地儿转悠去,我正要图个清静呢。”赵叔也自然不敢得罪何太太,收了水桶木勺匆匆转回去,走到半道,迎头碰见二爷。他在上海的一档子生意事要跟何太太商议,问了好几个佣人都问不出个行踪。见了赵叔,劈头便问:“看见大太太了没?”赵叔闷闷地回道:“嗯,刚才还看见呢,在牡丹台赏花。”
二爷迎着游廊走过去,不多远,就看见何太太靠着廊前的柱子,正在抽泣。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放慢了脚步,想等她好过一些再说话。何太太大约也是停到了背后的脚步声,用手帕擦干净了脸,回首一看是二弟,便笑了一下:“二弟。”二爷叹了口气:“大嫂,这么大的一个园子,终究是造成了,你还难过作啥?”何太太知道刚才自己的失态被二弟瞅见了,便有些窘。但二弟也不是外人,丈夫去世了一年,也多亏有他帮着撑持,这样想着,何太太心里也就坦然了。她喃喃自语般地说道:“二弟,我今儿个也不晓得是怎么了,好像走到穷途末路了似的。”二爷回道:“大嫂前阵子是太累了,歇息一阵子就好了。”
离议事的楠木厅还要穿几个堂子,何太太跟二爷干脆就在牡丹厅外的凉亭里坐着。亭子外头,有一棵杜英树,墨绿丛中点着殷红的叶子,映得何太太的脸愈发苍白了。她今天盘了个元宝髻,翠花钿子斜斜地插进去,末尾缀着几串银珠子,颤颤悠悠,似有无限的委屈无处诉说。二爷蓦然说了句:“大嫂,不如搬去上海住罢。”何太太吓了跳:“二弟,你说甚么玩笑话。”二爷并不气馁,和缓地说道:“莫非你不知,扬州终归是要没落下去的吗?”何太太仿佛是被人洞穿了心事,便生出一种没由来的难堪,她扬起头来,语气激昂地说:“没落,我宁愿就这么守着你大哥造了二十年的园子没落下去。”二爷晓得何太太的脾气,便不跟她硬拗下去,换了话头,说道:“我在苏州河边还买了块地,跟怡和洋行借的款子。刚拿了契约,得找个识英文的人看看。”何太太一思忖,便说:“眉华兴许能看。”
他们起身的时候,风突然急了,刮得那杜英树上的红叶子一枚一枚地落出来。其中的一枚正好嵌在了何太太的翠花钿子上。何太太返过手想挑出这枚叶子,但叶子却卡住了,二爷正站在她背后,便顺势一拨,那杜英叶子才掉了下来。正巧,秦妈从对面的游廊里走过来:“大太太,药已端到您屋里头了,您趁热喝了罢。”何太太胡乱地应了声,低着头,跟二爷一块往思亲楼走去。
思亲楼本来是两处独栋的房子,但被廊道一连,便成了一栋回字形的大宅子了。家里的男眷住一楼。女眷住的是二楼,老太太与大太太各居南北两侧,启颖与眉华则各居东西两侧。二爷跟何太太上楼的时候,看见启颖,眉华跟云儿正围在廊道的拐角处,几个佣人在那里开了个圆孔,罩好木头栅栏,再结一根红绳勾在廊柱上,另一头垂到一楼挂上篮子。云儿兴奋地嚷嚷着:“这不就省心了,以后小姐们要吃个夜宵什麽的,只需唤一声,那什麽芝麻汤圆,豆腐卷子,葱油火烧的,就顺着这个篮子吊上来喽。”眉华在边上接口道:“我看更省心的,倒是吊在这篮子里上楼,免了爬楼梯的劳苦了。”云儿又笑答:“只怕杜小姐会把这篮子坐塌掉了,倒是三小姐弱不禁风的,坐在里头,还行。” 不料,启颖的脸色一变:“哼,净拿人寻开心。”说罢,转头就走,劈面撞到二爷跟何太太也没请安,云儿自知说错了话,就讪讪地跟着启颖回屋子去了。
何太太随二爷进了眉华的屋,便问:“身体可养好了,新宅子还住得惯吗?”眉华答道:“都好着呢,原先在老宅子里大家都住得散,现都搬一处来了,热闹多了。”何太太说道:“这便好了。”她沉吟一下又说:“启颖的脾性不如她两个哥哥开朗,不过也就使点小性子,你也就随她去罢。”眉华点点头。二爷又递上一宗卷子:“这儿有两份契约,一份是洋文,另一份是怡和洋行的买办帮我译的中文,请杜小姐看看,是否妥当。”眉华接过去,仔细看了,才说:“译得倒还是都妥当,但是那份洋文契约上写明白了的是副约,还烦请二叔要追根究底,看看正本契约有甚蹊跷。”二爷听了,暗自佩服她的聪慧,便说:“多谢杜小姐,我回了上海就去查清楚。”
二爷跟何太太下了楼,他感叹着:“眉华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真是难得啊。”何太太回道:“唉,可惜她终归是要嫁人走的。”二爷微微一笑:“大嫂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看,启礼跟她,可不是郎才女貌吗?”何太太也笑了:“还是二弟精明,到底是生意人。”二爷被她这么一说,却是沉默了,只低低地说了一句:“大嫂难道不知,我是旁人的事情清楚,自己的事情便是糊涂了。”何太太看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的,也不想去细究。恰巧李叔来报,楠木厅里已经坐了两位江苏的盐商。何太太知道这是要商议问何家租借盐票的事,就和二爷急匆匆地往楠木厅赶去。
启颖看母亲跟二叔从眉华的那里出来,绕过她的屋子就下楼去了。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落。启颖垂下眼帘,安静地坐在那个硕大的绣架面前,脚尖绊住架子的踏板,整个人便倾向绢布,她拈起那根羊毛细针的时候,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了,仿佛所有的寂寞都悬在那根绣针上,她战战兢兢地拈着它,但等那针尖戳进了绢布里,一切便都稳妥踏实了,她也松了一口气,那绢布上的花鸟虫草绝不会辜负她。一幅牡丹与鸽子的刺绣就快完成了。十二朵白牡丹和六只鸽子。整整耗去了她大半年的功夫。那刺绣的背景是绿色的,从远至近,轻轻地洇开去,最后染到牡丹的花瓣和鸽子的羽毛上。
没有多久,启颖就大汗淋漓了。云儿在身后见了,绞了把汗巾,递了过去:“三小姐,歇息一下吧,这样劳累,身子要弄出病来的。”还未等启颖回答,又斟了碗“绿杨春”:“三小姐,这是新茶的,快尝个鲜。”启颖喝了口茶:“可不能歇了,我早就想好了,这幅牡丹鸽子图可要仔细绣好,日后可要送给你做嫁妆的。” 云儿一听就急了:“三小姐瞎说呢,我早就铁了心要伺候小姐一辈子的。” 启颖又故意激她:“伺候我一辈子?莫非你是咒我一辈子做个老小姐了?” 云儿嘴舌更笨拙了:“等小姐嫁了,我也跟着同去,伺候小姐和姑爷。”启颖敛去脸上的笑容:“你这话可是当真的?”云儿郑重地点了点头。启颖扑哧一笑:“嗯,还真不枉费我那三个红包了。” 云儿知道那三个红包的典故,那年秦妈想收留自己,老爷太太都在踌躇,才五岁的启颖便把过年得的三个红包统统给了三少爷,央他去老太太跟前求情才留住了她。
云儿看启颖已经坐了大半晌了,便说:“三小姐,快到午饭时间了,一起叫了杜小姐去罢。”启颖一听,身子一懒:“嗯,还没饿呢,你跟杜小姐去吃。”云儿叹了口气:“其实杜小姐可有意思了,也没啥心机,又会画洋画儿,还识得那些蝌蚪蚯蚓字。”启颖哼了一声:“才一幅画就收买了你的心。”云儿叹了口气,也不去应答她,自己拿了件昨日启颖换下来的衣衫,准备拿出去洗。启颖刚想接着绣花,突然窗外隐约传来人语,她知道,那是黄玉飞来找大哥说话的响声,心里一动,扔了绣花针,对云儿急急地说:“我绣得厌了,不如吃午饭去。”云儿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一惊一乍,便放下手中的物什,陪她下楼去了。
可是黄玉飞已经走远了。启颖看见他跟大哥走到游廊的尽头,身影消失在藏书楼里。她心里有点落寞,但在云儿面前又不好说什麽,只一路闷闷地沿游廊走着,看着廊壁里镶嵌着的一扇又一扇的花窗,那些温柔纠结错漏着的图案,空空落落的,与她擦身而过,心中不禁暗自感伤。
启礼会试在即,恰逢黄玉飞也要赴京见师傅刘铁云,两人便相约着结伴同去。黄玉飞平素喜爱画画,在何园这几日也看了不少字帖古画。他原先听师傅说起过,何园里有一处石涛和尚的叠石遗迹——“片石山房”,又因园林内有两棵老槐树的树根作棋台,时人称此处为“双槐园”。何家老爷几经周折才买下了这个“双槐园”,却遭盐商俞文海的嫉恨,惹出一场官司。自赢了官司后,何太太做事便更谨慎了,就连开园子的那一天,也没邀宾客去“双槐园”里赏玩。玉飞虽心里牵挂那石涛的遗迹,但不见何家人提起,也不便多问,现在既要走了,倒有些惆怅。何太太也似乎堪破了他的心思,便请了老太太的示下,临走前一日,在东花园的“片石山房”摆了桌酒席,给启礼与玉飞两人饯行。
玉飞没料到,那石涛的遗迹竟是匿藏在东花园的角落里。他原先逛园子的时候,也经过这里,却见重门深锁,还以为是何家一处闲置着的别院。秦妈开了宅子的门,领了众人进去,侧墙上嵌着“片石山房”四个朱红的字,是石涛的墨迹。再行过狭窄的甬道,一切就都豁然开朗了。只见东西两峰遥遥对峙,西为主峰,峥嵘嶙峋,东为次峰,蜿蜒柔顺,两峰之内又藏石室两间,是谓“片石山房”。假山之上,有一连皮杉木搭起来的“葫芦亭”,其顶以农夫蓑衣盖之,大巧若拙。玉飞看那重叠山石已然痴醉,身旁的启礼手又一指:“玉飞兄,你看,水中月。”他心想,这大白天的,哪来的月亮,怀疑是听错了,但顺着启礼的手势看过去,却见假山一处洞隙间,有天光漏出,投在水里,恰是月影一枚,便直叹,真是奇景当中的奇景。启颖,云儿,眉华与启新也挤到方池跟前看月亮。启颖寻了半晌也没寻到,心里一气恼,干脆下到最后一档石级,好看得更分明些,不想脚底一滑,玉飞手急,拉了启颖一把,她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了。玉飞又上前施一礼:“三小姐,刚才莽撞了。” 启颖笑着答道:“多谢黄大哥了,不然我早跌倒水里头喂月亮去了。” 众人听了便都哄笑起来。云儿在旁说:“倒是多亏了黄大哥了,连三小姐讲话都愈发有趣了。”启颖脸有些烫,拉了下云儿:“就你话多呢,走,去凉亭子那儿歇息会子。”

 

天渐入黄昏,月上中天,那方池子里便印着两枚月影,一淡一浓,一真一假,却是妙趣天成。秦妈正率一干老妈子在布置酒席。启新因为喜欢那凉亭里老槐树根做的棋台,就拉着启礼与他下围棋,众人都绕在旁边当看客,没一会,云儿在旁嚷嚷:“看得腻烦了,不如玩纸牌罢。”启新便顺了云儿,把棋子一推,说:“好,好,玩纸牌。”云儿唤一老妈子上了一吊叶子牌,眉华接过去,把玩了一下,翻出一张怪牌,上绘两樵夫,各自执斧,在砍伐一株桃树。启新说:“摸到这张牌,就算整把再好,也要全输!” 眉华有点好奇:“京城里倒是没看过这张牌呢。”启礼便解说道:“这是杜撰出来的,道光年两江总督陶澍改革盐政,断了盐商们的财路,盐商们便恨死他了,拿着斧头砍桃树,是暗咒他不得好死。”玉飞听启礼这一说,叹息了一句:“真是成也盐哉,败也盐哉。若无盐商的财富,扬州断不会出落得如此绮丽繁华。”

一干人正言语着,老太太,大太太跟二爷也进了“片石山房”的园子。秦妈正欲让佣人们上菜,不料老太太兴致正高:“不急,先打轮叶子牌再吃,胃口便更好了。”启新做庄家,坐在老太太的上首,他出手又比其余人敏捷,有几次,眼见老太太就要摸到那张桃树的牌子了,启新玩了几个小伎俩,那张桃树就落到了启礼的手里。一轮下来,老太太自然是赢家了。启礼叹了口气:“二弟,你这点聪明用在科考上,早就是金榜题名了。”启新眼珠子一瞥,佯装着往老太太身上一靠,笑说:“这光耀祖宗的事,还是大哥来做罢。我要坐个热气球,环游世界。”老太太眉心一皱:“净看些胡言乱语的西洋书。”启颖知道二哥看的那本《环球八十日》是眉华借给他的,老太太这句话明着是在说启新,暗着又好像是在说眉华,这让她觉得自个儿又占了上风,心里有些得意。

暮色渐沉,众人撤去牌局,入了席。秦妈上来的第一道菜是清蒸石斑鱼,那鱼身的花纹刻得玲珑有致,玉飞灵机一动,说:“这鱼可配眼前的景,可叫‘片石丹青。’了。”他这一说,各人的兴头就上来了,第二道菜是蛇炖地皇鸽,启礼一沉吟,说道:“鸽飞在天,蛇盘于洞,此菜衬园子的名字,可叫‘洞天寄啸’”。老太太愈发乐了,直唤秦妈快快上菜。第三道端上来的是鱼翅煮干丝,晶莹可人,启新一击掌:“玉树琼枝。”老太太点点头:“起得雅致。”第四道是海味上汤萝卜,席间一时沉默,倒是二爷说:“这个么,叫‘海上客’。”老太太又说:“嗯,倒也勉强。”接下来,秦妈上了青椒土豆丝和卤水大拼盘,老太太笑笑说:“我倒有两个名,一个叫‘丝竹清音’,另一个叫‘千橹竞江’,如何?”众人都随声附和,直说老太太起得高明。

正吃着,秦妈急慌慌地捧着个酒坛子过来:“罪过,罪过,忘了上‘桂花酿’了。”她先给老太太斟了一杯:“老太太,您先尝尝。这是五年前就酿了的,不过,今儿个,说也奇了,桂花厅前的几株金桂都开了,我还摘了些,洒了几簇到酒里去呢。”老太太浅尝了一口:“真是桂香四溢,难为你了。”秦妈又随即上了一碟子蚕豆,黄澄澄的,眉华对着启礼说:“大少爷,这蚕豆,可叫‘点点翰林香’”大家皆赞眉华的奇思妙想,老太太也笑道:“托杜小姐吉言,启礼殿试折桂,指日可待了。”

启颖夹在众人里,竟然也插不上一句话,眼见着眉华又占了上风,便暗暗地低下头去。玉飞就坐在她的对面,启颖的脸,衬着满桌华丽的酒菜,更显得黯淡苍白。老太太的酒意上来,一拍桌子:“如此良宵,不如来行酒令助兴罢。”秦妈赶紧又去拿了行酒令的象牙镂花签子:“还求您给个题儿。”老太太说:“也不难,签子点到的,说一首古人诗词,只要跟扬州的月亮有干系的,就成。”

秦妈的签子一放,点到的第一个是启颖。她一直心不在焉的坐在那儿,被秦妈一喊,倒是惊了一跳。略略思索一下,倒也是不难,启颖吟道: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启新问道:“唐诗宋词都是词句雅致,这无赖两字倒是闻所未闻呢。”老太太便回道:“这两字虽粗鄙了些,但是却恰恰道出了月亮的娇憨天真呢。”

第二支签子点到的是何太太,她说道,我素喜欢杜牧的这首: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二爷在暗影里,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酿。

月夜里头的何太太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

何太太原是李鸿章的大哥李翰章的干女儿,叫孙玉绣。本来这桩婚事是给他说的,哪料到安徽的周家飞来横祸,就把玉绣说给了大哥。他在外浪荡惯了,也不曾想着婚娶之事,还暗自窃喜,大哥先娶了玉绣,自己倒是金蝉脱壳了。未曾想,那日替大哥去孙家送聘礼,看见玉绣隔着屏风张望的样子,心里一震,从此却再也放不下了。

二爷正思量着,秦妈倒出的第三个签点着的是启礼,他说:“这可巧了,姜夔的这阙扬州慢,正好跟母亲的这首诗般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第四个点着的时候启新,他说:“我前不久刚刚念到的,这会子正好派上用场。”

“十里长街市井连,
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
禅智山光好墓田。”
第五个点着的是二爷,他对着启礼说:“二叔原本想好的那首,倒是被你抢了去了。”启礼笑道:“二叔,您这可是借口了。”二爷无奈道,要我说,便只剩下那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了。”众人立时起哄,说这杨柳岸晓风残月与扬州无半点干系。要罚酒。二爷倒也是爽朗:“罚就罚,今儿个已经喝了半坛子桂花酿了,再多一盏,又有何妨。”何太太有些担忧:“二弟,你今晚原本就喝多了,启礼既抢了你的诗,你就让他替你喝了这一盏罢。”听她这一说,二爷借着酒力,更加执拗起来:“大嫂,您这就错了,做人岂可以无信用的。二十年前,大哥娶了你,我后悔过了没有?”老太太一听,厉声道:“宣慈,说的什么混帐话。”秦妈见此情景,立时叫了两个男佣,扶二爷回屋子里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老太太兴致也丧失殆尽,便对何太太说:“玉绣,让这些年轻人再多玩会子,你先扶我回屋去罢,”二人走了后,原本热闹的筵席霎时安静了,大家一时不知说什麽才好。云儿对着眉华先开了腔:“杜小姐,不如念一首西洋的月亮诗罢。”眉华答道:“倒是记着有一首西洋人写的月亮诗,不过跟扬州无半点干系,可要罚我先喝酒?”云儿自己斟了一杯:“我替你喝了。”眉华谢过云儿,低声吟了一首英文诗。眉华的辫子斜在身前,额头上覆盖着齐整整的刘海,半遮住眉毛,一双眼睛愈发有神了。她的声音温婉如流水,如片石山房水池子里的月影,静静的,沉在暗夜的水里,闪着灵光。玉飞因在广方言馆修习过英文,也读过拜伦雪莱的诗集,隐隐约约记得这一首,是雪莱写给爱人珍妮的诗歌。眉华吟罢,玉飞便说:“杜小姐真是奇女子,这首英文诗,我倒是看到过的,没料杜小姐竟会整首背诵。”眉华答道:“黄大哥过誉了,英文的音律不像汉语四声那般抑扬顿挫,本来就柔和些,尤是这首,读了几遍,自然就背得下来了。”

眉华和玉飞言语着,众人一时插不上话。启新终于忍将不住,问道: “杜小姐,你可否将此诗译一下,也好让我等一饱耳福。”眉华说:“这可难煞我了。”玉飞沉吟片刻,便说:“我先说前面两节罢,权当抛砖引玉。”

“星空闪烁

月华皎洁

琴瑟且歌

佳音渺渺

月之温存

独覆星辉

歌之美妙

早付琴弦”

眉华赞叹道:“嗯,黄大哥译得工整。我就没这功力了,那就献丑了。”她接着便吟出末两节:

“月已沉睡

繁星自起

树叶寂寂

你的歌声降下甘露

欢喜绵延

歌之葳蕤

尔复颂吟

你用美妙歌喉唱那天国之音

音乐 月光和情感

彼此合一”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夜已深沉,秦妈来唤了几回,都不肯撤席。水中的两枚月影子,遥遥相对,似有万语千言,无处诉说。

 

 

第四章

 

俞太太是在一个暮春的早上死去的。她原本和世勤住在奎叔淮安乡下的屋子里。头一晚,一个熟人托来口信,说是俞大爷在京判了刑后,旧疾复发就死在大牢里了。俞太太得了音讯,还让奎叔当了自己的一个镯子,买了一顿好酒菜,请那人吃了一顿。饭罢,世勤看见母亲的脸上竟然生出了少许红晕,晚上,也没听见她的咳嗽声,还以为她的寒疾,捱过了春寒,便会渐渐转好了。天亮的时候,世勤在朦胧当中看见母亲起身,推门出去,只听见外头“哐啷”一声,他和奎叔冲出去的时候,母亲已经倒在地上,手中的水盆子也甩了出去。世勤没料到,母亲就这样死了,并无哀号,世勤抱她起来,她的嘴角才流下一缕温柔的血。奎叔要过来帮忙,世勤也不肯。

世勤跟奎叔葬了母亲。刚过了头七,就扎了个简单的行囊,向奎叔辞行。奎叔问他要去何方,他只摇摇头,并不言语。奎叔心里舍不下,就“噗通”一声跪倒在他跟前:“小少爷,我从小看你长大,你就让我跟着你去罢。” 世勤一把扶起奎叔,却没有答应。奎叔看世勤的神情,怕他就这样消沉下去,又说:“小少爷,你就让我去罢,我倒是想看看俞家东山再起的日子。”世勤听他这一说,心头一震,便回道:“你既是这样说了,那就一同去罢。”

奎叔有个远房亲戚在上海混迹,也曾对奎叔说起过上海的诸种繁华,那光景简直赛过康熙乾隆盛世里的扬州。奎叔心中十分向往,便领着世勤来投奔他。岂料那亲戚带二人到了苏州河边太平弄里,弄个芦席,铁皮,油毡布搭起来的棚子给他们安身,刮了一笔钱,就再也没影子了。奎叔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一时间失了主张。到了个新地儿,世勤倒是觉得从未有过的兴奋与好奇。他早晨醒来,瞒着奎叔偷跑出去,空气里刮过来一股咸腥的味道,有一只水鸟朝他飞过,“唰”地一下,向他炫耀着洁白的双羽。世勤好像中了魔一样,就跟着那水鸟一路走,不知不觉地就到了黄浦江的十六铺码头。

世勤穿的那件紫金竹长褂子,从母亲过世后就再没换下来过,全身弥漫着腐朽的气息,脚上也是热辣辣的痒,那些虱子跳蚤啃噬着他的肉体,而他,几乎以一种病态的快感享受着这般折磨,他甚至觉得需要被彻底的腐蚀一遍,才能长出新鲜的血肉。黄浦江里面,泊满了手摇船,乍看过去,如同那些棚户区里晒着的破烂衣衫,世勤起初有些失望,但是渐渐地,乳白色的外国邮轮,油光锃亮的蒸汽小拖轮,踌躇满志地驶了出来。码头的人群中,有很多洋人,眼睛碧蓝蓝的,男人戴一顶礼帽,身板笔挺,目不斜视,女人手上都撑一把小阳伞,那裙衫则更是怪异了,好像里面套了个伞箍,走起路来,高傲得像准备随时开屏的孔雀。有两三个乞讨的人围着个穿黑袍子的传教士。他满脸悲悯,把一本圣经送给他们,胸前比划了个十字,才转身,有个乞丐,撕下里面的一张纸,便擤起鼻涕来。

世勤的后背,被人撞了一下,原来是个穿蓝布短褂子,肩上驮一麻布袋子的男人。世勤顺势一看,码头后面小坡上有装着货色的马车,后面排了一队的人,领了货,就到江边泊着的船上去卸货。世勤也想试试这种营生,他刚走到队伍的尾巴,就有个眼尖的工头过来:“哟,这是哪家的落难公子?”世勤没搭理。他一张开手:“十块大洋,先领工牌。”世勤回道:“没钱,您行个方便,用工钱抵着,成吗?”那工头冷冷地说:“不成,你今儿来,明儿许就不来了,吃亏的还不是我吗?”世勤见他不好商量,便打算作罢,只见工头一撩他悬在腰间的麒麟佩玉:“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倒是块好玉,用它抵了,就发给你工牌。”那麒麟佩玉是母亲给世勤的,他把那工头的手一挡,转头就走了。刚走出几步,就听那工头在后头嘲讽:“哼,留在我这儿,还是个好归宿呢,保不准,今晚,就落在哪个青楼女的裤档里去了。”世勤回身睨了他一眼,工头喉咙一痒,也不加遮拦,吐出口痰,就粘在了世勤的面庞上。世勤阴沉沉地说了句:“帮我擦干净。”工头蛮不在乎地扬扬袖子,嘿嘿一笑,正欲转身,却被世勤一手钳住喉咙,看他脸色变得煞青,世勤才松了手。那工头只得自认倒霉,用自己的袖管,给世勤擦干净了脸,才怏怏地走了。

世勤再出现在十六铺码头的时候,已经换上了粗布短褂子,那块麒麟佩玉也交给了奎叔。他平素就机敏,很快发觉,替码头上的旅客背行李得的钱要比帮工头背货物多,而且也没有领工牌之扰。挑夫大约是语言隔膜,不愿挑洋人的行李,世勤倒并不介意,做下来几趟,竟然也能说几句洋泾浜了。快临黄昏的时候,世勤心里惦着奎叔,就想回家,正巧一客轮上下来两位男子,一位看上去就是富家公子,脸色白晰,略有几颗麻子,他已露疲惫之态,另一位,着寻常衣衫,倒还是精神奕奕,二人的行李都由他一人拎着,那公子一边急着从他手里抢回自己的东西,一边说:“黄大哥,怎么好意思,从天津过来,这一路都是你照顾我。”世勤见状上前去:“两位先生,不如让我来吧。”那公子一见他,便说:“好,多谢了。”

世勤将两人的行李一并挑到码头边上,伺候两人上了黄包车,又将他们的行李放平稳。那公子一下子就给了他一块大洋。世勤只当他是个出手阔绰的富家弟子,并不知晓,他其实就是何家的大公子何启礼。离那黄包车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一个穿黑袍子传教士模样的人上了车。那马乍看上去,脖子细长,耳朵温顺,长着栗色的毛,只是它的眼帘低垂着,让人摸不透脾气。

世勤跳上码头边上的小泥坡,想套小路回苏州河的家去。马车的后头,突然开出辆黑色的劳莱斯轿车,因有个小贩挡了路,那劳莱斯便撳了几记喇叭。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那马突然怒目园睁,撒开四蹄,狂奔了几步,把那赶车的给甩了下来,眼见就要撞上启礼跟玉飞的黄包车了,站在小泥坡上的世勤紧追了几步,纵身跃下,跳上了马背。那马愤怒地嘶鸣着,索性驮着世勤往前冲,世勤斜勒缰绳,胁迫那马闪过了黄包车,继续往前奔去。一路上小贩小摊被撞得七零八落,黄包车,马车跟轿车竞相躲闪,有好几次,世勤险被甩下,但他奋力一搏,又翻身跃了上去。那马奔得大汗淋漓,终于知道自己不是世勤的对手,这才停了下来。

启礼跟玉飞回到何二爷在法租界的公馆里头,还是惊魂未定。他对玉飞说道:“今天若没有那个挑夫勒住马,恐怕我们性命都不保了。”玉飞回道:“那人的气派,也真不像寻常贫寒家里出来的那般地逆来顺受,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架子。”启礼又叹一口气:“我也算是满腹经纶了,可到底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是书生。”玉飞笑道:“启礼弟,此言谬矣,你这次赴京会试,不也是在康梁奏请光绪帝变法自强的上书中,署了名吗?”启礼知道这是安慰话,心里愈发有一种疲惫与无力。眼前的黄玉飞,一袭布衣,来去了无牵挂,而自己,虽是锦衣玉食,却偏如笼中之鸟。这一路上,他时不时地想起眉华,想起她在月光底下朗诵英文诗时眉眼涌出的朝气。临去京前一晚,母亲来看他,末了,很含糊地用眉华来探他的心事,他回答得支支吾吾的,心里却是满怀喜悦。启礼正思量着,恰逢二爷从外头办事回来,进了客厅,便笑道:“何家的状元郎可回来了,二叔的面粉厂明年开张,你来做经理。”启礼跟玉飞立时起来,给他施礼问安。启礼笑说:“二叔,还未发榜,殿试结果都不知呢。这次跟玉飞从京城回来,倒是想看看你在苏州河的厂子。”

启礼在上海逗留了几日,他没料到二叔居然有这么一幢几乎完全是西洋化了的小楼,在书房里,启礼看到一把精致的西式手枪,他掂了掂,轻巧极了,银色的枪柄上还雕着玫瑰花纹。二爷看他好奇,便说:“这是从德国商人那里买来的,博伦斯左轮手枪,也就图个新鲜。”书房的落地大窗,对着后花园,全无何园里那般的亭台楼阁,一派绿茵茵的草地随意敷衍开去,四周植阔叶树与玫瑰,中央是个喷泉池子,里面有一雕塑,居然是个半兽半人的怪物,肌肉雄伟,半跪,仰着头,那水就出他的一双眼睛里飞流出来,让启礼看得心惊肉跳。

玉飞因忙着与几个维新人士一同筹备时务报,暂且留在了上海。启礼原本想独自坐船回扬州的,二叔包了一辆蒸汽小轮,要运一批花木回何园去,便正好搭了他的船一同返去。

何太太头一晚上失眠,早上起了迟。睡得半梦不醒,隐隐约约听见二爷说话的声音,便以为是幻觉,心里有些鄙视自己的意味。推开窗,猛然看见园子里凭空多了两株树,洁白的花朵在霎那之间开放,花硕似荷,含绛红的蕊,仿佛是眉心的一颗痣,重重一记,那容颜便立时端庄秀美起来,如临风的观音,眼含慈悲地望着她。树荫底下的那丛花,若小鸟依人,娇柔多了。何太太认识,是绣球,但那花色,白底染鹅蛋青,却是从来没有见过。

何太太到回廊上一看,才见二爷的背影,他正给新栽的花树培些新土。下了楼,她伫立了很久,才唤:“二弟。”二爷见了她,一指那树:“大嫂,这是洋玉兰,可是稀罕的树。”何太太哦了一声:“听老太太说过,原先慈禧太后犒赏中堂大人的淮军,送的也就是这洋玉兰树呢。”二爷只顾忙忙碌碌地伺弄花草,也没再起话茬。何太太又问:“听玉飞说,扬州兴许会修铁路,一直通到天津呢。若果真这样,那不是又替扬州修了条钢筋铁骨的大运河了吗?”二爷直起身子,淡淡地回道:“朝廷还在议这事,没个准呢。” 何太太见他说话心不在焉的,觉得受了冷落,正欲转身,却听二爷说:“刚才老太太下来,见了这洋玉兰和绣球,直说比那琼花还好看,启新恰巧也在,便说这思亲楼不如叫玉绣楼,老太太一高兴,就准了,秦妈已经换新匾去了。”何太太猛然察觉了二爷的心机,不觉心头淡淡一喜,说:“多谢二弟,那我岂不是随着这楼一起流芳百世了。”

初夏刚临的时候,绣球花开得愈发丰腴了。玉飞原本在上海忙着筹备时务报,却接着师傅刘铁云的信,催他去扬州为修铁路的事游说当地乡绅。玉飞到何园时,启礼跟二爷正好出门了。玉绣楼回廊里悄无声息,只见眉华一人,坐在绣球底下凝神,穿月牙红的香云纱,手执一本画册,身后的花朵摇摇坠坠,如雪压枝。玉飞本不想打扰眉华,但画册上朦朦胧胧的色彩却让他惊奇。启颖在窗子里也正巧瞥见玉飞,心里蓦地欢喜起来,正想找个借口与他说话,不料玉飞在眉华身后停住脚,眉华把手中的册子翻给玉飞看,两人说了没几句,眉华便哈哈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刺得启颖的耳膜子生疼,她突然生出个心计,对正在收拾屋子的云儿耳语几句,云儿起初面有难色,但看启颖那固执的模样,只得答应了。

眉华看启颖笑着朝她走过来,想她平素从来都是懒得搭理人的,今天大约是心情大好的缘故吧。启颖说:“那书上花里斑斓的是啥啊。” 眉华把手中的册子一展:“你稍站远些。”启颖眉头一皱:“浆糊一样的都粘在一起了,看不清呢。” 玉飞在边上说:“你再仔细看,这是海水,日出,还有船。”启颖捂嘴一笑:“我当是啥,西洋画,简直就像鬼打架呢。”话音刚落,就听见云儿在楼上喊:“杜小姐,你上来,帮我挑几个花样。”眉华答应了一声,就先走了。支开了眉华,启颖却不知要跟玉飞说什麽了,一尴尬,便指着那绣球说:“这花开得多旺啊,听大哥说你喜欢画画,你若画这绣球,一定比那浆糊样的西洋画好看些。”

启礼与二爷还是没有回来。玉飞闲着也是无趣,眼前的绣球倒是撩起了他画画的兴致。他从行囊里拿出纸笔,启颖在边上一会儿看看他的画,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脚尖,似乎暗中盼望玉飞能看到她的新鞋子。她今天穿了双时髦的莲花鞋,素缎的面子,绣了个红色英文字母“A”。这是个美好的早晨,玉飞近在咫尺,让她屏息得不敢说一句话,渐渐地,那幅绣球就快画完了,启颖的心里有些莫名的慌张,她鼓起勇气,对玉飞说:“黄大哥,可以帮我画一张像吗?” 刚说罢,又觉得有些莽撞,连忙又编出一句谎:“前些日子,央着杜小姐帮我画,她恰巧没空呢。”

玉飞怕失了礼数,也不好拒绝启颖。他让启颖靠着回廊,便匆匆地勾勒起她的轮廓。玉飞画的是启颖的侧影,才落下几笔,就听见大门口爆竹齐鸣,人声喧哗,也不知发生了什麽事,玉飞只得打住手中的笔:“太吵闹了些,下次再画吧。”启颖笑笑,伸手拿过画纸:“也好,先搁我那儿。” 李叔朝玉绣楼兴冲冲地奔过来,看见两人,就大喊:“大少爷高中了。”老太太随众人走到门房,重重赏了那京城里来的报喜之人。此时来道贺的亲朋好友已聚拢在何园,恰巧启礼与二爷也回来了,老太太一高兴,就吩咐秦妈开十桌酒席,以宴宾客。秦妈是个脑子活络的人,她早就估摸着京城来喜报的日子,大致备好了酒席的食料。十桌酒席,半晌功夫就摆齐了。酒过一巡,席间却不见启新的影子,秦妈便差云儿去启新的屋里寻寻看。

云儿在启新的屋外叩了几下门,未有响动,门是虚掩着的,她径直推开门,一进去,便吓了跳。启新歪歪斜地靠在床头,一付喝得醉醺醺的样子,酒壶,杯子,小菜碟子洒了一地,害云儿差点绊跤:“二少爷,外头的酒席可热闹了,你一个人反倒喝起闷酒来了。”启新懒洋洋地说:“不就是芝麻绿豆大点事,也就是中了个第九,被皇上钦点了个翰林院庶吉士,要这样劳师动众么?”云儿弯腰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又拿出件干净的衫子:“二少爷,你还是换件衣裳,出去跟大少爷道个喜,今儿个这么多人在,你要不去,老太太心里会不痛快的。”听云儿这一说,启新却是愤恨起来:“那我心里不痛快了,谁来在乎呢?本来我都要去法国留洋的,硬是叫老太太给拦了下来。我可不像大哥,逆来顺受,那八股样的文章,我是一个字也不会写的。”

云儿看说不动启新,转身欲走,不料启新从床上坐起,猛地拉住她的手:“你不许走。”云儿没有防备,努力挣脱了几下,但是启新却不肯松手:“你说,大少爷是不是比我有出息?”她灵机一动:“你放手,我就说。”启新松开了手。云儿后退一步,沉思了下:“嗯,依我看,你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才堪大用。”启新像抓着了根救命稻草地:“说这么文绉绉的话,不是唬人的吧?”云儿满腔认真:“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刚说完,突然发现自己吐露了真情,脸一红,便扭头跑了出去。

众宾客散去,已是深夜了。老太太突然觉得胸口有些无端的闷,提了夜灯笼,也不许秦妈跟,就独自出了房门。她从东花园逛到西花园,轻飘飘的,像一个幽灵。老太太在戏亭子里坐了会儿,看见水里那灯笼的倒影,红艳艳的,开园那晚,“明月霜”与“小幽兰”的对唱,又袅袅娜娜地从水中升起,缠绕得她的心愈发慌乱。头上的那轮明月也不知何时被浮云遮住了,老太太勉强撑住自己,晃晃悠悠地走到门楼侧面的祠堂。紫檀木的供桌上,除了鲜果点心以外,多了一份朱红色的卷子,那是启礼高中的捷报,旁边是个小巧的美人耸肩青玉瓷瓶,里面单插一朵绣球。她在供桌前勉强跪了下来,端详着自己先夫的画像,他的坐姿气宇轩昂,礼帽上缀红宝石顶珠和花翎,朝服虽被猩红色的貂皮大氅遮住了,却隐隐露出些下摆,描着海浪与山崖,有一种霸气,让她心神坚定。

老太太一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才醒转来。秦妈给她端来午饭,一并告诉她,大太太到米行茶行查账,二爷领着玉飞跟启礼去会馆了。老太太用了饭,秦妈看她精神不错,帮她点上鼻烟壶,还挑些话头与她解闷:“老太太,我今早听见黄先生跟二爷聊铁路的事儿,您说那个满脑袋喷着黑烟的怪胎,能不败了祖上的风水?”老太太慢悠悠地吐出口烟:“秦妈,你这就见识短了,如今的大运河都不中用了,这满脑袋喷着黑烟的怪胎说不定才是扬州城救苦救难的大菩萨呢。”秦妈转到她的身后,殷勤地捶着背:“老太太,还是您说得在理,我一听就明白了。”

两人正絮叨着,却见云儿心急慌忙地跑来:“老太太,门房里来了两个巡抚衙门里的衙吏,说是要封园子了。” 秦妈立时脸色煞白:“哎呀,这可如何了得,云儿,你赶紧去叫大太太回来。”老太太倒是神色淡然:“云儿,这点事,犯不着去劳动大太太,你去柜子里,把那一品太夫人的朝服拿出来,伺候我穿上就成了。”

老太太到门口的时候,李叔正和那两个衙吏推推搡搡。她一步跨过去,那两个衙吏转头一看,见她这身朝服打扮,还是惊了一跳。李叔结结巴巴地说:“您看,他们硬往这大门上贴告示,限何府的人三日之内搬出这园子。”老太太又逼进一步,朝服上的仙鹤云霞有一种威而不怒的气派:“这巡抚大人,上任才一年,做事却愈发没分寸了,要封何府的园子,也得给个凭据吧。” 两个衙吏当中,一个长得粗鲁些,另一个要清秀些。那个清秀些的衙吏先发话:“老太太,前些年有人告您府上造园子的钱财来路不明,这新上任的丁大人,做事仔细,发现这案子竟是悬而未结的,所以特来查一查,结了这案子,不也是省却了您的一桩心事吗?” 老太太鄙夷地嗤了声:“真是荒唐,案子还未结,却先来封我的园子了。”那个粗鲁些的衙吏耐不住了:“丁大人已经给您何府留足了面子,本来昨日个就要派人来的,但念着是你家大少爷高中的大喜日子,才捱到了今天。”老太太哈哈一笑:“这么说,我真还要感念丁大人的恩德,不晓得丁大人可记得当年何府老太爷做布政使的时候,提携了他的恩德?”不等那两个衙吏回话,她的语锋更是锐利了:“请丁大人做事前先摸摸自己的良心,眼光也放远些,虽说中堂大人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管不到丁大人的头上,但老佛爷让中堂大人去两广做总督,也是权宜之计,这要回到京城,还不是一纸诏书的事。”

那两个衙吏见老太太不好说话,有些悻悻的。老太太见机便说:“我知道,二位都是跑腿的,跟我老婆子耗了这么久,空手回去也不好交差。” 她对在身旁侯了多时的秦妈说:“这么着吧,把何家这五年的田租,盐票,茶行,米行收成的账本,还有修这园子花销的明细,一并收齐了给这二位带去面呈丁大人。”她向李叔使了个眼色。李叔心领神会,便对那二人一哈腰,说:“请先去楠木厅歇息片刻。”

老太太回到屋里,换了衣衫,捻着一串佛珠,靠在榻几上养神。不多时,秦妈就来报:“人已经送走了,除却账本以外,礼也各准备了三份,其中的那份大礼,是给丁大人的。” 老太太停下手中的佛珠,又长叹一声:“昨日个胸闷,原来是有理儿的,这分明是老太爷冥冥之中,来捎音信的呵。”说罢,闭了眼,想假寐一会,但玉绣楼外却传来眉华,云儿,启新与启颖嬉戏打闹的声响。她站起身,倚着窗户,看见庭院中央的绣球,有一枝不知被谁折断了,倒在地上,纯洁的花瓣上沾满了尘世间的无奈与怅惘。

 

                            载于《知觉》2011年10月刊  总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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