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暖评(杨明慧专栏):十九克灵魂德彪西
(2011-09-06 14: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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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觉2011年8月刊总第五期听文谈艺笨小暖德彪西文化 |
分类: 知觉·普通读者 |
冷“月”暖评(杨明慧专栏):十九克灵魂德彪西
□杨明慧
一直偏爱室内乐,几乎没有理由。对室内乐作品并不充盈的德彪西的几部室内乐我几乎不敢轻易提及。一来生活还显得有些苍促与动荡,我怕来不及思考那些色彩以及格外素美的线条而粗糙了内心所有的印象;二来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来完成对德彪西作品的简单叙述。说到底还是一个时间问题,这个愿望从少年延续到此刻,二十年不算漫长,可我的青春已经消磨得只有半部了。这个冬天,我迎来现代主义音乐时期的叙述开端,那是在这一篇之前的巴托克一篇,我体味到了一种期待以久的激动和热烈情绪,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我想,人生实在太短,在可以思考的时候就思考,可以想象的时候就尽全力想象,打开任意一端叙述的豁口是必要的,总要尽到一个微弱人生中唯一可以表述的语言,哪怕没有共鸣,但确信总有一个轻得仅几克数的灵魂与你的思想默默对视,那就是彼此的解读。一位朋友曾提问:“我们走得太快,灵魂跟得上吗?”我觉得她的问题提得蛮好,至少她给了大家一个困惑并有待于解决:是灵魂主导身体,还是身体主导灵魂,我当时回答得苍促:“灵魂太轻了,所以它会一直在前。”现在想来也不那么贴切,因为还有许多人是身体主导灵魂的。我相信我的灵魂没有二十一克的重量,因为我的身体就不那么沉重,我宁愿仅有十九克的灵魂。
而此刻,在德彪西的《大提琴奏鸣曲》第一乐章中,我的视线里突然绽放出一朵一朵淡墨色的菊花,其中的每一片花瓣在向上无限伸展,纵展形态各异的淡墨色线条。接下来,在一个永不可知的地端,只有想象才能靠近的地端,德彪西的灵魂就安然停在那里,那个灵魂一定是十九克的灵魂,它太轻,太小,甚至无法完整打量,可它越是微弱,所凝聚的光芒就越充足,可以穿透时光的厚重,伶清地站在时间之上。当你聆听它或是看到它时,你会感到全世界都消失了只有它。沿着作曲家的足迹,有许多音乐作品都是用来献给爱情的,德彪西的《大提琴奏鸣曲》是其中之一。德彪西的印象派风格,其实也正是浪漫主义音乐时期向现代音乐过度的最重要的开端,正是这印象中潜存的素静、单纯的线条,为现代主义时期的创作风格开启了一扇探索之门。德彪西在我的印象中面容极不清晰,或者说他的影像神秘而又过于变幻,德彪西有时是一团淡赫色的烟雾,在透明的天空中时而伸展,时而凝缩;有时,他又宛如一位独自行走的诗人,歌吟出如素描勾勒一般的、简短却带着富足思考的音乐小品,正如这首大提琴奏鸣曲,乐器的配制简单到极限,一架钢琴,一把大提琴。可那轻灵如幻的声音,矛盾和孤独的思考,那极富画面感与色彩感的声音就这样简单罗列出来,印在聆听者的心上,就好比我把这些声音形容为视线里突然绽开淡墨色的菊瓣一样。
这样说有些太固定化了,它更应该直白地被称为线条,多变的线条,无限伸展在空间的淡墨色线条。所触摸过的任一片心境终因为它的绽放而得已解读和共鸣。如果说德彪西是属于印象的,那么这首大提琴奏鸣曲则是属于简约、碎散的,在这一部作品中,很难听到如《月光》一般的印象痕迹,其中泛音的探索表现得很透彻,而这部大提琴奏鸣曲中由声音带来的印象化内容几乎荡然无存。我不知道德彪西这部作品所想展示的思想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部作品从头至尾给了我们一个被深情与爱点燃了的灵魂——那个一共十九克的灵魂,为爱而融入灵魂的全部来思考的灵魂。第一乐章开始,大提琴主题就不那么忧郁了,甚至有那么一度的光亮感,长奏悠远、深情,有些激动的情绪从开端就渗透出来,叙述一个人灵魂深处的声音,是爱,也是隽永。而他的乐句永远都是神秘和灵幻的,第一乐章中那或长或短的乐句组合,都有那么一种短促的温度感,某个时候,很微弱的温度会在不经意的瞬间把心点燃,你会与一个凝聚着思想光芒的灵魂不期相遇。
德彪西,这位现代音乐的创始者,他探索到了任何人都没有发现的、富足与神奇的声音的世界,这是他十九克灵魂所创造的奇迹,更是他十九克灵魂所凝结成心血的全部。德彪西生于1862年,他的家庭不富足,因为贫穷没能接受到任何音乐教育,后来有善良的好人资助他上学,最后考入巴黎音乐学院,完善创作的梦想。他的作品与别的音乐家有着明显的不同,即传统中的大、小调音阶他几乎很少用到,甚至延用早期教堂音乐的古老调式,他还使用了全音阶,即七个音中他习惯省去极富戏剧冲突的半音,这样他的音阶排列中有六个全音,原来的半音关系被升高半音变成全音,所以他的旋律听起来充满怪异,和弦更是如此,或许特意这样运用不会有太理想的效果,而这个特权是上天给予德彪西的,他用他偏爱的全音音阶构筑起他与众不同的声音与色彩相并融的灵幻世界。
德彪西的耳朵是神的耳朵,他能听到音本身之外的泛音,在这一探索中,德彪西显得勇气十足,或者说,正因为没有自幼受过深的传统教育,他的思路反而没有禁锢,正如一种色彩是由多元素组合一样,他把声音从音符固定的地方提取出来,再把音符分割成基音和泛音,在空气中振动的音符的高低要看振动的频律有多快,而第一次振动之后还会滋生许多如光一样的波痕,它们又实属同音,这个时候,泛音的概念就成立了,泛音的组合,构成一个音符的全部,所以泛音正是一个音符的灵魂,它很轻,很轻,只有德彪西才能听到并发现它们,或者音的灵魂与德彪西的灵魂在某个瞬间似曾相识,在德彪西之前的所有音乐家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奇迹。泛音中的第一个和最强的是基音上面的第一个音,这是德彪西不用助听器也能听得见的音。从此他探索着那空灵、神奇的声音并向世间宣告他听到了音符的灵魂,他是这尘世中无可多得的奇迹。也正是运用这些音的本质和灵魂共融的效果,德彪西的音乐被后人称为:“印象主义”,这就是一位揣着十九克灵魂的艺术家留给世界的一切。
大提琴的声音悠远绵长,仿佛在叙述诗人梦一般的思想,深情以及热切。大提琴所固有的声音特质厚实、深沉地倾诉着什么,无微不至地触摸心脏的最柔软处,你会觉得它诉说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的心、神都感到一种贴切的舒服感,你内心的空荡之处都被这些声音填得满满,已经无法容下与这纯净到底的声音之外的任何杂音,有那么几个片刻,你觉得世界就消失了,或者尘世间的一切内容都变得清淡甚至模糊起来,唯有这一乐章的声音,一股一股如水波荡起来,又如突然绽放在半空中变幻姿态的淡墨色线条。在这部大提琴奏鸣曲中,我们还能听到固守在他思想中的忧伤气息,或者称为不可以缺少的气息,它为音乐的情绪化的叙述铺了一条极富人情味的大路,任何人,无论你是谁,都无法不说忧伤其实也很美,艺术中的忧伤更甚。你可以说这一切都是极度个人情绪化的艺术,可它却是无微不至的一种温和,当你想起某个人,某个面容,当某个人,某个面容已经无法再与你再度相遇的时刻,也就是说痛苦最为深刻的瞬间,我们无一不是依靠音乐拯救的。
在大提琴波折的叙述中,隐约感觉着灵魂与之一起行走在前方,走在无可预知的未来。都说这部作品表述惧怕死亡的阴影,但除了开头大提琴的低语有过一点点印象之外就再无多的渲染。第二乐章以极短暂的内容依旧用大提琴把情绪推向第三乐章,这样的衔接虽然快速,却给情绪带来惊艳可叹的音色对比,以及情绪的突出归属感,其间钢琴热烈无比的推奏和弦强烈得热血沸腾,整部作品中,总会突然的热烈与突然的安寂,无疑那潜存在内的思想成为丰富和突出的重要展示。印象派的画家讲究的是捕捉光影的感觉,而德彪西毫不考虑地把声音与情绪,与光影融和在了一体,甚至主张用最经济的方式把某处闪光的细节快速凝塑下来,德彪西就是这样一位大胆的探索者,他给声音披上独到的色彩,为画面延伸更广的意境,而音乐的叙述因此才得以革命性的解决。在德彪西的音乐作品中,还没有看到无调性的痕迹,但确信德彪西的音乐对未来的无调性音乐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和倡导。
透过主题乐句的声像之外,可以看到那些四处飞翔的色彩的碎片,它们轻巧地穿越时光,穿越时代,一直行走在古典主义音乐和现代主义音乐的最前方。是的,德彪西走得太快,不,是他的十九克的灵魂走得太快,以至于现代人在对现代音乐无视的状态中,还来不及思考印象派音乐为艺术世界所带来的无与伦比的优越性。他从不讲故事,不给作品加以标题,他宁愿只留给聆听者一个印象,这种暗示的构思是创作之路中最为超脱的一种。在我印象中,德彪西的生平与普契尼有着相同的纯净感,纯粹无染,几乎没有德彪西过于坎坷或复杂的爱情经历,而他确实是那样低调和朴素的人,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很少外交而潜心于工作,越是如此,越是对自己的作品感到缺陷,他一点一点修磨和探索,而他的作品中也越来越多地流淌着一种愿望,即以最简短的形式表现最丰富的思想,这一点在他的许多钢琴前奏曲中尽致体现。虽然他并不具备专业钢琴技巧,但上天给了他一颗敏感悉细的心,让他在探索之路上大胆创新、无可阻挡,在有着严格规定的踏板运用中,他大量使用踏板,有些过分大胆,可创造出来的效果是空前的。
他在被疾病困扰的时光里曾停笔一年,而之后他终于振作起来重新投入工作,这个过程,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我只记住了他宣告给世间的话:“我像一个疯子,一个在第二天早晨就要死去的人那样写作。”此刻,我耳边的大提琴奏鸣曲汹涌如潮,一位用直觉和感觉创造印象的艺术家,是最懂得用灵魂的全部来体验世界、感知灵魂的。对于过度喜欢线条、色彩、以及和声渲染的德彪西,一位怀揣着十九克灵魂行走在时间之上的艺术家,我的内心充满温和与感动。我想,这样的好人真的不多了,可他一经出现就被定格在一条通往灵魂之乡的路上,他走得那样快,那样急促,他怕过多丰厚的灵思来不及记录而轻易被遗忘,于是他把灵魂里所有感触到的声音简短和急切地记录下来,那些朦胧的、模糊的、甚至虚无缥缈的声音,那些极具色彩和线条感的构思,从来没有拘泥和造作的痕迹,如他的灵魂一样,在倾尽全部心血之后,德彪西的灵魂以十九克之重量恒久凝固在了世界之外,时间的时间之上。
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