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纲是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八类证候的总称,以之形成的八纲辨证是中医学最基本的辨证论治方法。清代程钟龄在《医学心悟》中提到:“病有总要,寒、热、虚、实、表、里、阴、阳八字而已。病情既不外此,则辨证之法亦不出此。”阴阳的偏胜和出入的失衡使机体形成虚实状态,而寒热则是虚实最直观的表现形式,临证问诊时也总是将“问寒热”放在首位。
寒热定义
寒热具有两层含义,一为症状之寒热,二为病机之寒热。首先是症状之寒热。寒就是畏寒、肢冷、精神差、出虚汗、腹泻等虚弱性症状的概括;热指发热或自觉发热、恶热、心烦易怒、上火、便干、口臭气粗等实性症状的概括。《黄帝内经》称之为:“阳胜则热,阴胜则寒。”《医学心悟》总结寒热具体表现为:“病之寒热,全在口渴与不渴、渴而消水与不消水、饮食喜热与喜冷、烦躁与厥逆、溺之长短赤白、便之溏结、脉之迟数以分之。假如口渴而能消水,喜冷饮食,烦躁,溺短赤,便结,脉数,此热也。假如口不渴,或假渴而不能消水,喜饮热汤,手足厥冷,溺清长,便溏,脉迟,此寒也。”
其次是病机之寒热,《内经》云:“寒则气收,炅则气泄”。又云:“寒则腠理闭,气不行,故气收矣。炅则腠理开,荣卫通,汗大泄,故气泄。”寒则气收,热则气泄,寒使人毛孔闭,不出汗,使人趋向于实;热使人毛孔开,汗大泄,使人趋向于虚。这里寒热相当于《伤寒论》中反复使用的“伤(中)寒”“中风”的概念,寒与热代表病机,寒代表收引、实,热或风代表疏泄、虚,这与平时理解的寒多虚、热多实是有区别的。《伤寒论》《金匮要略》中有多处运用寒性收引、热性开泄原理的例子,在不明寒热的情况下看似有些违反常识。如三物白散方后注:“不利进热粥一杯,利过不止,进冷粥一杯。”《金匮要略》外台桔梗白散:“若下多不止,饮冷水一杯则定。”均是运用寒性收引原理针对汗出、腹泻等开泄过度的疾病。再如桂枝汤后“啜热粥以助药力”,五苓散后“多饮暖水汗出愈”,是运用热性开泄的特性治疗汗不出、小便不利、周身拘急等气机郁结的病症。总结来说对于气机郁闭的疾病,热性有助外出,对于开泄太过的疾病,寒性有助收敛,故用麻桂温热以发散,白虎寒凉以收敛,《内经》云:“发表不远热,攻里不远寒。”笔者在门诊常会遇到一些患者,前一天晚餐吃了辣椒后,第二天必然出现腹泻症状,这就是因为平素内有湿热,辛辣引动故腹泻,即热则气泄。
寒热转化
《素问·水热穴论》云:“帝曰:人之伤于寒而传为热何也?岐伯曰:夫寒盛则生热也。”《素问·热论》云:“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
热则气泄,气泄则虚,故出现畏寒。寒则气收,气收则实,故出现发热。虽然称作伤寒,但症状表现为发热极重,受寒越重则发热愈重。寒与热并非如冰与炭一般势如水火不两立也,而是相互转化,互为因果。“寒盛则生热”看似有违于常识,故后世医家解读时用了“入里化热”一词。只要明白“寒则气收,热则气泄”,就可理解寒郁一定会生热,热一般也是因为寒造成的,所以有《素问·热论》中所言“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伤寒论》中关于太阳伤寒证“或已发热,或未发热”的论述亦是此道理,先有受寒的外因,继而表热出现,进一步发展就可能出现表寒里热、表里俱实,治法上首用麻黄汤继以出现大青龙汤证、小青龙加石膏汤证、小柴胡加石膏汤证等。而暑热证虽为热,但汗出身常虚,清暑之剂如清暑益气汤、白虎加人参汤多有补虚之药,即《内经》所言“气盛身寒,得之伤寒;气虚身热,得之伤暑。”刘完素在《素问玄机原病式》分析寒热发生关系时说道:“《经》言:‘人之伤于寒也,则为病热。’盖寒伤皮毛,则腠理闭密,阳气怫郁,不能通畅,则为热也。故伤寒身表热者,热在表也。宜以麻黄汤类甘辛热药发散;以使腠理开通,汗泄热退而愈也。凡内伤冷物者,或即阴胜阳,而为病寒者。或寒热相击,而致肠胃阳气怫郁而为热者;亦有内伤冷物而反病热,得大汗热泄身凉而愈也,或微而不为他病,止为中酸,俗谓之‘醋心’是也。法宜温药散之,亦犹解表之义,以使肠胃结滞开通,怫热散而和也。若久喜酸而不已,则不宜温之,宜以寒药下之,后以凉药调之,结散热去则气和也。所以中酸不宜食黏滑油腻者,是谓能令阳气壅塞,郁结不通畅也。如饮食在器,覆盖,热而自酸也。宜餐食菜蔬,能令气之通利也。”刘氏之论可谓深得《内经》之旨,无怪乎后世称“热病宗河间”。
由上面的论述联想到物理学中的热力学第一定律,又称为能量守恒定律。简单描述为“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它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者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其它物体,而能量的总量保持不变。”人属恒温动物,有自我调控的机制,始终使自身趋向于能量的大体稳定,当身体中进入了过多的能量,就要想方设法的排出,趋向于出入平衡,比如发热、出汗、二便等;还会有易怒、失眠等症状,这是通过活动及情绪排出能量;或会出现皮疹、溃破等症状,这是通过皮肤释放能量;或会通过流泪、遗精、月经淋漓来排除能量;来不及排出的能量暂时转化为脂肪的形式储存在体内,就造成了肥胖。进入人体内的过多能量不会凭空消失,只能会从人体排出或者以另外一种形式呈现,呈现的形式也就是一些生理的表现或者病理的症状,多是人体负反馈代偿机制试图将能量归于平衡。由此可见,人体出现的病理症状并不能通过简单对抗使之消失,而是要溯本求源、正本清源。内热会导致大便稀、次数多,这是人体通过增加排便次数减轻内热,不能用收涩药来止泻,原因有二:一则,此类腹泻难以止住;二则,腹泻稍减轻内热就会另寻出路,可能以咽痛、多汗、心烦等症状来呈现出来,故此类泄泻要用通下清利的药物治疗。
寒热只是疾病的外在形式,“寒者热之,热者寒之”在部分情况下不能完全成立,还需准确辨证。如张仲景的辛温除大热,李东垣的甘温除大热,亦或是刘完素辛凉、辛寒解热,王太仆壮水之主、益火之源。阴阳虚实才是疾病的本质,只有明白阴阳盈缩之机,不被表象所迷惑,才能见病知源,准确施治。(甄维帅
山东省济南市历下区人民医院)
寒温辨证合用,可治疑难发热
——成人斯蒂尔病治验有感
摘自2025-10-15中国中医药报
卢雪莲 湖北中医药大学
成人斯蒂尔病(成人still病)是一种罕见的、发病机制不明的自身炎症性疾病,临床以发热、关节炎或关节痛、一过性皮疹等为主要症状表现,常伴随白细胞、C反应蛋白等炎症指标的升高。本病无特异性诊断方法,通常是基于以上临床症状,排除其他疾病后得出诊断,以非甾体抗炎药、糖皮质激素等药物治疗为主,但是临床复发率很高,病程迁延,难以痊愈,远期疗效不佳。
中医药在诊治外感发热性疾患中有明显优势,特别是外感疑难发热,不局限于感寒之类宜用六经辨证、病温之类宜参卫气营血辨证的一般通例,采取寒温辨证合用的方法,常能取得良效。现笔者分享1例成人斯蒂尔病的诊治思路,试说明其中道理,以期能为同道提供思路。
程某,男,49岁,2020年8月3日初诊。主诉:反复发热5月余。患者5个月前无明显诱因出现发热,体温在37.5~38.3之间,伴有双下肢关节疼痛,医院检查排除风湿、结核、肿瘤等疾病,考虑是成人斯蒂尔病。予以非甾体抗炎药、糖皮质激素等对症治疗,用药后发热能退,但旋即反复,周而复始,遂转向中医治疗,前医考虑是湿热所致,予以三仁汤、甘露消毒丹等方加减治疗,效果不显。刻下:发热,每日下午出现,初始体温37.3,23点左右达到高峰(38.3),而后体温逐渐下降,晨起体温降至正常(36.7~37.1),伴随头部轻微汗出。发热之时轻微怕冷,伴双下肢关节疼痛而重,尤以双膝明显。食欲差,不知饥,食则胃胀,大便日1~2次,水样便与酱油样便交替出现,黏厕。小便次数频,但每次量不多,色稍黄。眠浅、梦多,精神差。家人补充:自反复发热以来,人也偏急躁,逻辑混乱,经常言不及意。较之病前温和从容、逻辑清晰、语言精准有明显反差。舌体胖大质淡青,苔较紧密白底浮黄,舌中裂纹明显;脉整体偏缓弱,边界欠清晰。
诊断:卫分风湿,气分水饮、湿热,营分郁热,以少阳兼太阴为主。
治法:和解少阳枢机,以助表祛风湿、达里除水湿,兼以清透郁热。
方用柴胡桂枝汤合清脾饮加减:柴胡15g,黄芩8g,法半夏10g,生姜3片,大枣10g,秦艽15g,白芍10g,青蒿15g(后下),厚朴10g,茯苓15g,炒白术10g,草果10g,干姜6g,丹参15g,连翘10g,赤小豆20g。10剂,水煎服,日1剂,分两次温服。
8月14日二诊:服药4剂后,热势反见增高,体温升至39.7左右,但发热持续时间缩短至每日2~3小时,随后汗出而热退,汗出能达到腰部。继服6剂,热势渐退,但略有反复,偶有下午或夜间低热,体温在37.5左右,但持续时间不足1小时,热退时汗出能到达膝部,双膝关节疼痛沉重感减轻。饮食渐增,大便转细条状,仍黏厕,小便量较前增。睡眠转佳,自觉精神体力转佳。舌质暗红,苔转松散色白满布,舌中裂纹不显;脉细缓,力度较前增。考虑水饮渐除,而湿浊消退慢,增强芳香化湿、苦温燥湿。上方去干姜、草果、厚朴,加藿香15g(后下)、白豆蔻6g(后下)、炒苍术10g、芦根20g。再服5剂。
8月21日三诊:服药5剂后,体温平稳降至正常后未再反复,双下肢关节疼痛消失,人也无其他不适,语言表达及逻辑皆已恢复,能胜任工作。二便可,但饮食不慎易发胃胀。舌质转淡红而嫩,苔转薄白,脉细略弦。考虑调体为主,宜健运脾气、条畅气机,转以小柴胡汤合六君子汤加减,服用月余以善后。
3年后回访:至今未再反复,饮食睡眠皆正常。
按
本案患者发热一症的形成主要有三重机制,一者卫分风湿郁热,风湿留于肌表以致卫气不得畅达于外,卫阳蓄积而与风湿邪气相争则发热。其发热之时轻微怕冷、身疼重可供鉴别。二者气分(水)湿遏热伏,热为水湿浊等阴邪所遏难以透达,午后之时其热较盛,转蒸其水湿浊邪则发热。其发热午后显现、温度不高但缠绵难已可供鉴别。三者营分热扰,夜晚属阴而人身营(血)分应之,营分有热则于夜间转现其热。其发热夜间显现、眠浅梦多可供鉴别。
发热一症总属人身气血抵抗病邪的应有结果,其呈现明显的时间规律与人体气血状态密切相关。阳明为多气多血之经,下午正是阳明经气旺时,相应地人体在这个时候气血相对偏盛,与邪抗争比其他时候都要剧烈,发热也于此时显现或最甚。另外,《伤寒论》明言“太阴病欲解时,从亥至丑上”,即21点到凌晨3点为太阴经气旺时,反应在疾病上则是在其经气旺时而与邪气抗争,正气胜邪而病获痊愈,正邪分争、互不相让则症状加剧,所谓得旺时而愈、得旺时而剧。其发热于23点达到高峰的机理即是源于此,这也是确定病位在太阴的有力证据之一。
由于少阳三焦实质为胸膈腹膜之腔器,其外连腠理、内裹脏腑而为表里内外出入之地带,且生理上为水、火、气机的通道,故其为病易有表里寒热虚实并发之机,而本案患者表之卫分与里之气营分、寒象与热象、脾虚与湿浊水饮并发之机恰是考虑病位与少阳相关的佐证之一。
其汗出仅限于头部的机理有二,一者在表之风湿郁遏卫气,郁热迫津液从诸阳之会的头部而出;二者在里之水湿阴邪下趋使阳气不能下达而不易得汗。水样便与酱油样变交替出现是水饮湿浊下注所致,前医用甘露消毒丹、三仁汤无效,实是未能考虑水饮为患,且清凉太过有损阳气,治疗自然也就不能取效。因生理上少阳焦膜与心包络以膜相连,水饮湿浊停聚在少阳焦膜影响心包之气的正常出入,导致心包代心用事之神志功能出现异常,则病后性情急躁、语言逻辑混乱。脉边界欠清晰属湿邪为患的典型特征。湿性弥漫、黏滞,弥漫充斥于脉管之外的皮肤、肌肉等组织之间,黏滞气血于脉管之内,以致脉管充盈度欠佳,而呈脉形模糊、边界欠清之象。
发病机制既已明确,治疗宜选取柴胡类方以和解少阳枢机,助表达里,兼温散水饮、除湿透热,以应对表里寒热虚实并发之机。用柴胡桂枝汤减去走太阳经脉、温通经脉之桂枝,易为走少阳经脉、祛风除湿之秦艽,使其专走少阳,于转利枢机之中而达助表祛风湿之功。清脾饮出自《济生方》,为治水湿郁热、阳气受伤之良方,为脾虚邪实而立,正如《医方考》所言“方曰清脾者,非清凉之谓,乃攻去其邪而脾部为之一清也”。其中,去青皮是防其破气之甚,有损伤脾气之弊,加干姜是取其守而不走、温暖脾阳之功。丹参、连翘、赤小豆三味药,是专为营分湿浊郁热而设,加青蒿既能辛香透散以化湿浊、又能苦寒清泄以除营热。服药4剂后热势反现上升之势,当为水饮散去、湿浊渐减而热气透达的正向反应,病势为顺。继服6剂,热度逐渐下降,是邪气渐微、正邪相争之势渐减,偶有反复亦是湿浊难以速除而其性缠绵使然。其汗出由仅限于头部渐至腰部、膝部,是水饮湿浊等阴邪渐去、阳气逐渐下达所致。
二诊去辛温燥烈之干姜、草果、厚朴等药,是水饮既已消退,则不宜再行温化以助长邪热、耗伤津液,增芳香之白豆蔻、藿香,苦温之苍术以加强驱散湿浊之功,加芦根则是取其凉润之性以杜绝化湿诸药温燥太过、耗损阴液之弊。再进5剂,湿邪业已除净,而诸症痊愈。但湿浊之形成莫不关乎脾土,正如《素问》所说“诸湿肿满,皆属于脾”,是脾土先衰、健运不及,湿邪始能为患,而患者饮食稍有不慎即发胃胀,是脾气虚弱、健运不良之机已显,方用小柴胡汤合六君子汤加减以健运脾气、条畅气机,故能湿除而不复,回访三年亦未反复,是成人斯蒂尔病终告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