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是一种痛 枝丫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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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是一种痛
□枝丫间
春天是疼痛的。我是疼痛着的,因为我亲眼看着春天的花开。各种颜色的花,红的、蓝的、紫的,血一般大口大口地涌出来,一朵朵,凝滞在树的端口。
这些树,曾在北风粗糙的手掌揉搓之下遍体鳞伤,如今,伤口结痂了。每一个伤口都以一朵花覆盖。花瓣似腐烂的皮肤之下裸露的新肉,娇嫩得不忍让人碰触。
花是不能随便采摘的,特别是代表着爱情的玫瑰花。一株玫瑰花树这样告诉我。它把尖刺扎进我向它伸过去的手。短暂的痛,尖锐。猛一惊,悬在胸腔里的心似一颗被鸟的尖喙袭击了的露珠,面临着被啜饮且快要碎裂成几瓣的危险。我盯着这朵惹眼的玫瑰愣了好久,被它盛大无边的开放和硕大的个儿吸引。那样逼人的丰腴的美丽。呼吸被花香侵入。纠缠。抛开一切陷入这微熏之中。我和玫瑰花树,仿佛一对吵得正凶的恋人,一方在闹得歇斯底里、完全陷入疯狂状态之际,忽然遭受另一方冰冷却霸道的吻。溃散了的争吵,一切都安静下来,甜蜜、委屈一起席卷而上,疼痛但迷醉。原来只想远远地看一下,及至走近了,又想触摸一下以感受它的真实,不知不觉伸出了手。太专注了,没留意枝梗上挺立的尖刺。血冒了出来。脱离轨道的它从指尖探出头。身体里有一列火车呼啸而过。火车原本是直线安稳行驶着的,忽然往分叉路口一拐,钻入深山密林中,它快速通过时产生的风大咧咧地掠过树梢,扑簌簌,飘扬的花如惊飞的群鸟盘旋而起,迅即落满火车身上。这忽然而至的疼痛就如那一阵猛然而起的风,强势地掠过我。面对一份不该到来的情感,我被小小地惊扰了一下,从迷醉到清醒。我是其中一片随风而起的花瓣,轻飘飘地浮起,又落下。
这脱轨的情感。面对它,每个局外人是不是应该只持观望的态度?人们往往没留意自己不自觉间就伸出采摘的手,伸出去、伸出去。索取并不代表着占有。往往是在被刺痛的当口,才猛然一惊。缩手之际,已经迟了。
当我落下来,落在土壤之上,那样轻飘飘的着地,内心惶恐的我为了寻找一种安稳的扎住根的感觉,把自己变成了一株玫瑰花树,并在一瞬间茂盛起来。贪欲让人索求无度,我不满足于只是一片花瓣,我要让体内的情愫生发出无数烈焰般的玫瑰。瞧,皮肤是光滑的树身,绿色裙子是覆盖枝丫的叶子,这滴血就是第一朵蓓蕾。它是沉寂多年的春天绽放的另一朵花。身体里流动的血,这无数簇拥着的玫瑰,一旦一朵接一朵地从身体里冒出来并接连绽放,生命便面临调谢。只是,谁又有让它们全部绽放的勇气呢?我们有薄如蝉翼的皮肤和纵横交错的血管,用这些单薄却坚韧的力量来抵御它们绽放的企图。一瞬间我又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只是从玫瑰树上采摘到一颗红艳艳的蓓蕾,它就站在指尖,呈扁圆的形状。玫瑰花树通过一根尖刺将蓓蕾放在我的指尖。它的安慰就是伤害。当手指持续地抽痛,我才发现原来那颗蓓蕾是从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的,带着心的温度。我摇了摇手,血滴溃散着晕开,仿佛一朵红色的玫瑰将花瓣四处散开。树上的玫瑰花瓣重重,热烈奔放地开在顶端,而我指尖的玫瑰是单瓣的。
我肯定是疯了,才会把美好的花都看成是汩汩而出、然后又迅速凝结的血块。血的颜色不只是红的,当它涌出树的身体,携带有各样情绪的它即刻间变了颜色,所以才有这繁花似锦。每棵树自身都存在着一个小小的磁场,影响着花的颜色。这一朵红得刺眼的玫瑰,它来自于一个灼热的灵魂,是爱情的渴望让它熊熊燃烧,那般灿然的红就是一锅在火舌舔食下沸腾了的水;那一朵浅蓝色的牵牛花,肯定是柔肠百结地在思恋着谁,你看它还嘟起了索吻的小嘴,娇羞无限;至于那紫色的叫不出名的,它又有怎样魅惑的心思让明艳的红在此处打了个解不开的结?
我肯定是疯了。天蒙蒙的快要亮了,我还坐在这里,陪伴比夜还要深邃的空虚,一边漫无边际地在心里揣摩着明明灭灭的文字,它们或许会成为以后我要对你说的话。夜是明晰的。迟迟不肯睡去的你我是夹在夜的唇间的香烟,我们的沉默不语灼痛了它,天色一刹那间变白了。
当内心营造的一切灰飞烟灭,此刻,我想起的却是另外一种的失去。那是失去外婆之痛,仿佛再度经历。
【 二 】
萎靡的冬季过去,这是一截坏掉的阑尾,而花朵是树手术过后愈合的伤口,淡紫或粉红,风一吹,便牵扯得心疼。外婆变了色的小腿就像一截枯枝,上面沾满风雨之后零落成泥的花瓣。它们是外婆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么多的血从血管里流出来汇聚在小腿的皮肤之下淤积着不肯散开。那一层苍老和灰暗的皮仿佛一个用旧了的薄膜袋,袋子里装满被挤压变了形的浆果,浆汁四溢,果肉已开始腐烂。妹妹在外地城市四处咨询大医院的医生,终于得到一个老医生的答复,说,把腿截掉就没事了。只是。医生强调,只是病人年事太高,此举风险太大,很有可能在手术台上就下不来。言下之意,没必要再额外遭受这手术之苦。对于这一截朽木般的腿,外婆却是爱惜的,她不愿意带着一个残缺的身体离开人世。面对疾病一次更比一次残暴的侵袭,外婆预感到时日已经不多,开始惶恐。她深深地眷恋这个尘世,爱着它所赠予她的全部苦难和欢乐。疼痛至极时,便央求舅舅拿把柴刀来砍了它,好像砍了它就没事了,像把一根枯枝从树上折断,然后树继续存活。
外婆的一生是苦难的,曾先后两次遭遇亡夫与失子之痛。安定了的晚年本应成为她的春天,一场久治不愈的感冒却揭开人生最终的谜底。对外婆的病,谁也不愿意多说一句,似乎那是一个炸弹,轻微的碰触都会引爆它,让世界毁于一旦。医生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要顾忌了。外婆在病重时最喜欢吃花甲螺和荔枝。每个周末回去看外婆,我都要拎上一大袋新鲜的荔枝,但外婆每次只吃几颗。剥开荔枝粗糙的外壳,我多想撬下命运强加于外婆身上、那一层硬壳似的疾病,它把她的生命局限在短短的时间之间,外婆弱小的身体充其量只是躲在里面的萎缩了的核啊。被套上这一层硬壳,外婆的活动空间是有限的,她只能在床上偶尔动一下身体。每动一下,“疼啊”,外婆虚弱地喊,那样难以忍受的痛让她如孩子般嘤嘤哭泣。外婆需要讨还的是她中途变卦的生命。病重的外婆瘦弱得如同一只糊在竹骨架上的纸风筝,命运这根绳子已经变得极为纤细,轻轻一拽便会让她从人间直栽到地下去。有一次,舅舅们以为昏迷过去的外婆快不行了,依照农村的习俗,人在临死前是要被抬下床、放到木板上去的。当外婆出乎意料地醒转,苍然四顾,发现自己已经被从黑暗的小泥屋里的狭小木床上搬了下来,被放置在祖屋的大堂里。这意味着什么,外婆心里是清楚的。堂屋宽敞而明亮,身体几乎弯曲成九十度的外婆佝偻着腰躺在地上,仿佛一只刚从粗壮的树干上,从浓密而阴凉的树荫中跌落下来,因一时适应不了尘世间强光的刺激而萎缩成一团的昆虫。外婆转动着迟缓的目光打量着周围,似乎面对的是一个从未认识的世界。我的泪奔涌而下。那个时候,轻轻托起外婆偻佝身躯的仅是一张薄薄的木板啊。那一刻,我看到泪水同样在外婆纵横的皱纹间游走。
每次回乡下舅舅家看外婆,我都喜欢踩着一条不算窄的田埂穿过去。灰褐色的泥土,一条条田埂撑起田地的骨架。这生养了外婆的土地啊,四肢分明,骨骼粗壮,多像一个健康的庄稼人躺在这里小憩片刻。身边哗哗流淌的小河,猛然从草丛间一蹿老高的蚱蜢,都让我闻到了外婆在田间劳作的气息。间杂其中的淡色小碎花,是曾经健康的外婆在小麦色肌肤底下呈现的毛细血管。此刻我仿佛就置身于外婆年轻时候的怀抱中,感受亲情在阳光之下散发的小麦的香。有时候我会停下来盯着这纵横交错的田垄看。我把自己想像成站在这田地间的一棵树,在身体里分布着的神经就是枝丫,而一瓣一瓣的肌肉是它的叶子,血管里的血液小河一样浇灌它。这棵树一生只开一朵花,遇见晴天开放,阴雨天则闭合,花瓣圆润鲜红,就在顶端——你的唇间。这是一朵身藏剧毒的罂粟花,一开一合间,牵动着关于爱与痛的灵敏的感应,又仿佛是一个按钮,控制着光明与黑暗的转换。人能感受到的情感之重,则是激活按钮的电源。
那是一段近距离地目睹死亡的日子,强势的悲痛掠夺了我,一切都变得不再在乎,只要外婆能好起来,别无他求。
在此黎明与黑暗交替之际念及这一切,我的心又隐隐作痛,烦忧竟在不经意间随着黑夜渐渐隐没。我终于明白,这世上任意一种情感,纵然再如何哀伤,那昙花一现的美丽,又如何能与永恒的亲情相比拟?
外婆病痛到无法忍受之际也从来没喊过“让我快快死了算了”的话,受过的苦和罪再深再重也无法减轻她对于这个尘世的眷恋。每回清醒时,外婆微微的喘息声是平稳而放松的,似乎在享受病痛的魔爪对她暂时松开了手的恩赐。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深陷的眼睛睁着。这是一盏熬到最后的煤油灯,外婆毕生的精气与力量,像灯芯与残余的一点煤油在竭力纠缠,以期能暴发出最后的、亦是最明亮的光。我不忍碰触这样的眼神。在残酷的事实面前,我是一只无能为力的飞蛾,随时有扑向火焰燃烧痛苦的冲动。悲伤的情绪一直挥发不散,因为外婆的离去而对这个世界持轻微敌对和怀疑的态度。“肯定是弄错了。”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深夜辗转反侧时喃喃自语,说着这自欺欺人的话。
人的身体总是被各样情愫充斥,如一座怪石嶙峋的山,而情感是镶嵌于山上的一块巨石。我感觉它是危险的。人一旦动感情,便似巨石松动,随时有从山上滚落的危险,或者掉入悬崖万劫不复,或者直接粉身碎骨。面对生离死别,在哀与痛面前,我甚至希望自己是麻木的,为了避免痛苦,我愿意失去感知快乐的能力。是不是唯有以淡漠作盾牌,才有可能远离情感,那汹涌着的暗流的袭击?
一切皆有定数,并不为世人的情绪所左右。所谓的伤都起源于执念。一个人的情感太丰富,对痛的触觉便敏锐,如身上的毛细血管分布太密,轻微的一碰便伤势惨重。不管是心中难言的情也好,亲情也罢,情感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如花在枝头蠢蠢欲动,当它一瓣一瓣地撕裂自己,成就了春天,却也迎来了凋零的秋天。它的痛,从开始就贯彻至终。
除非,不动情。只是,你见过不开花的树吗?
【 三 】
生离与死别就像地球的两个半球,它们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对生之疼痛的体验。如果两个人的远离仅仅因为命运的一次交错,而每年春天,因为外婆的离去,疼痛成了反复发作的旧疾。
外婆是在临近冬天时离开我们的,我却固执地认为,外婆只是奔赴另一个世界的春天而去。
我看到经过我的每一棵树——它们是列车,载着春天快速行驶。死去以后的外婆被葬在长满树的山坡上。因为外婆,整座山在我眼里变得柔软了,起伏的线条不再突兀和尖削,它是浑圆而饱满的,如当初外婆丰满的乳房,哺乳了我亲爱的妈妈和她的弟妹们,尔后我的妈妈也将我生育,从此世上多了一个任意挥霍情感、作茧自缚的生命。如今我的外婆葬在这里,我希望山的静默与灵性能抚慰外婆的魂灵,让她终结了的苦难得以安息。每年清明,碧绿的草会爬满外婆的坟头。这是一个出世的口,外婆走进去了便不会再有出来的机会,除非转世投胎。外婆你一路走好。我们活在浊世的心,每每也容易受困于各种各样情感的包围中,我们更要小心翼翼地一路走好啊。
山上到处开满了花。外婆却再也看不到花朵因为幸福而微微颤栗的身体怎样在饱满的阳光里,一瓣一瓣地打开自己,打开关于生命的爱与痛的全部秘密。花是春天的嘴唇,花开了,便是春天要张开口说话。它会说些什么呢?首先它吹起五颜六色的小喇叭,憋足了劲地吹,把脸胀得通红甚至发紫。她的舌头那么柔软,情话都说与蜜蜂听啦,在蜜蜂的体内悄悄地酿成蜜。喝了蜂蜜的人们,于是也听到了他们甜蜜的情话。但是,甜蜜远没有悲伤的冲击力巨大。甜蜜未必能构建极乐,悲伤却足以摧毁一个世界。我们应该相信,这个世界,爱情是所有情感中最卑微的,比尘埃还轻。我愿意活在浓稠的亲情里,不愿意被围困于浅淡的爱情中。春天的风乍暖还寒,我看着这些花迫不及待地顶着倒春寒的危险开放,在每一片花瓣上,纤细的脉络里流动着关于健康与疾病、疼痛与幸福的走向。在春天百花怒放的山上,我终于相信,亲情是照耀满园的阳光,而爱情只是点缀于花瓣之上的露珠,是明媚的亲情照耀之下,点缀性的一点光亮,可有可无。可有可无的爱情只相当于矗立在我心底的一堵土墙,当它摇摇欲坠之际,我所能做的,便是在凛冽的北风来临之际,伸出手,亲自把它推倒。
这个春天我无所事事,找不到要说的话,想不到要爱的人,因为该爱的已经在爱着,而还没爱的,已无需我去爱。我们不是春风,不能吹绿江南以后,又度玉门关。
无所事事的春天是疼痛着的。流逝太快的光阴是花蕊间的粉,扑簌簌落了,便不能再酿成蜜。
春天是疼痛的。我是疼痛着的,因为我亲眼看着春天的花开。我还在为一些微不足道的情感伤怀,而我亲爱的外婆,却再也感觉不到这尘世间的疼痛了。原来疼痛也是一种美,一种残忍的证明自己还活在世间的绝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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