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指尖散文二题  指尖

(2011-10-24 18:05:22)
标签:

指尖散文

水上之书

庙堂里的事

文化

分类: 知觉·深度阅读

 

 

指尖散文二题

 

□指尖

 

水上之书

 

 

 

 

这是些简单、冰冷、毫无表情的文字和数字,没有具体的书写者,也没有具体的阅读者,它们蜷缩在时间的缝隙中,日益昏暗地陈黄着。偶尔被掀翻开来,陌生的眼神和手指探望和触摸过,连温度都不曾落下,复被幽闭在漫漫的时光中央,而时光,不过踮着脚尖在水面穿行的风,来来往往,了无痕。

没有阳光的档案室里,墨绿铁柜子后面的玻璃上,是厚厚的时间苔藓,除了风霜雨雪,没有谁的胳膊可能靠近它,还予它眉眼清晰。可是,风霜雨雪这东西,从不怜惜自然界中的任何一种生物和事物,它们只肆意地侵袭,之后狰狞而去。于是,我只好将灯光打开。白天的灯光,暗淡的让人怀疑它的存在,但它却是明亮的,不可质疑。要说暗淡,只能是眼神,和因时光垒积起来的、若柜子后面那些玻璃般沉郁的心境。

我的人生轨迹,被装在一个蒙满灰尘的牛皮纸袋里。而打开它,入目便是经了十年时光腐蚀过的纸张,暗淡的,陈旧的,疏散的十年时光,落到纸上,除了这干涩的尘埃,便只剩下几张规正的表格。这些表格,线条模糊,字迹若被风掠过般松松垮垮。每个格子中间的数字都是不同的,但它们的个数却惊人的相似。这些相似的痕迹,便是十年,生命中的部分时间,一个组成生命的部分,被记录下来之后,简短的表达。不具任何意义,却是你生命最有力的明证。

这是个阳光迟来,冰雪刚住的上午,有风,却没有风声。冰冷的风,若往常一般刺透我,我看到自己渐渐薄脆起来,虚弱起来。可是,却可以机械地翻掀过去的时光,探望它们,靠近它们,让它们的温度渗透到此刻的我中。并没有温暖起来。这是一段无预期的过程。我在一间被阳光包裹起来的房间里面,像一枚时光的核,安静地端坐。被阳光包裹起来的房间并不如想象般灿烂,我们不可轻信文字和想象予我们的直感。事实是,房间是阴冷的,远不是它外观看起来那般明亮暖和,甚至玻璃里透进来的光线,都是模糊而隐晦的。或许,这些纸张,这些牛皮纸袋,这些塑料夹子,以及记录了许多人经历的表格,都该是被尘封起来的。要么,忘记,要么,抛弃。没有人会打开这些纸张,仔细辨认当年的模样。也没有人会把这些纸张紧紧抱在怀里,像挽回了那些远去的时光。这些数字,冰冷而简单,它的外观远远无法承担生命的重量。但是,就是这些简单的,冰冷的,纯了的,谁都可以书写,但谁都不能靠近的文字和数字,恰恰是一个人轨迹的本来面目。

我看到一行字里面的时光:19XX年10月———19XX年1月在XX场工作。长达十年的时光,浓缩成一行字。一行没有任何表情的字,我盯着它们,试图想找出一些细微的情节,找出十年时间里那些日夜和经历,这些规正的字,连错笔误笔都没有,甚至墨水自如地轻点淡画后,都未遗落一星污迹。这个记录者,有多大的认真度或熟悉度呢,他甚至可以面无表情,自如地书写下与他不相干的另一个人的十年时间,而毫无暇疵。这是一种有质的记录,无论记录者是谁,他都将是无关之人,用笔与我擦肩而过,之后谁也不再记得。这些时间的终点,便是档案馆里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铁皮柜子。铁皮柜子上的漆皮,正在脱落着,一个个铁皮柜子,就像一个个生病的人,脂屑脱离,骨头疏散,外表歪斜。可是它的锁头却依旧明亮,开锁的时候,有好听的叭哒声,那声响,会启动时光的门板,过去了的时间,便一下子出现在你眼前。或者当我们慵懒无觉之时,将过去一并收纳成册,用一个好听的声响,把时间锁住。并不惊喜和悲痛,我们常是漠然的,对于现时和过往的时间,因为无法预支和阻止,便也无动于衷,像时光本身的样子般活着。

一只蛾子,死在我的档案里。我把它的躯体,小心地从泛黄的纸上剥离下来,它薄薄的翅膀,干瘪的身体,毫无污浊之感。它在这张纸里死了多少年呢?没人会知道。把它的尸体放在冰凉的手心里,它并没有任何温度,抑或它太小,太轻,无法传递出生命结束之后真实的温度?某一瞬间,我渴望自己的身体能暖和起来,那样的话,这只死去的蛾子,会不会也会暖和起来呢。如果它能够感知暖,我的十年时光,会不会,也能渐渐地生了一些暖意,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可以真的探望一下时光中的那些细节,已经失去了的,当时忽略了的,或者至今牢记着的?档案室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没有气息,只有时光,从上午九点一直向前滑去。时光是穿了冰鞋的人吧,在冰面上,划过漂亮的弧线,但它划的太多,太频繁,而让我们看不清它曾经留下的好看的痕迹。我不知道如何处置这只蛾子,地下,太阴冷,窗台太透风,它唯一的去处,就该如我的时光般,在一张纸里,一张不被人轻易探望,终将忘记的表格里。

它终将回去,回到它一直存在的地方。就像我的时光,终将被合订起来,与许多人的时光,一起掩藏到众多册页中,尘封。我听到锁头叭哒地合上,知道,我所有过去了的,身体的,灵魂的,时间的,都重又被锁回去了,我简单到只是一个躯体,活在现时的一缕呼吸,跟冬日的风,一起掠过记忆的水面,了无痕。

 

 

 

当我对一页纸的力量开始怀疑起来的时候,已经走在雪后的街道上了。雪把道路掩埋,迫使美丽跟丑陋更加靠近。我觉得档案这东西,也像雪一样,掩藏了许多东西,又裸露了许多东西,使一个人真实的成分减少,只剩笼统的过程。

我一直被错认为是另一个村庄里的人,甚至许多熟悉的人。而我,在潜意识里,也愿相信是那个村庄里出来的人。我在街上,会遇见那个村庄里的人,他们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并不在乎我应不应或者看不看到他们,他们都知道,我的眼睛不好,不会主动跟他们说话,于是,他们总是隔着街道,用浓重的乡音喊过来。我注视着他们近年来苍老、陌生的面孔,跟他们说话,问讯我所知道的一些人和事件,他们也会把过去的人和正在发生的事告诉我,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他们村子里的人,跟他们关注着村庄的荣辱兴衰,关注着粮食和蔬菜,关注着村里故去的老人和新生的孩子,在他们面前,我会生出一些愧疚来,为自己没有回去好好地看看他们,我知道,只要我回去,不论那家,都会若亲人归来般善待我的。

但我一直没有回去过。我把自己从他们身边,从他们的村庄里拉开了,越来越长,越来越宽,漫过时间的河川,走向一张纸里的记录。十年的记录,我活成一行字,活在另一个故乡中间,活成另一种陌生的面孔,这在他们来说,是无法理解的。

而我曾用这段时间,把自己溶进过那个村子里,做他们的亲人,朋友,或者客人。我知道,这并不是十年时间,这不过是一段虚假的记录。我跟那个村庄,并没有曾经的十年,我们断断续续地接纳和关注着,前后,也不过三年时间。但即便是三年,那张纸上,也忽略了我跟村庄共在的这些日岁。

一张纸的能量,要大过一颗心的能量,这是于档案而言的。那么对于时光而言,一张纸的份量,还不如水底沙。

有时做梦,会看见那段时间里村庄的样子:山腰慢悠悠啃草的牛;村里不平坦的土路上跑着的骡子,它们身后冒着热气的粪便;而裹了褐色毛头巾的妇人正在一勺一勺地喂圈里的猪吃食;鸡跑了一街;还有身材高大的鹅,挤身进了某个用玉米秆围成的栅栏;堆在路边上的灰土和石头;坍塌一半的土墙,好象一直准备着盖新房,但一直住在摇摇欲坠的窑洞里。吃饭的时候满满一街人,要不停地跟他们说话,听他们不停地让你去他家吃饭的邀请,有时会有同龄的姑娘,便拉扯着吃了人家一顿饭。沿山一圈的窑洞,成就着那样长条的街道,走起来那么长,有时走二十分钟也走不完。梦里便是这样,走也走不完的街道,应也应不完的人声,总是遇见一些味道深重的家畜,还有老婆婆颤巍巍拄着拐的背影。我路过他们,穿过他们,然后走到我的工厂里面。

时光就是这场梦吧,长似人生,短如朝露。

而历历在目的记忆,终是无人可享,也无人可证。我知道在那张纸上,连这个村庄的名字都不曾显示过,更何况,住在村里的这些人呢。但,他们一直住在我的记忆中,住在我生命的极地,安详如昨,欢喜如昨。即便我日日老去,他们日日老去,即便时间如雪,覆盖了生命的河流,他们终将若沙,存留在不被记录的记忆之宫,无法抹杀。

 

 

或若说,那样的记录是无意义的?但我将持否定意见。对于无关性命的单位和别人来说,你的档案,不过证明了你生活轨道的正常与否,它不负责将你详细的信息传递出去。如此想来,我开始又觉档案里那张纸渐可爱起来,它作为你的见证,既毫无偏颇地真实地描摹了你的人生,又会将你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证据封闭保守起来,这样的证据,于你反复犯错悔恨的人生来说,是何等之好。

在档案中记录的那个十年中,我一直住在场里的宿舍里。我喜欢那样的宿舍,自我的空间,不容别人踩踏半步的空间,我把它装扮的干净整洁。因为睡觉不好,每晚看书总是要到很晚,有时,太静谧,便放了思绪乱飞,落花流水,天上人间,无一不喜。春日瓶里插了粉桃,夏日便是狗尾草,秋插菊冬插松,朝花夕拾,清风流月,这样的日子,于我胜似神仙。(此时,我在用文字书写那段日子,才觉得文字并不是最好的想象工具,它比起驰骋的记忆,逊色许多。)每个人都是时光中吟哦的诗人,只不过,我们吟哦的腔调和方式不同罢。我在那个表面简单纯了的记录里,是如何惬意过,文字无从感知,数字更是闲谈。工厂旁边的山上,埋满了尸骨,新的旧的坟,总是堆起来,又被平下去。有穿孝服的人,哭喊声从山上传到厂院里,一个人一生的时间,也不过被别人流泪的时间,有时是半天,有时是半点,场院里会有余音,哭的人走了很远,或许开始笑的时候,我的耳边,才没有了死去那个人在尘世间的声息。那时很庆幸,自己尚在这个场院里,不去哭谁也不用谁哭。可是,某一天,我宿舍的地开始蹋陷下去,刚开始是隐约一处,后来就一圈圈地陷,到最后整块地全陷下去,我才知道,我原来住在一个坟墓上面。那下面已经没有了尸骨,只有空洞,被黄土回填后不结实的空洞。后来我想,我居住在一个坟墓上面长达三年,三年中,聆听着别人的哭声,却在庆幸自我的存在,那么我是作为一个什么样的类体存活于世上呢,我当然是人,可是,某些时候,我会不会也不是人呢?当我占据了那个死去人的栖身之所的时候,会不会已经成为另外一种东西呢?这个问题,不敢细想,毕竟,还是有恐惧的。若对方是神的话,这恐惧就少多了。那个死去的人的档案,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就销注了。那么,在另一世界里,是否也有一张纸,上面照例画了表格,写着他到来和归去的痕迹?那么,当他的住所被其他物种所侵占后,会不会因为找不着证据而惶恐呢?如果有,时光,是不是就可以延伸到无限期呢?他的灵魂会不会吸附于侵占他居地的人类身上呢?如此,他可不可能因为别人无法去遵从他的延接而觉得太长久而无聊起来呢?于今思之,惶遽大过端然。

在那段时间里,也曾犯错,爱错人,做错事,最终把自己伤的体无完肤。当时间把我从那段岁月中推开,我的悔恨却要在推开的姿势里一点点吞噬我的记忆。我整日喊疼,消瘦而无力。好在,档案里是没有这些的。所以我也就放宽心活下来,爱其他人,尽量少做错事,慢慢地休整自己,完善自己。我不说,时光肯定也不会说,关于那些错和错爱。所以,别人也就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健康的人,曾生过怎样一场疾病。

做人做到忘了那张纸,可想而知会有多自在。即便偶尔在冬深的日子里,做必须的掀翻,也不过短暂数时分的回望,高姿态的,俯视着的,于今貌似无关痛痒的。

护栏外照例站了几只鸟,向着阳光的方向,婉转多情地鸣唱。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鸟,黑色的身体,桔黄的肚皮,眼眶处一圈一圈的各色羽毛,声线清脆曲折,音长时常恐它的贪,音短处却可意地微笑。这个冬天,我一直在听它们唱歌,时两时三,某次我手里拿了水果,伸手出去,一只胆大,啄了半边,另两只低头看,竟息了声。平心静气,我一下子想到这个成语。便若水上飘萍,东晃西摇,遭风遇浪,只要平心静气,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了。后来,它们便飞走了。我觉得是我打搅了它们正常的行动。很久后它们才又回来,而我,便只这样隔着纱帘,隔着护栏,眼神模糊地看着它们,听着它们,忘了此刻已非彼时,而时光行走的不动声色,我跟鸟,从未察觉。

七楼向西北,一座庙宇隐隐约约的显在时光里,我知道它真实存在,楼下的老太太某次还邀我一起去,只是正好临时有事给耽搁了。但因为日日观望,却无从兑现,竟觉这庙宇慢慢地亦幻亦真起来。想象存在中的它,烟火不绝,香客络绎。可是,这是一场无法兑现的过程,起码在我观望了它半年的时间里,它依是一种幻觉里的存在体,而无法成为实物让我凭信。对于一些无法见证的物事,我们总喜欢持怀疑态度。而我的眼神,让我的怀疑无比黏稠起来,像一些胶,把我的恍惚和怀疑都粘起来。我不再信任我的眼睛,就像不再信任一份档案那样。眼睛看到的,都是最直接最简单的物体表面,一份档案,它从来没有内核,让我们咀嚼。

我更相信手里被鸟啄过的那只水果,而无法相信鸟。

我知道这是一种错觉,档案,它遵循着自己的道德观,所以它存在,自有它存在和必须的道理。我们的生命太渺小,生活太繁琐,感受太杂芜,如果把生命经历一点一点地记录下来,怕是谁也不会生出些简单的快乐来。所以,就那样删繁就简,去芜存菁吧,活成一张一模一样的纸,缩在每个格子里面。仿若用一生的晨昏,安静地临摹着一些喜欢的字体,因着流水,便无停歇,此一笔未落,那厢便流淌不见。

 

 

庙堂里的事

 

 

看庙人

 

 

神历来不给庙把门,他们更喜欢游历,四海纵横,歇下来做泥胎,憨憨的笑,享受人间的敬意和吃食。偶尔在夜里集会,召集众神来喝酒吃果,肆意欢歌。所以庙里那个有红尘气息的人,就不是神。他是人。但他是一条腿粗一条腿细的人。人间总会编排,也不知道根据了哪条天规哪条地律,但总归是有根据和圭臬的,所以村里人都说,看庙的拐子是半仙,一条腿在人间,一条腿在天上,虽然瘸,却是天上地下得穿梭来往。只有这样的人,适宜住在庙里。这样一来,人看他是仙,神看他是人,他可以在庙里当人,也可以走在村里的黄土路上,当神仙。他亦不生埋怨懊恼,自觉好在。

庙生了那么多物事,只有人不是它生出来的。人是人生出来的。有了人,才会有村庄,有庙宇。村子小,无游侣闲僧来坐镇,只有瘸着一条腿的看庙人守护着庙。庙不能亲自伸手,护卫它生的树、鸟、草、灵物,连人间尘埃,都不能拂扫,所以看庙人便成为了庙的代言人,清扫,看护,修缮,偶尔也被凡人讨教仙事一二。

看庙人是村里起的最早的人,神仙一散,回到泥胎身,他就起来了。冬天摸着黑进到庙里,神仙们的气息还在,他无畏惧,就坐在神仙们坐过的地方,在蒙昧的暗色中,长久地跟神仙的泥身子对望。他也叹息,为红尘琐事,肉身凡体的欲求而苦恼,但跟神仙坐一坐,他这些事便消散全无了。当他神清气爽地站起来的时候,他的仙气便从歪斜不直的身体里一点点散出来。他看不见。但人和神都看见了。后来天便亮了。天亮了,神仙连气息也散尽了。他洒了清水,拿了扫帚,有节律地一下一下将万丈尘埃一点点扫出庙堂,神仙虽然是个泥身子,但它还是见不得尘掩的,尘土多了,神仙也会苦累。这时煎熬了一夜的人会来庙里讨一味良药,一进门,便看到了道骨仙风的看庙人,倒吸一口凉气。那看庙人抬头看人来,也不出声,依旧做他手里的事。

当然,他也不必做多虔诚的模样。他把整个庙院都会扫一遍,冬天的雪,春天的尘,夏天的花,秋天的叶,扫一年,老一年,他就越不虔诚,越随意,形骸全脱,白日里闲坐,他的诨笑都是要讨到一两句骂才甘心。他不是不敬神,他是不敬人。

庙院里,在白天只有鸟和鸟声,他会睡足一个长觉,亦无固定时辰。他是没爹没娘没家的人。他的家,在庙外十丈远,院里有桃、杏,也不回去摘一颗吃。他家窑洞的窗户纸破成条缕,西风北风东风南风都来过,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的,他都快忘了自己的家。偶尔分粮食,他回家取布袋,推开闭着的门,看到院里角角落落里的草,枯了荣了又枯了又荣了,也不把本来不直的腰再弯一把,好似这家跟他无关。队里在庙门外替他用油毡纸搭了一个小房子,他里面生了火,熬粥煮菜。人吃饭的时候,看庙人坐在庙院里抽烟,每家里都闹哄哄的争抢着把食物填到嗓子眼里。他也知道到了老天定下的吃饭时辰,但他就是不饥。到人都吃完了,肚子安适了,歇的歇了,忙的忙了,街上有玩童手持棍棒呼啸来去,他才会煮饭。他煮的饭奇形怪状,和好玉米面,面上用指头戳一个洞,将山药丁填进去,就吃饺子了。饺子是逢年过节才有的吃食,人在平常日子是吃不上的,所以人看他吃饺子,像看仙家吃饺子。他又大方,有小孩凑过来,就赏吃,小孩稀罕饺子这吃食,便欣然接过,待一下口,才发觉全无想象和传统中的好,甜淡难食,看庙人便哈哈大笑,拿手捏一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好似美味佳肴的受用。有时他的柴火里会煨着山药。那香甜的气味在柴烟里飘到小孩的鼻管里,谁闻到了,就跑来向他要,他就给。给完了,他的饭也就算吃完了。肚子的事,好象跟他的嘴没多大关系。别人饱了,他也就饱了。到了后来,他的头发胡子也不剃了,任其长着,坐在庙院的台阶上,短烟袋在口里衔着,白髯白发,随风飘摇,可不是神仙么。

晚上,看庙人是睡得最早的一个。晚上的人间最喜悦闲在,亦没有愁病,白天想的,干的,晚上都暂搁一边去,洗了,躺在热炕上,抽烟的抽烟,做梦的做梦,都不出门了。即便有争吵,亦被厚重的夜色裹盖了,人在下面,叫也听不见,哭也看不见。所以,天还没黑,庙门就关了。庙门关了,看庙人就睡了。只有他睡了,神仙们才好回来走动。到神仙们闹腾的时候,看庙人已到梦深处看景去了。村里人说,他身上按着开关呢。开关是什么,就是话匣子上的线,拉它,它就唱了,再拉,唱就停了。看庙人的开关,没人看到是哪跟线,也没人知道谁在拉它,但他就是定时关了,定时开了,白天黑夜,半人半仙地渡日子。

有人要他说说他跟神仙们的事,他笑笑,白髯里掩了一个古井般的嘴,天机不可泄露,神仙都是这样说的。

他活了很多很多年,小孩子长大又生了小孩,他还活着,问他,你几岁,他也笑而不答。连他都忘了在这红尘里滚练多少年了。他在,庙才在,神仙才安生长久。人说他真是修成仙了,每夜都是要跟天上的神仙喝酒的。但人眼里的仙,也是要死的。所以他死了。他没有死在夜里。他在夜里会了神仙,跟神仙告了别。清扫了酒肉残骸,吃了一袋烟,在半晌煮了粥,喝了两碗,睡到炕上,便死了。他死在白天。白天是人间的天下。

一条腿粗一条腿细的看庙人死了。他的肉身留在了人间,魂魄上了仙界。这下,他在人间是人,在天上是仙。人的归人,神的归神,大好。

 

 

 

花还未开,蜂群就来了。蜂是不管花开还是不开的,它们来就来了,未计后果得失。蜂这点上比人强,人要做个事都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更何况搬家这般人生大事。人搬家是要选皇道吉日的,几点上香,几点入住,几点燃放炮竹,朝哪个方位上供,磕头作揖,都是要问仙家的。蜂搬家不问仙家,也不敬天拜地,说走就起身了,不管路途遥迢,说停就住下,也不避是庙还是山,占了谁的地用了谁的穴,这份潇洒顺应,倒真似仙。

蜂群住到庙里的时候,庙里的树已经好几千岁了。心都被岁月掏空了,就撑着个庞大的躯体活着,熬着,老着。风从它的身体里钻出去,发出戏弄的呼哨,它想哭也不得,想恼也不能。有时树会叹息,但转念想谁让自己是棵树呢?世上所有的树都是没言语的,连树跟树之间都不说话,要么一见就是千年,要么,万年不遇。庙里的树除了庙,除了野草,除了响了又熄的钟鼓,除了一茬一茬的人,没见过另外一棵树,它有时怀疑风和鸟带来的消息,绿叶和气味的消息,但以它千年的经验,它还是能嗅到另外一些树的存在的。树老了,就成精了。人一茬一茬地长大,一茬一茬地死去,一茬一茬的人都这样说。

蜂来的时候,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老树的空心,没有心便不懂得了疼,不疼,便可承受种种。蜂是这样想的,树也是这样想的,庙也是这样想,只有人不这样想,玩童偷偷尾随家人来庙里上供,他看到没有心的树,便走过来了,草没了膝,他的小手便摸到了树干瘪粗糙的身,他感觉到一种来自于树全部的硬、淤伤和痛意,吓得缩回手去,眼泪汪汪。便有人喝斥,说谁让小孩进来的。村里是忌讳未满十二岁的孩童到庙里来的,小孩便哭了,大人也不怜惜,连赶带骂就把他推出了庙门。老树知道那小孩在怜惜它,但不能说话,只能看着他出了庙门,向右转,抹着眼泪,在小道上边走边回头。它是要笑的,它笑的时候整个身子都会颤动。人说那是风刮的,风知道,树动的时候,跟它是没关系的。但风也不会说人话,无法跟人解释,它就呜里呜拉地吼,见谁也不理会,便发脾气,卷起千堆雪,万丈尘,再不理,便把小树连根拔了,瓦片飞出去,地动山摇,它也想把老树连根拔了,但它动不了千年的根,只有把世界上其他东西毁了,坏了,来刺激老树沉默安然的好性情。

蜂知道老树性情好,所以它就住在它心里了。住在树心里的蜂安顿下来。不几天,花就开了。庙生了树,树生了蜂,蜂生了花,花生四季,四季再生天地。世间的次序便是如此这般循环着过下来的,千年万世的蹊跷就在这些生生不熄的物种里应见了。蜂那么待见花,是它生的么。它不来,花就不开,它一来,花就羞达达开了。蜂每天都要吻它们,亲它们,可是就是不住在花的心里。花也生气,板着脸不理它,但蜂自是前后照应左右逢源,那花明知它的假意,却又耐何不得光阴短暂,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生物也是有灵性的,也懂得勘破,放下,自在的禅理。

蜂把家筑在老树的空心里,把最甜的蜜藏在老树的空心里,把蛹放在老树的空心里,把贪爱嗔痴都放在老树的空心里,连尸体也要留在老树的空心里。老的物件总是能承受更多更重的苦和甜的,失和得。老树经了太多的风雨,经过太多回生死,没有大喜悦,也没有大悲伤,不恼不悦,蔼然端正。到了冬天,世上的花都谢了,庙里的神仙冷得夜夜烤火,老树的叶子也掉光了,蜂便缩在老树的空心里团挤在一起,不出来。老树习惯了心里的蜂巢,便觉得它就是自己的心,风来雪来的,它自会小心护卫。蜂也一茬一茬地生死,像走来走去的人。人是分不清蜂的样子的,在人的拙目里,所有的蜂都一个样,不知道哪只是生来的哪只是死去的,哪只是新哪只是旧。但老树知道,它的心就是一片海。人眼里,那海小的可怜。蜂眼里,那海大到无边。所以人看树,多是无动于衷的,而蜂看树,就多了亲切仰望。树很老了,比生它的庙还老了好几百岁。人还年轻。人听说树比自己老好几千年,就觉得树里的蜂也比自己老好几千年。它们都是成了仙的物儿,便远而敬之。扯了红布,挂在树枝,摆了供桌,燃了香烛,虔诚又恐惧的喜欢。逢初一十五,又拿凡世里的好食物来供奉。

老树的心越大越空,蜂的巢越大蜂越多,蜂生的花也越来越稠。风调皮又轻灵,蜂无法懊恼,返回来便蛰鼓捣它的人,蛰的红肿疼痛,人的姿势便越来越远。人不知道,他疼的时候,蛰他的蜂死了。蜂死了,也只有老树知道。蜂不会哭,但树会,它的身体里渗出苦涩黏稠的液体,把鸟都吓得远远飞开了。

有一天,老树被栅栏给围住了,那栅栏是白绿相间,在庙红色的背景里格外醒目。树虽然知道,这栅栏的好处,但还是有几许不适。几千年过下来了,它没想到还能被想起,被给予关注。人看树不恼这样的按设,便想把老树的空心给填了,用木炭呀,木沫呀,药水,仿真树皮,让树再完整起来。完整起来的树,人说还能活上千年。千年,于人来说太久长,树想,千年也不过日月一转念。树生的蜂却不出来,蜂不出来,人的想象就只能在风里飘,刮走就刮走了,连个影子也留不下。也有人心狠想蜂巢捣毁,但见没响应,他的狠,只能是眼里光,只要一闭上,连他也没有了。

庙还在,树就在,树在,蜂也就在。蜂是活物,能飞能跑,能嗅花香,生甜蜜,所以,人也欢喜,天地也欢喜。

 

 

庙生

人有了村庄,便会要座庙。有了庙,神便来了。有了神,敬畏心和感激心便也来了。凡人总是要寻求一种值得景仰和膜拜的物种,来监督、指导、平衡和陪伴生命久长的。神也会像人一样,招徕更多的同类聚在一起熬日子。人说的是熬红尘,神说的是渡日月。庙里从来不是一尊神的天下,那些排序和位置不一的神们,在一座庙里,被人分成三六九等。神估计是知晓并默认了的。但仙界的事,凡间哪是能懂得了的。所以神们从来不为谁一谁二谁好谁赖来争夺名次,都笑貌蔼然,风雨无阻地睁着眼守护十方大千。白天是凡人的世界,是辛勤劳动,洒下热汗,获取丰收,吵闹,哭,苦和笑的组合,闹哄哄的红尘,才算真红尘啊。夜里便是神的世界,是热闹的宴席,豪饮,比试道行,说教,参禅,无关冷暖,也是闹,却是清虚里的烟,袅袅娥娥上了寰宇,纠缠一处,又各自妖娆。人在梦中有时会看到神,但醒来,便全忘记了。

有了神,庙自己会生一些东西出来,比如,蛇。蛇这东西在村里是很少见的。北方的村庄,有的是厚厚的黄土,蜿蜒的细水,秃山,峭岭,却没有成林,没有温湿的雨气,没有厚厚的地被物,所以蛇这稀罕东西,便成为庙生的小仙爷,连村里最厉害的来来都对它生几分惧。某天,来来抗着镢头从地里回来,走到庙门前,看到一条蛇延着兽吻垂下半边身体,悠闲地荡着,大惊失色,赶紧把镢头扔下,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嘴里喃喃着许诺、哀求。到他抬头,那蛇竟失了踪影。他大骇。回家便让他妈蒸了供献,到庙里上香去了。庙自己生出来的东西,是让人间多接受并承认的,蛇是例外,所以人也多敬仰不残杀。村里人在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喜欢捏面蛇,然后供在财神爷的牌位前。要是谁晚上做梦,梦见蛇,第二天会在村里传个遍,都说财神爷昨夜去了某某的梦里,看来他是要发大财了。

庙还会生幽深的草,在角落里。那些草看着跟山上无异,亦是春发秋藏,不改四时次序。但功用却明显要比同类多的多,不止入药,还辟邪,谁要是走路不小心被鬼怪上了身,只要拿这草往怀里一插,那鬼怪自是远身了。传说神有神的道,鬼有鬼的道,人走的是神也走鬼也走的道,所以,要不小心撞上了神鬼们,人自身是难察觉的,一般神鬼们也不生气,遇见就遇见了,在空中暗处笑笑就看着人走过去了,可是要遇上神鬼正好不爽,就会下一些招数给凡人。所以村里人走夜路,总是要摘几枝藏在胸口的。小孩子更是,出村窜亲,耳后都掖着一棵仙草,过往的神鬼们暗中得见有护身符牌,远远就避开了。

庙生的花,亦不是家院里的寻常,是芍药。没人有勇气将那些开得仙里仙气的芍药栽到自家院子里。那是跟月季,美人蕉,柳叶桃,洋绣球这些俗艳不同的花,颜色艳中带淡,气韵妖中带雅。村里有人见庙里花开的妖娆,某天偷偷摘了一枝插到花盆里,夜里花盆里就走出一个女子,看不到脸,只窄窄的腰身,长长的飘带,不停地叩他的门,吓得他一夜没睡,第二天便把花枝虔诚地请回到庙里了。芍药花在庙院里是神仙的花,到了家常人家院里,就变成了鬼的花。

这世上的庙,最喜生的,怕是树了。树这东西,是最易活的,也不食人间五谷,只天地随缘的供给,它就能活上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如果它愿意,庙活多长久,它就活多长久。庙老了,残了,塌了,它也就老了,残了,塌了。如果庙被人修缮,香火再燃,树便会重活一回。永清寺的庙塌了,人没了,树也便死了。很多年很多年后,一南方僧人游历至此,将庙宇修缮一番,到了来年,死了五十年的树,竟奇迹般活过来。活了的树,流了满身子的泪。人间有直命相见的知音传奇,这老树,亦有直命相见的秉性特质,懂得感激和唱和。庙日益扩大,僧侣越来越多,树日益粗壮,遮了半边红尘。

在村里,树是庙里神的药引子。神职责众多,它不止得护佑人间平安,还得分管粮食的收成,日月阴晴,天灾人祸,连村里人的生死也在它,谁今年终寿,谁家今年添丁,都是该它管的事。吃人间的奉供,它就得管人间闲事。村里人病了,也去找它,在它面前跪下,烧一张黄帛,把病一说,拿容器捏一点香灰,走到庙院里,在树上折一枝叶或者扒点树皮,回家在沙锅里熬了,病着的人喝下,便会奇迹般转好。

神后来走了,是因为俗世人太稠了,太拥挤,太复杂了,它的力量难以承受俗世的重。它走的时候,天上下雨了。下了雨,人便钻在屋子里不出来,人不出来,神流泪的时候,除了天地,谁也看不到。它后来喊了一嗓子,天兵天将听到它喊,便锣鼓喧天,雷电齐鸣。等雨停了,人们发现庙里的真身塑相塌成一堆黄土,庙里的树折了一枝。那是神拿去的最后的纪念。人间一遭,辛苦一遭,即便无妄无念的神,都懂得留恋滋味。折了枝的树,便郁郁地活着。庙还在,庙生的树就得活着。后来,庙成了小学校,小孩子出出进进,闹哄哄的。小孩子天生的灵性让他们不懂的惧怕,所以,他们常会遇见偶尔回来的神仙,两下里遇见,也不说话,各走各的。再后来,庙被规划给了工厂。推土机轰轰隆隆地将破庙推倒,建起一排职工宿舍。庙没了,树还在,它没有腿,不能走来走去,它也不会说话,不能跟天上飘来移去的时间诉苦,它只有等待,等着死,或者活到天长地久。庙变成了宿舍,名字却没变,依旧叫庙院。庙院里的工厂在近百年后破产了,宿舍摇摇欲坠,住着下岗工人。小孩子问,没有庙,怎么叫庙院呢。很老的人就说,听说这里以前就是一座庙,不过庙都死了,只剩下树了。小孩子觉得大人的话真是玄得可笑,像天方夜潭。他们喜欢在阔大的树洞里钻来钻去,几千年了,树的心都被时光掏空了,小孩子钻进去,它一点也感觉不到充实。到了春节,小孩子拿炮仗扔到树洞里放,放来放去,树洞冒出浓烟,小孩子欢喜了,树觉得自己开始一点点懂得疼了。

夜里人人都睡着了。庙生的树睁开眼睛,环视四野。神都归天了,草死了,庙塌了,村庄消失了,它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再长久,都不再有任何意义。于是,它看看黑黢黢安静的人间,自己悄悄死了。

早起的老婆婆第一个出了门,那时日头还没出来,夜气还在。她看见倒下来死去的树,在房屋与房屋之间的空隙里。她叹了一声:庙生的东西,就是灵气,连死,都记着不祸害人间。

 

载于《知觉》2011年10月刊  总第七期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