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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道家宇宙自洽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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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德不忒”:老子道家的宇宙统一(自洽)论
宇宙万象纷纭繁杂,却又表现出有序和演化的方向性。那么,我们究竟是应该用偶然性和几率性来解释,还是应当寻找基本的、确定的、因果的规律性?老子是主张“常道”的,那么,是不是说,老子作为道家哲学的创始者,一定是认定了爱因斯坦所苦苦追寻的基本规律、终级规律或基本规律呢?
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爱因斯坦和玻尔两位科学巨匠之间就展开了一场争论。在这场旷日持久、长达30多年的争论中,两人都提出许多深刻的真知灼见,但谁也未能说服谁。争论是围绕量子理论进行的,但实质在于一切物理现象中是否存在连续性和因果性的问题。提出光的波粒二象性和相对论的爱因斯坦,却始终坚持物理现象中的连续性、因果性,即决定论的规律性。但是,波尔坚持认为由于人们无法认识到物理现象的细微的过程,也无法用微方程来理解量子结构,因而试图用“几率波”来说明电磁波,强调物理现象的非连续性和统计性。继而,波尔通过实验得出结论:电子同时具有粒子和波的特性,在某种研究条件下显示为粒子,在另外的研究条件下显示为波。作为粒子的性质和作为波的性质是互补的。爱因斯坦一再表示决不愿意轻易放弃严格的因果性,虽然他的实验研究一再失败,还是对于寻求“普天之下皆准”的自然规律而孜孜以求。
爱因斯坦和玻尔之间的争论,可以基本上被这样概括:一方强调物理现象中规律的确定性、完备性、因果性、连续性;一方强调测不准原理、互补性观念、几率性概念因而对前者提出挑战。在爱因斯坦和波尔相继去世之后,物理学家们继续通过实验和总结探讨这一具有哲学意义的问题,始终难以得出确切的结论。
重温老子的话来思考这样一场旷世之争,似乎颇有启悟:“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所谓“惚兮恍兮”、“恍兮惚兮”、“窈兮冥兮”,对应于测不准、几率性,以及科学研究条件手段的制约、研究成果受到条件角度的影响等等;所谓“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对应于确定性、连续性、因果性等等。
一方面,老子的时代,整个人类都处于前科学时代,道家哲学没有在复杂万象面前的任何自卑,没有求助于人格化的神仙上帝,没有求助于神秘主义、偶然性,更出于对自然宇宙的充分尊重而没有任何将人类的自由意志等等凌驾于自然宇宙之上的傲慢,而是确信自然万象本身中存在确定的创生万物、协调万物的作用机制。所以,道家哲学一再强调“常道”、“常德”。有“常”,即有序,有规律,有必然。《老子》二十八章说:“常德不离”,“常德不忒”,“常德乃足”;第十六章说:“知常曰明。不知常,妄,妄作凶”第三十七章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这些反复出现的“常”,就是一种确定性,一种规律性(如果我们愿意并可以用“规律”这个词汇的话)。但是另一方面,道家哲学充分意识到人类在宇宙自然的复杂性面前,认识能力的局限。所以《老子》开篇即云:“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所以,道家哲学与所说的规律性和有序性,不是人类可以确切认知或掌握的因果性、确定性规律,不是“子规律”、“非常道”。形而上思维终极追寻的认知,决不是科学手段、实证手段、形而下思维认知的成果。进一步说,老子所说的“常道”,是一种“总规律”。但是,如果老子或在今天,明白了我们所说的“规律”这个概念的含义的话,他不大可能用这个词汇,因为“名可名,非常名”,还是愿意强之曰:“道”。
其实,宇宙的确是统一的、有序的,尽管宇宙当中时刻发生着人类所难以了解和把握的各种变化,甚至发生着在人类看来是“灾难”的种种冲突与互动,但是宇宙总体上是有序的,或是趋向于有序的。因此,无论人类是否喜欢、是否“满意”,宇宙中的所有现象都属于“天道自然”,而不属于人道。那些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不会因为以人的眼光来加以评判而改变什么,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调整,是一种宇宙自洽,万事万物没有逃离这种自洽,这就是“一”,这就是一种动态的、自然的统一。
如果从道家哲学的眼光来看,爱因斯坦孜孜以求“因果性证据”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所以老子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也就是说,追来追去,求来求去,只能追寻到“一”哪里去。正因为如此,我们说老子的宇宙论,是宇宙统一论的哲学。而“一”是什么呢?“一者,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也就是归到“无”那里去了。也就是追寻到了人类不可认知和把握的“前宇宙状态”去了,那里是“道法自然”、“无中生有”的元状态,或者追寻到“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的神秘状态中去了。即使玻尔有一天失败了,被证误了,也没有用,因为物理现象说到底是宇宙万象中一个子系统,由此是不可能解决终极系统的终极规律的。但是,我们依然应当相信宇宙有内在的、基本的“规律”,我们不能具体揭示它,但可以、而且必须承认其组织、整合、创造的伟大功能,可以、而且必须敬畏它、接受其启发与昭示。或许这就是冯友兰所说的“不知之知”,就是老子说的“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金岳霖先生对此有相当深刻的论述,他说:“最崇高概念的道,最基本的原动力的道决不是空的,决不会像式那样的空。道一定是实的,可是它不只是呆板地实、像自然律与东西那样的实,也不只是流动地实像情感与时间那样的实。道可以合起来说,也可以分开来说,它虽无所不包,然而它不像宇宙那样必得其全然后才能称之为宇宙。自万有之合而为道而言之,道一,自万有之各有其道而言之,道无量。‘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的道,照本书底说法,是分开来说的道。从知识这一方面说,分开来说的道非常之重要,分科治学,所研究底对象都是分开来说的道。从人事这一方面着想,分开来说的道也许更是重要,‘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的道都是人道,照本书底说法,都是分开来说的道。可是,如果我们从元学底对象着想,则万物一齐,孰短孰长,超形脱相,无人无我,生有自来,死而不已,而所谓道就是合起来说的道,道一的道。”金岳霖先生这种关于“常道”与“非常道”相分相合、互动统一的理解,与西方研究道家哲学的思想家不谋而合。卡普拉就认为:“有一句古代中国格言的大意是:神秘主义者了解‘道’的根本,而不是它的枝节,科学家则了解它的枝节,而不是它的根本。科学不需要神秘主义,神秘主义也不需要科学,但是人们却需要这二者。神秘主义的体验对于认识事物最深刻的本质来说是必要的,而科学则对于现代生活来说是必要的。因此,我们所需要的并不是神秘主义直觉与科学分析的综合,而是它们之间动态的相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