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皆与方相应者乃服之”,语出《伤寒论》第317条通脉四逆汤方后注。当今学界主张“方证对应”的一些学者认为,“将方证对应的论治理念与实践以文字形式记载下来的首见于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即‘病皆与方相应者乃服之’”。事实上,仲景此语与所谓的“方证对应”“方证相应”“方证相对”“方证相关”之间是没有丝毫瓜葛的。
见病知机是仲景著书的根本目的
程应旄在《伤寒论后条辨》中说:“古人作书大旨,多从《序》中提出……善读书者,未读古人书,先读古人《序》,从序法中读及全书,则微言大义,宛然在目。”
综观仲景《伤寒卒病论集》的序言,可知济世救弊是“宿尚方术”的张仲景写作《伤寒杂病论》的根本动机。当时的士大夫们普遍“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但竞逐荣势”“唯名利是务”,一旦身染重病,或“钦望巫祝”,哀告苍天,束手待毙,或“委付凡医”,听其摆布,乱治至死。当时的医生也“不念思求经旨,以演其所知”——不去勤学苦钻前人的医著来丰富自己的知识,而是各自继承家传,墨守成规。加之自建安元年以来,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宗族素多,向余二百”的仲景家族“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
对于自己“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写成的《伤寒杂病论》一书,张仲景谦逊地说:“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以见病知源,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对此,程应旄颇有体会:“见病知源,是全论中丹头;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是全论中鼎灶;思求经旨,以演其所知,是全论中火候。要此火候足时,须要晓得此论是知医的渊源,从艰难中得之,不是行医的方技,以简便法取之者也。”
简单而直接地说,“见病知源”就是临证之时必须对病人所现出来的主、次症状(包括脉象),加以入细地搜集、归纳、鉴别、分析,由表及里,见微知著,寻找出疾病的根本与关键之处(扳机点)——病机,然后根据病机拟定治法,依法立方,随证遣药,进行治疗。而仲景时代的医生,诊治疾病却普遍不是这样的,“省疾问病,务在口给,相对斯须,便处汤药,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人迎趺阳,三部不参,动数发息,不满五十,短期未知决诊,九候曾无仿佛,明堂阙庭,尽不见察”,指望这种“窥管而已”的诊病方法对病人做出正确的诊断和判别生死,“实为难矣”。
正是基于“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及学习医学“自非才高识妙,岂能探其理致”的动机,仲景才写就了流传千古的《伤寒杂病论》。换言之,让医生“见病知源(病机)”是仲景著书的根本目的。
《伤寒论》辨的是病机
笔者曾撰文提出:《伤寒论》中的“证”皆指症状和体征而言,张仲景“辨××病脉证”辨出来的是病机,而不是什么“证”(《伤寒论》“辨某某病脉证”辨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国医论坛,2006年第2期)。
以与本文主旨密切相关的通脉四逆汤为例,《伤寒论》第317条云:“少阴病,下利清谷,里寒外热,手足厥逆,脉微欲绝,身反不恶寒,其人面色赤,或腹痛,或干呕,或咽痛,或利止脉不出者,通脉四逆汤主之。”很明显,本条病属“少阴”,脉为“脉微欲绝”或“脉不出”,证为“下利清谷”“手足厥逆,身反不恶寒,其人面色赤,或腹痛,或干呕,或咽痛”,
通过辨病、辨脉、辨证,得出“里寒外热”的病机,方用通脉四逆汤。换言之,通脉四逆汤主治病证的病机特点,按照张仲景时代流行的术语是“里寒外热”,即“内真寒而外假热”(《伤寒论集注》),亦即“阴盛格阳之证”(《伤寒贯珠集》)。因为少阴阳气大衰,阴寒内盛,故见“下利清谷、手足厥逆、脉微欲绝”等里寒证;又因虚阳被阴寒之邪格拒于外,故又见“身反不恶寒”等外热证。
通脉四逆汤亦见于《伤寒论》第370条,其文曰:“下利清谷,里寒外热,汗出而烦者,通脉四逆汤主之。”还见于《金匮要略·呕吐哕下利病脉证治第十七》:“下利清谷,里寒外热,汗出而厥者,通脉四逆汤主之。”
可见,在仲景著作中凡三见的通脉四逆汤,尽管其所主治病证并不完全相同,但惜墨如金的医圣均有“里寒外热”这一我们今天看来仍然可以算作病机解释的术语。基于此,笔者认为,仲景“辨××病脉证”辨出来的是病机,而不是什么“证”。
“病皆与方相应”指病机相应
“病皆与方相应者乃服之”,见于通脉四逆汤方后注:“面色赤者,加葱九茎;腹中痛者,去葱,加芍药二两;呕者,加生姜二两;咽痛者,去芍药,加桔梗一两;利止脉不出者,去桔梗,加人参二两;病皆与方相应者乃服之。”
王子接《绛雪园古方选注》云:“通脉四逆,少阴格阳,面赤阳越欲亡,急用干姜、生附夺门而入,驱散阴霾;甘草监制姜、附烈性,留顿中宫,扶持太和元气;藉葱白入营通脉,庶可迎阳内返。推仲景之心,只取其脉通阳返,了无余义矣。至于腹痛加芍药,呕加生姜,咽痛加桔梗,利不止加人参,或涉太阴,或干阳明,或阴火僭上,或谷气不得,非格阳证中所必有者也,故仲景不列药品于主方之内,学者所当详审。”
李中梓《伤寒括要》云:“面赤者,加葱九茎,以通阳气;腹痛者,去葱加芍药,以和营气;呕者,加生姜,以散逆气;咽痛者,去芍药加桔梗,以散肺气;利止脉不出者,去桔梗加人参,以补肺气。”
张锡驹《伤寒直解》曰:“面赤者,虚阳泛上也,加葱白引阳气以下行;腹中痛者,脾络不和也,去葱加芍药以通脾络;呕者,胃气逆也,加生姜以宣逆气;咽痛者,少阴循经上逆也,去芍药之苦泄,加桔梗之升提;利止脉不出者,谷神内虚,脉无所生,去桔梗加人参以生脉。”
《医宗金鉴》曰:“面赤者,加葱以通格上之阳;腹痛者,加芍药以和在里之阴;呕逆者,加生姜以止呕;咽痛者,加桔梗以利咽;利止脉不出气少者,俱倍人参,以生元气而复脉也。”
可见,通脉四逆汤主要治疗以阳气大衰、阴寒内盛、格阳于外为病机特点的病证,但在不同的病人身上,又可以出现不同的兼证,为了使其与病人的具体病证更加吻合,临证使用时必须加减。正如徐灵胎在《伤寒论类方自序》中所说:“方之治病有定,而病之变迁不定,知其一定之治,随其病之千变万化,而应用不爽。”
具体到通脉四逆汤来说,如因阴盛格阳、虚阳上泛而伴有“面色赤”时,加葱白,以通阳并引导阳气下行;因寒邪在里、脾络不和而导致“腹中痛”时,去葱白,加芍药,以和营气、通脾络;因胃气上逆而出现“呕吐”时,加生姜,以散逆止呕。
仲景之所以在“加减法”之后又追加“病皆与方相应者乃服之”一句,意在谆谆告诫后人:临床处方选药必须符合病机,兼证不同,也应当根据不同的病机随证加减,务使诊治疾病的病机与方剂主治病证的病机相符合才可应用。
对此,清·沈明宗在《伤寒六经辨证治法·门人问答》中说:“仲景立汗、吐、下、和、温诸法,方计二百六十有二,合式其机,当用则用……使人见机而立方疗病……后人刻舟求剑,每经每证,各立一方,所以治之多误……故业斯道,须以《金匮》《伤寒》,参悟圆融,得其进退流动之机,则治病如拾芥,方为深入仲景之堂。”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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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证同条比类相附≠方证对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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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效霞 山东中医药大学 |
•“方证同条,比类相附”是药王孙思邈对其所见到的《伤寒论》传本进行重新整理与编排的方法。
•“究尽病源”——认真研究疾病的病机,然后针对病机,处方用药,是孙思邈孜孜以求的目标。
•方”与“证”之间“相应”“相对”“对应”“相关”的基础是病机,若仅根据患者临床表现之“证”而应用或随症加减中医之“方”,则不符合中医“辨证审机论治”之灵魂。
“方证同条,比类相附”见于《千金翼方·卷九》孙思邈所撰写的“序论”,当今学者认为,最早提出“方证相对论”的,既不是明清的“错简派”医家,也不是日本江户时代的“古方派”医家,而是唐代药王孙思邈。
事实上,“方证同条,比类相附”只是孙氏对自己是如何整理改编《伤寒论》的概括性说明,与所谓的“方证相应”“方证相对”“方证对应”“方证相关”等没有丝毫关系。
孙思邈“方证同条”
重新整编《伤寒论》
众所周知,“方证同条”是孙思邈对其所见《伤寒论》“证”与“方”分开编排的方式进行重新整理的方法。
孙氏十分敬仰和推崇张仲景,认为他是唐以前最著名的医学家之一——“春秋之际,良医和缓,六国之时,则有扁鹊,汉有仓公、仲景,魏有华佗,并皆探赜索隐,穷幽洞微,用药不过二三,灸柱不逾七八,而疾无不愈者。”(《备急千金要方·序》),并特别强调学医者必须熟读和掌握仲景所著的《伤寒杂病论》一书:“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张仲景、王叔和等诸部经方。”(《千金要方·大医习业》)
在《千金翼方·卷九》开篇的“序论”中,孙氏较为详细地叙述了仲景之方在防治伤寒方面的重要性,以及自己如何将其重新编辑并收入《千金翼方》的过程。
孙氏对仲景给予了极高评价,“伤寒热病,自古有之,名贤睿哲,多所防御,至于仲景,特有神功”。虽然“其方行之以来,未有不验”,但可惜的是,当时即便医术高明的“太医疗伤寒,惟大青、知母等诸冷物投之,极与仲景本意相反,汤药虽行,百无一效”。更加令人痛心的是,因“术数未深,而天下名贤,止而不学”,致使“仆隶卑下,冒犯风寒,天行疫疠,先被其毒”。
正是基于“悯之酸心,聊述兹意,为之救法”的仁人济世之心,使孙氏决定对《伤寒论》加以重新整理和研究。
孙思邈时代的医师之所以对《伤寒论》“未能钻仰”,甚或“秘仲景要方不传”的主要原因,是当时流传的版本,“证”与“方”是分开编排的,即在论述完“证”之后,并没有将“方”的组成、加减及煎服方法等紧接着叙述,而是将所有的“方”单独编集在一起。
这样的编排方法,非常不便于医家临证之时检用,“旧法方证,意义幽隐,乃令近智所迷,览之者造次难悟”“寻思旨趣,莫测其致”,以至于“中庸之士,绝而不思”。
北宋王诛从蠢简中所得“仲景《金匮玉函要略方》三卷”本,依然是“上则辨伤寒,中则论杂病,下则载其方并疗妇人”,宋臣高保衡、孙奇、林亿等“遂以逐方次于证候之下,使仓卒之际,便于检用”。这种做法,实肇源余孙氏的“方证同条”,从“使仓卒之际,便于检用”系孙氏“须有检讨,仓卒易知”的变通之语中便可得知。
因此,我们可以十分有把握地说:孙思邈所见到的《伤寒论》传本,是“方”与“证”分开编排的。否则,“方证同条”也就没有任何必要了。
孙思邈认为研究《伤寒论》的目的不是为古而古,而是古为今用:“方虽是旧,弘之惟新。”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遂有所选择,有所取舍,删去了《平脉法》《辨脉法》与《伤寒例》三篇,并创造性地提出了“方证同条”的编写体例。
换言之,鉴于临床行之有效的仲景之方只是由于“方”与“证”分开编排的缘故,才导致不利于执简驭繁地学习和应用的窘况,遂在总体上将同一方的若干条文所述的证候及其主治方剂联缀起来,并按太阳病、阳明病、少阳病、太阴病、少阴病、厥阴病的顺序,相对集中地合为三阴三阳六病诸篇,使得“意义幽隐”“造次难悟”的《伤寒论》不仅“方证同条”,自成系统,而且颇便于临床检索应用,更有利于学习研读。
同时,孙氏还将“可”与“不可”条文分别以忌发汗、宜发汗、忌吐、宜吐、忌下、宜下、宜温、忌火、宜火、忌灸、宜灸、忌刺、宜刺、忌水、宜水为篇目,列于“伤寒宜忌”之中,把仲景使用汗、吐、下、温、火、灸、刺、水诸法的条文熔于一炉,使人们对仲景有关治法的使用目的、适应范围、注意事项及代表方剂等能有比较完整而深刻的理解,从而便于临床掌握与使用。
以上即孙氏以“方证同条”的方法对《伤寒论》重新加以整理编排的真实过程。
“比类相附”
改编“太阳病篇”
“比类相附”是孙氏在对《伤寒论》的主旨与本义领悟未深的情况下,对“太阳病篇”进行的改编
孙思邈在“披《伤寒大论》,鸿集要妙”的过程中,受《伤寒论·辨脉法》“脉浮而紧,浮则为风,紧则为寒,风则伤卫,寒则伤荣,荣卫俱病,骨节烦疼,当发其汗”的启发下,提出《伤寒论》最重要的方剂不过三种:“一则桂枝,二则麻黄,三则青龙,此之三方,凡疗伤寒不出之也。其柴胡等诸方,皆是吐、下、发汗后不解之事,非是正对之法”。
孙氏心目中的“正对”之法,指“疗寒以热药,疗热以寒药”(《千金要方·论处方》)。在他看来,既然是伤于寒邪,那么,桂枝汤、麻黄汤、青龙汤三方就足以概之了。
所以,在《千金翼方》“太阳病”篇中,才有“太阳病用桂枝汤法第一”“太阳病用麻黄汤法第二”“太阳病用青龙汤法第三”“太阳病用柴胡汤法第四”“太阳病用承气汤法第五”“太阳病用陷胸汤法第六”和“太阳病杂疗法第七”等“比类相附”的篇目。
遗憾的是,孙氏的工作只限于太阳病,阳明病以下各篇,所做的改动只是“方证同条”而已。
笔者认为,之所以如此为之,客观地说,主要是孙思邈对《伤寒论》的主旨与本义领悟未深——认为伤寒仅仅指“冬时严寒,万类深藏,君子固密,则不伤于寒;触冒之者,乃名伤寒”。
“方证相应”的基础
只能是病机
中医是如何治疗疾病的,孙思邈在其著作中论述颇多,对我们今天正确理解疾病之“证”与治疗之“方”的关系也颇有裨益。
如孙氏在《备急千金要方·序》中说:“虽不能究尽病源,但使留意于斯者,亦思过半矣。”这与仲景《伤寒卒病论集》中的“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以见病知源,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语意相似。
“究尽病源”——认真研究疾病的病机,然后针对病机,处方用药,是孙思邈孜孜以求的目标。
对此,《千金要方·序例·诊候》中明确指出:“夫欲理病,先察其源,候其病机。”《千金要方·食治·序论》中亦说:“夫为医者,当须先洞晓病源,知其所犯,以食治之,食疗不愈,然后命药。”他如《千金要方·脾脏·热痢》“凡服止痢药,初服皆剧,愚人不解,即止其药不服,此特不可,但使药与病源的相主对,虽剧但服,不过再三服,渐渐自知。惟非其主对者,慎勿服也”等,均可以作为例证。
总之,“方证同条,比类相附”是药王孙思邈对其所见到的《伤寒论》传本进行重新整理与编排的方法,“方”与“证”之间“相应”“相对”“对应”“相关”的基础只能是病机,若仅根据患者临床表现之“证”而应用或随症加减中医之“方”,则不符合中医“辨证审机论治”之灵魂,易入“废医存药”之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