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神不死”：老子道家的宇宙有机论

老子对自然宇宙的认知，是建立在有机论基点上的。有机，就是宇宙间事物之间不是孤立分散的，而是普遍联系的，是有功能的、发挥作用的。这是道家哲学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核心思想。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一个“生”字，生动地道出有机与功能。所谓“道生之，而德畜之，物形之，而器成之”；所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兮其若存，用之不勤”，都是这个意思。

前面已经提到，老子对于宇宙万象的极端复杂是有充分意识的，但他在“惚兮恍兮”、“窈兮冥兮”之中坚信道的实在、常在。这种哲学思维，体现了变与不变的辩证。但是，老子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对于“道纪”的抽象肯定上，而是进一步认为宇宙间万事万物的变化是有方向的发展。在“无为”当中，是“有为”的。对此，他并不是站在人的角度，认为对人有意义才是意义的本质，对人类的诞生和生存有利才是发展的方向，而是站在自然——宇宙的角度，认为所有的发生、生成、协调、循环……总之一切变化都是有机的、都是“无不为”的。这一点，与中国古代先进思想是一致的。《易传·系辞上》中说：“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也。”人类的诞生、生存与发展，只不过是这种方向性的一种证实。

金岳霖先生的《论道》开篇便指出“道是式——能”；“道有‘有’，曰式曰能。”这是非常有见地的。所谓“式”和“能”是什么呢？金岳霖先生解释说：“式类似理与形”；“能类似气与质”。这种解释，只是相对于西方哲学的既有的概念而提出的。但是，从金岳霖先生进一步的表述中可以看出，他理解的道家哲学的本体，与西方哲学是完全不同的。

其实苏格拉底也将本体论探求指向形式，但是罗素却批评指出：“苏格拉底形式论的主要难点就是怎样才能把形式与个体事物联系起来，毕竟形式只有一个，而个体事物却很多。”西方哲学家不肯在形式那里“停留”下来，将探求继续指向个体事物，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使本体思维更加“彻底”。于是罗素继续评判：“整体形式是无法出现在每一个个体事物里的，因为那样的话它就不可能成为一种形式。或者说，每个个体事物都含有形式的一部分，但这样一来，形式也就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了。”我们认为罗素的话很有启发意义，任何事物，无论个体还是“集合体”、亦或“整体”，都一定是形式的存在。第一，本体在终极宏观之中，不在终极微观之中，这是道家哲学十分重要的思维原则、出发点；第二，只要个体事物可分，即说明个体是整体；第三，即使我们采用目前科学发现所证明的基本粒子或夸克为终极微观，我们也不能同意西方哲学机械地物理分割式的逻辑思维，那已经脱离了形而上思辨。既然所有的基本粒子或夸克不可能单独存在，就不能仅仅看到其仅仅“含有形式的一部分”，而是必然形式地存在着。第四，任何形式都是一种关联，但决不仅仅是空间关联，而且更重要的是时间关联，只有从“形式的时间维”出发，才能理解形式的动态性、有机性。个体事物之间相互区别本身就是以相互联系为条件的，个体存在本身就是以构成形式为前提的。所以构成形式是个体事物的基本属性。甚至，不能构成形式的任何个体都从根本上无所产生、无以存在。同时，否定了个体的形式质、关系质，使整个世界从根本上不符合任何形式逻辑。那才是真正的“不可思议”。

有式，必有能。“虽有能而不单独地有，虽有式也不单独地有；无无能的式，无无式的能，是先天的真理……它们都是最基本的分析成分，它们底综合就是道。”当然，当我们将目光瞄向微观世界、瞄向“最基本的分析成分”，得出式与能的综合就是道的结论，与宏观领域的宇宙有机论是一致的。

正如卡普拉在《物理学之道》中清醒地意识到，东方宇宙观有一个基本主题那就是：所有的现象是统一的、相互联系的，宇宙在本质上是能动的。物理学的深入研究表明，需要把世界看成一个不可分割的、相互作用的、其组成部分是永远运动着的一个体系，而观察者本身也是这体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他进一步认为：“东方神秘主义的宇宙观不仅在强调一切现象的相互联系和自洽性方面，而且在否认物质的基本成分方面都和近代物理学的靴袢理论一样。它把宇宙看作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其中一切皆流，一切皆变。在这样的宇宙观中，不存在任何固定不变的基本实体。”。卡普拉从近代物理学再次发现，有形物体不是截然分开的实体，而是和它们的环境不可分开地联系在一起的，它们的性质是根据与世界其他部分的相互作用来了解的。若不是存在着宇宙的遥远部分，我们日常的环境也就无法继续存在下去，我们日常的经验从最小的细节直到宇宙巨大的尺度的特征都是紧密联系的，以至不能指望把两者分开。卡普拉的观点，可以说他在自己的研究中有一种“悟道”的豁然开朗：整个世界是联系的体系，是运动的统一，包括观察者自身也“一”的有机构成。

机械的、形体的分割与组合，数学的公式，以及万事万物具体的逻辑、局部的因果，都在自然——宇宙系统中“化一”而被有机能动的作用所规定。而这样一种有机的、能动的宇宙论，才为哲学上辩证论、层次论的展开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道德经》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