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元旦刚过，尚未痊愈的鱼便迫不及待游回画室，开始学习素描。
格格巫说：你是老学员了，基础理论无需我再啰嗦，先画张骷髅吧，了解一下骨骼结构。
起稿应先定位外轮廓和中轴线，找准额头和五官的位置，但鱼一向不按套路出牌，感觉“打形”纯粹是添乱，不如从上至下从左自右看到哪儿画到哪儿爽气。任性而为的结果是擦擦改改修修补补，磨到下午好孬交卷。
格格巫眼皮都懒得抬：再画两个。一个侧面，一个背面。先打形，一笔到底，不许描，打不直重新来过。天线、地线，头、脖子，按比例等分；定中轴线，注意眉、鼻、眼、唇间的关系，不能顾此失彼。记住，开始的打形是为后面的细节服务，每一笔都不是白做。
人在屋檐下，焉得不低头，鱼只得老老实实言听计从。后面两张出来，格格巫的语气祥和了许多：线条硬朗了，速度也快了，看出打形的益处了吧？
“ 这么说，过关了？”
“
哪有这么容易。头骨是表现面部特征的主要部位，尤其是决定头部外形轮廓的隆起和凹陷点，必须弄清楚。如果你分不清顶结节点、颧弓点、两眶外缘点、颧结节点、颏隆凸点，
以后怎么让人物肖像肉中有骨、骨肉相生呢？明天骷髅写生。”
“这……”
“这什么这，自己琢磨去。”
“这就是老师你的不对了，虽然俺学画的相对时间比别人长些，但是每年真正摸笔的绝对时间比别人短了不是些吧些，而且因为缺乏连续性，学习效果也比别人差了不是些吧些，还希望你对待一条已然改邪归正的鱼，不要一味打压。”
“
好，给我听仔细了：头部由24块骨骼组成，其中头盖骨8块，面部16块，除下颌骨能活动外，其他的骨架是固定的，形成一个坚固的颅腔。眼眶以上为额骨，额骨以上为头盖骨，两侧向后与颞骨相连。颧骨上连额骨，下接颌骨，横接耳孔。眼眶围于颧骨。鼻骨于额骨之中，形成鼻梁，上颌形成牙床，下颌骨像个马蹄形，上端与颞骨部分连接，通过咬肌的作用，可以上下活动，头颅骨本身不能活动……去，把这些名称通通标在骷髅头上，背下来，五分钟后抽查，答不上来打屁股。”
“老师，尊老爱幼知不知呀？俺年纪大了，哪能五分钟就记住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字儿还认不全呢。要不咱就不用硬背，画着画着不就自然晓得了。”
“不行。记不住，打！”
唉，也不知是哪个坑爹的，好好的骨头取了这些害死人的名字，顶骨额骨什么的还好理解，颞骨颧突、颏隆凸、颏结节之类的东东，完全莫名其妙嘛。
话说这边厢鱼手捧骷髅刻骨铭心，那边厢格格巫兴风作浪，绘声绘色描述起她当年解剖尸体的过程：刀子划开皮肤的感觉、皮下脂肪的颜色、腹腔大肠的形状……在那个下着冷雨的冬夜，这简直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接下来是画肌肉人。头部肌肉分为两大类：表情肌和咀嚼肌。42块表情肌起自颅骨的不同部位，止于面部皮肤，分布在眼、鼻、口周围，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牵动着面部皮肤，显示出喜怒哀乐的表情。厚重的咀嚼肌分布在头的两侧，起拉动下颌骨、闭嘴和咀嚼的作用。
格格巫碎碎念：学会把肌肉和骨骼有机地结合起来表现，以后在刻画人物形象时，才会明白何为局部服从整体，何为整体包含局部。颧肌是附在颧骨和颧弓上的，上面叫大颧肌，下面叫小颧肌，连接处要抠死一点。肌肉侧面的结构要表达清楚，应该有一个向后转的趋势。男人的鼻背肌很关键，用笔要果断结实。打线的方向要与肌肉走向一致，走线要用力得当先重后轻……牢记肌肉名称，明天考。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二月初，鱼最畏惧的石膏像终于还是来了。
第一天临小卫，格格巫说：先按你的套路画，画完再说。
她的点评记录在案：这张画是想探探你的素描能力。首先，比我想象的画得好，其次，所有问题都在我意料之中。主要是用笔太软——你与秋雨，就是一对棉花糖——你说你那么能吃，力气都到哪去了？干脆利落很难吗？
鱼不敢还嘴，只能腹谤：都说画如其人，可见俺心慈手软；不像你，长得菩萨似的，不定心里有多狠哩。
狠心人亲笔批阅：缺点，体块认知模糊，肌肉骨骼的形状和走势不对，造型比例不够精准。优点，美感感受力强，天赋。结论：某年某月某日，鱼凭感觉画的第一张石膏像。
吃瓜群众起哄：老师还是偏心嘛，其它种种皆能学来，唯独天赋咱们望尘莫及。
临摹马赛结构图是灾难性的一天，打了五次稿毁掉三张纸都定不准形，格格巫还拿了把凳子坐在背后一直放冷枪：不对！不对！不对！
真是崩溃。
第二天还没起床她电话就到了，问昨天是否灰心了啊？一定不能退缩哟！要来上课哟！否则我会鄙视你哟！鱼说也许俺真不是学画的料。她说不是这样的，我学素描的时候感受和你现在的感觉是一样的，画石膏像也会抓狂。鱼说就不能换一张吗，那死老头太难画了。她说切，你把个沉稳刚毅的勇士画得跟二流明星一样，还敢嫌弃人家，叫人家死老头？
马赛的结节是林老师解开的，她提醒鱼注意鼻底和唇部的关系，建议她将嘴唇往左退一点，又送给鱼几只“三菱”铅笔，说用这个，黑起来容易些。
幽灵也说：我家里还有几只“老人头”，明天给你带来，可以画得更黑。
鱼不解：黑有那么重要吗？这还不够黑呀？再黑都成非洲人了！
西西耳语：鱼姐姐你肯定从来狠不下心去恨谁。告诉你，得往死里黑！
三天不说两句话的林妹妹在一旁老气横秋帮腔：相信我们，都是过来人了。
不一会，格格巫晃过来验收：知道症结出在哪里吗？
鱼弱弱试探：不够黑？
她眼睛一亮：开窍了！
大家笑得来，简直是——解放碑的钟，不摆了。
其实巫女比鱼更迷茫：你真是手无握笔之力呀，这石膏像哪里是画出来的，分明是摸出来的。
“大卫小卫摸摸也罢，马赛有啥好摸的。”
“ 那你为啥不敢用力？”
“俺也纳闷，怎么同样的笔到咱手里最多只能成深灰，到你手里就能黑成地狱呢？”
“答案很简单，力气大呗。”
真的，这妮子简直可以力透纸背，有次改画一笔就把俺的速写本破为两半，临了还来一句：嘿嘿，这本子质量太差了，下次买个好点的。
大卫是石膏像中比较难画的，面部起伏小不容易抓到轮廓特征不说，鱼对那头浓密的卷毛特别忌惮，生怕一不留神就漏掉一个，或者多出一个，错一处而毁全盘。
格格巫挑眉斜视：头发有那么难吗？先分组，再分明暗，再看关系；发卷和面部的关系，发卷与发卷的关系；谁先谁后，谁深谁浅，谁往后退，谁往前靠，所有关系都要看准，然后相互对应，别死盯着一点。明暗打好后，先从最黑的画起。黑不出来，怎么对比灰，灰不出来，怎么对比亮？你的死穴就是黑白拉不开，线条没力度。
鱼强词夺理：为什么一定要拉开黑白？为什么一定要线条硬朗？也许清淡绵软就是俺的素描风格。
西西推波助澜：是呀是呀，我就喜欢鱼姐姐你这种软软淡淡的味道，巴不得自己也能有如此画风哩。
巫女啐道：狗屁！素描就是理性构架，目的就是学会观察和分析，在物体的亮面中找出灰面，暗面中体现亮面，大关系中看到小关系，小关系中顾到大关系，最终表达出你想对观看者呈现的东西。整张画灰扑扑软塌塌，是想表现一团浆糊吗？画色彩可以只讲概念，画出一个感觉，素描却是完全按理性分析和技术套路进行的，第一步是观察，第二步是思考，想好再动笔。
“
这么说，色彩适合感性的人，素描适合理性的人？像俺这样，想学好素描，就是枉费心机？”
“不一定。或者学好了素描，你能变成一条理性的鱼呢。”
“也可能因为本性难移，导致最终学不好素描？”
“那你就去学国画吧，正好天马行空，也不用搭构架。”
“你当年画石膏画到第六年才开悟，如今俺才画了几张，你急啥？你劝俺学素描劝了整整三年，如今才上了几堂课就叫俺去学国画吗？”
“我是怕浪费你的宝贵时间。”
“不怕，俺有的是时间，还有一生可以浪费。
画到但丁和荷马的时候，鱼渐渐学会观察大面，分出黑白灰；画出暗部，再根据暗部对比出亮部；学会在相似或相同的灰面中，区分出灰与灰的不同；学会何时应该用笔松动，何时需要把笔尖立起来卡死；学会在明暗交界面中，找到最实的那条线，寻找光线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
时光荏苒，转眼已经三月下旬，素描班的同学准备写生维拉斯，明知火候未到的鱼，奋不顾身踊跃加入。结果，同学们慢工出细活，画了整整四天，鱼才画了4小时就黔驴技穷了。
格格巫面无表情：不错，有波提切利之风。
”你这是夸呢还是讽？“
”当然是夸喽，你都波提切利了，我还能怎样？。“
那天，老师的态度有点反常，学生的自尊有点受伤。
幽灵的安慰很豪放：你俩一天到晚基情四射的，她说你几句有毛关系呀！我们公司开个会都要穿铠甲戴头盔的，像你这么脆弱早就死几百遍了！
写生荷马画了三天，感觉沉静了许多，至少对那把纠缠不清的胡须不再过敏。鱼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写生和临摹的区别是：写生可以对主体物做主观的减法和加法。比如选一块明暗变化最丰富最清晰的面来着重刻画，其他面可以只稍微勾勒一下体积感。
还有，主体物靠后的边缘线要虚化至与背景相融，才能使空间感增强。
四月，鱼照例给自己放春假，去爱尔兰逛了一圈。
五月，照例回家陪老爸。
六月，重新开课。
格格巫问：你知道命和运的关系是什么吗？
”愿闻其详。“
”命是过去的、不能改变的，运是靠过去的命决定的，前因后果，你的运就这样形成了。本来说过你可以在下个月进去画色彩，但之前你养伤躺了三个月，之后出去旅行了一个月，又回家休假一个月，根本没给自己学素描留下充足的时间，所以你画色彩的运就没有了，因为素描的命已经不能改变。而且，我发现你还不到画石膏的时候，你应该
再倒回去画几何体才行。“
眼见鱼要懵圈，缪斯尖叫：千万别被她绕晕了！我告诉你，她已经用这种方式让我画了好多好多罐子，我现在是在测试这画室到底有多少罐子，等把所有的罐子都画完，总能让我画点别的了吧。
“她可以变出更多的罐子来让你画，信不信？”
“信。她已经说过缪斯你知足吧，我非常慈悲了，让你画不同的罐子，以前我的老师会让我把同一个罐子画N遍，画吐为止。”
没事，其实鱼觉得学习处理物体与衬布之间的关系，用桌布的柔软衬托石膏的坚硬，还蛮好玩的。
石膏几何体最难画的是灰面的丰富性，这是考验耐心和细心的时候，鱼不怕，她喜欢布褶，喜欢到完全忘记了石膏的存在，格格巫不得不时时敲打一下鱼头：赶紧给我从那堆布里钻出来！别忘了主体物是几何体！背景布哪儿来的那么多细节？你开天眼了?
幽灵及时补枪：圆锥底部弧度太大了，应该平一些才对。鱼嘴里应着“嗯”，却没有修改的意向。她第二次好意提醒：我还是觉得这里应该改一下，否则格格巫那关你肯定过不了。鱼依然埋首衬布。她急了，说你怎么这么犟呀？鱼嗫嚅：我觉得这样好看点。
幽灵哈哈大笑，问鱼看过鲁迅的《藤野先生》吗？鲁迅在日本学医时很任性，有一回被先生叫到研究室去，指出他画的手臂血管不对：“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自然，这样一移，的确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鲁迅口里答应着，心里却想：“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鱼也笑：这样说来就更不能改了，都跟鲁迅扯上关系了嘛。
六月下旬，学习素描静物，训练先主观判断所绘之物是方是圆，是长是矮，谁前谁后，再判断它们的黑白灰。
格格巫开启绕口令模式：注意此物与彼物的对比，彼物与背景的对比，亮面与灰面的对比，灰面与阴影的对比，所有关系的角度与长度的对比，一直不停的对比，最后达成和谐统一。前面的果子与后面的果子明度差作对比；右边的果子与左边的果子明度差作对比；最亮的果子跟最暗的果子明度差作对比；所有的果子跟它们的环境明度差作对比。前面的苹果跟香蕉是相靠的关系，跟后面苹果是遮挡的关系，跟下面的衬布是复盖的关系。所有的组合都是在画关系，东西越多，需要对比的关系越复杂。
鱼听得太阳穴嗡嗡作响：老师你是学佛之人，怎能有如此分别之心，张口闭口对比对比对比。来，先开启鱼的第一感性，再开启她的第二感性吧。
“哈哈哈，你已经太感性了，我只想开启你的无限理性。”
衣架上的长袍面料沉甸甸，很有分量感，观察袍子的前后左右暗部亮部，将应该隐藏起来的东西弱化，受光面的布纹组织表现得疏密得当，折褶的起伏详细描述；布褶从前往后，亮部变得越来越灰，暗部变得越来越虚，有的地方只要稍微用手指蹭一下，随机性可以让画面显得有趣些。
画这只鞋子时，格格巫的心情像初夏的天空一样晴朗，褒奖之词像花儿一样开放：鱼儿你好像突然醒悟了耶！铅笔削得这么好！暗部画得这么黑！线条打得这么热情奔放！皮鞋和衬布的质感表现得这么精彩——这是你画得最好的一张素描耶！
耶！那让俺去油画班放松几天再出来受你折磨，行啵？
鱼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她的素描生涯，时间没超过三个月，数量不到三十张。
对她这种有始无终蒙混过关的学习态度，格格巫心灰意冷，刷了张花里胡哨的大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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