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先生看到方成的儿子，把个男用套子当成气球玩，心里不禁暗自好笑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现象了。娃们没有玩具，他们看过漂浮的彩色气球，所以一见到这样的东西，肯定不放过它。甚至几个娃，人手里一个，把那套子鼓起嘴巴使劲地吹起，吹得大大的，像个长葫芦。他们并用小手抛向空中，连跑带喊地追逐着奔跑着……这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上面拨给的这批日用品，一般是无人问津的。原因是计生宣传还不到位，大家根本没有节育意识；还有就是那些男人们也有很多碍面子思想，不可能到大队卫生室或者到三先生诊所，露脸来领取使用。即便通过专题会分发到手，他们也可能没有使用，他们用不惯。于是他们随手放置在家，让自家孩子当成了玩具也无所谓。

三先生没办法讲清楚“不能玩”的道理，特别是对孩子，更难说清其中的道理。在大队组织的计划生育知识专题宣传会上，他就看到这个现象讲出来，没想到惹得大家一阵阵哄笑。会后特此播放一些优生优育的宣传片子，他们都是羞于观看，他们中有的人说，这种事，集体观看，更是尴尬而又难为情。

三先生在乡下出生，在乡下长大，最熟悉乡下人的况味。一讲计划生育，大都与“断子绝生”和“伤风败俗”联系起来。这些人，习惯于遮遮掩掩地，含而不露地，知道就好，绝不启齿的。所以，三先生在诊断此类病症的时候，也问得含蓄，讲得适可，点到为止。乡下人大都碍面子，到诊所里来，已经有十二分地勇气了，斗着胆子讲一些自己私密的事，确实不容易了。三先生觉得，中国人在“优生优育方面”还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路，需要时间普及。

三先生为方成家属接生过。尽管有接生婆帮忙，他还是把方成请到堂，以防万一。那次，生的又是一个女娃，方成就是高兴不起来，嘴里嘟嘟囔囔说，死婆娘没有用的。

三先生对方成说：“这不是孩子妈的原因，这倒是与做爸的有很大关联！”一句话噎得方成睁大眼睛看他。

“这不知道了吧？哪天到大队卫生室，我来好好给你讲讲生男生女的道理。”方成将信将疑，但凭着这么多年他对三先生的观察和他为人，他确信三先生的话是真的。打这以后，他内心充满着愧疚，更有一种莫名的来自男人的自卑。他的烟瘾更大了。常常坐在门槛上抽闷烟。

有一段时间，他对胖婶呵斥的频率明显少了。

谁也不知道方成的苦衷，不是他不爱女儿，非要爱男娃。背地里，他听过多少次类似的风言风语：前生作孽，今生才有此报应……搞得再光鲜，还不是一个秃屁股！……方家这一门到此断子绝生了……这些话，从那个水井边能可以听到，从乡下田间地头也可以听到。还有村子里，经常骂人最强最绝的“炮弹”：那就是诅咒人“断子绝生”了……方成不聋不哑，他好胳膊好腿，一天能吃几大碗饭，体格蛮好的……为什么就临到我呢？我没有做什么缺德的事啊！老天爷干嘛非要惩罚我呢……我也烧过香拜过佛……九华山菩萨招远不招近，我会去给九华山菩萨烧香的！……可这真的能行吗？

我的妻子也不是“生人的机器”！我也知道，每次生人，妻子都是从鬼门关爬过来的啊！我最怕听见孩子她妈那撕心裂肺的喊声！就是割下我身上的一块肉，我也愿意来置换的……人心都是肉长的，都说我不讲理。我真的不认理吗？方书记到我家来，我心上就感觉痛啊！我们头顶一个字，一个姓。我再没有知识文化，也不会不知道方书记是公事公办的。可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已经走到这条道上了……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生丫头的异类！我前生肯定做过许多缺德事，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我是秃屁股！我是畜生！我不是人！你们谁能懂我啊……

我那天说的话，真的是气急了！方书记岁数比我大一属之多。他那个时代，全国刚刚解放，百废待兴，什么都缺啊！最缺的还是人！人多力量大，人定胜天……都是那个时期的口号。这个我知道，那个时候，根本没有计划生育的概念；公家放开生。方书记生了八个孩子，是自然而然的。加上那个时候，根本没有节育措施，普通老百姓就是不想生，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好措施啊！再说，任何做母亲的，怀了一个娃，就是一个小生命；做母亲的付出多少心血啊！……既然是生命，就有被尊重的权利！不能随随便便就此做掉、打掉、丢掉，是吧？

过去家里人口多，是个事实；绝不是方书记一家。我讲他家儿子多，就是存心气他！他待在我家时间越长，我的心就越疼。你做书记的，能够理解我吗？我一定要摘去那顶帽子，我要让大家觉得，我方成也是一个正常的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我方家一定不会在我身上断了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