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小说(20):上帝的力量
(2011-12-13 16:0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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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文学舍伍德·安德森上帝的力量杂谈 |
分类: 外国文学译丛 |
上帝的力量
柯蒂斯·哈特曼是温士堡长老会的牧师,担任这个职务已经十年了。他年方四十,生性静穆寡言。站在讲坛上对着众人布道,对他来说始终是一桩苦事。从星期三一早到星期六晚上,他除了星期天要宣讲的两次布道外,脑子里便什么都不想了。星期天一大早,他就走进教堂钟楼的一个称作静修室的小房间里去祈祷。他的祷词里总少不了这么一句最要紧的话:“哦,主啊!赐我力量和勇气为您工作!”他跪在光光的地板上,面临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使命,低头恳求着。
哈特曼牧师个子挺高,蓄着棕色的络腮胡髭。他那神经过敏的胖老婆是俄亥俄州克利夫兰市里一个内衣制造商的女儿。牧师本人在这个小城镇里颇受爱戴。教堂里的长者们喜欢他,因为他恬静、谦虚。银行家的太太――怀特夫人――觉得他举止文雅,颇有书卷气。
长老会跟温士堡的其他教堂不合群,独自孤立于别处。这个教堂比较大,比较堂皇。在此任职的牧师的收入也比较多。哈特曼牧师甚至还有一辆自备马车,夏天的傍晚常带着老婆驱车兜风。马车驶过通衢大道和布凯伊街时,他总庄重地向人们弯腰鞠躬。他的老婆暗暗得意地从眼角里瞟着他,一边又担心马儿受了惊跑开。
哈特曼牧师到温士堡来了许多年一直太平无事。他在教堂里虽然煽动不起做礼拜者的激情,但另一方面,也没有什么冤家对头。实际上,他相当认真,常常因为自己不能到大街小巷中去传布上帝的旨意而长久地悔恨不已。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是否真有精神的火焰在燃烧。他梦想有朝一日,一股新鲜迷人的伟力会像一阵飓风似的吹进他的嗓音和灵魂里来,以至人们会在他身上体现出来的上帝的精神面前颤栗不止。“我是个蹩脚牧师,这种情况绝不能出现在我身上,”他沮丧地自忖道。接着,他脸上又浮现出一丝容忍的微笑。“哦,是啊,我想我的行为也够好的了,”他达观地嘀咕道。
教堂钟楼上的那个静修室只有一扇窗子。牧师每个星期天早上都到那儿祈祷,以期自身能够增强些上帝的力量。那扇装着铰链、朝外开的窗子又长又狭,就像一道房门。窗上配着嵌铅的图案玻璃。图案上的耶稣正把手搁在一个小孩的头上。夏天的一个星期日早上,哈特曼正坐在静修室的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打开着的大圣经和一些七零八落的布道讲稿。他突然吃惊地看见对面楼上的房间里有一个女人正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在看书。柯蒂斯·哈特曼踮着脚尖走到窗前,轻轻地关上窗。一个女人竟然抽烟,这个念头使他惊讶万分。他的眼光刚从上帝的经典上抬起来便落到了女人裸露的肩膀和雪白的脖子上,想到这儿,他不禁浑身发抖。他脑子里浑浑噩噩地跑下楼,走上讲坛,滔滔不绝地作了一次长篇布道,丝毫没去留心自己的姿态和嗓音。那次布道由于热情漾溢、条理清楚,引起了人们非同寻常的关注。“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听,我的声音是不是给她的灵魂带去了一些启示呢?”他思忖着,但愿以后星期天早上布道时,自己能说出些道理去触动、唤醒那个显然已在隐秘的罪恶中陷得很深的女人。
长老会对面的那幢房子里――通过它的窗子,牧师目睹了使他心神不定的景象――住着两个女人。伊利沙白·丝威芙特老太太跟她女儿凯蒂·丝威芙特一起住在那儿。老太太是个苍老的看上去挺能干的寡妇,在温士堡国立银行里有不少存款。女儿凯蒂是一位教师,年方三十,看上去漂漂亮亮,楚楚有致。她有好些朋友,并一向以伶牙俐齿著称。柯蒂斯·哈特曼开始想她了。他记得她去过欧洲,还在纽约呆过两年。“也许,她抽抽香烟毕竟算不了什么,”他想。他记得自己在大学里念书时也常看小说。书中描写有些挺不错的略带俗气的女人就喜欢抽香烟。整整一星期,他都信心百倍地在准备他的布道。他沉浸在想让自己的声音传到那位女教师的耳朵和心里去的热情之中,忘记了站在讲坛上的尴尬和星期天早上到静修室去祈祷的必要了。
哈特曼牧师跟女人接触的经验十分有限。他是印第安那州孟赛市的一个马车匠的儿子,通过半工半读念完了大学。那个内衣制造商的女儿恰巧在他学生时代寄宿的那幢房子里搭伙。经过一番漫长而正规的追求他终于跟她结了婚。这多半还是由姑娘自己安排的。结婚那天,内衣制造商给了女儿五千美元,并答应在他的遗嘱上至少留给她这个数目两倍的钱款。牧师觉得自己的婚姻相当幸运,就再也不去动其他女人的脑筋了。他不想别的女人,心里想的只是安静、认真地做好传布福音的工作。
此刻,牧师心中的斗争却萌动了。为了让福音传到凯蒂·丝威芙特的耳中,使他布道的声音深入到她的灵魂中去,他想再看看那个静静地躺在床上,一身雪白的美人儿。星期天一早,他心猿意马再也睡不着了,于是便起来,走到街上去散步。他沿着大马路走,将近古老的列克蒙特地区时,他停下来,拾起一块石头,奔回钟楼的静修室里。他用石头砸碎窗玻璃的一角,然后锁上门,在书桌前坐下来,面对一本翻开的圣经等待着。当对面的遮光窗帘卷起来时,他通过那个窗洞正好觑见她的床。可惜,她不在那儿。她也起来散步去了。卷窗帘的是伊利沙白·丝威芙特老太太的手。
为了自己终于从这次肉欲的“偷觑”中解脱出来,牧师差点快活得痛哭流涕。他赶紧回家赞颂上帝。不过,在不祥的一刹那间,他竟忘了去堵上那个窗洞。砸破的窗玻璃恰巧碎在那个小男孩的赤脚后跟上。他站着一动不动,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耶稣的面孔。
那个星期天早上,柯蒂斯·哈特曼忘记了布道。他对听众们信口闲扯了起来。他说,人们以为牧师生来就是一种专心致至过白璧无瑕生活的人――这就错了。“就我自己的经验来说,我知道,我们这些传布上帝旨意的牧师也会被袭击你们的相同的诱惑撩乱心曲。我就心猿意马过。我也面对诱惑投降过。多亏上帝的手放在我的颚下才把我托了起来。既然他能把我托起来,他自然也会托起你们。别绝望。当你们犯罪时,赶快仰望苍天,你们准会一次又一次得救的。”
牧师坚决地不再想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他在自己的妻子面前表现得活像一个情人。一天傍晚,他们夫妇驱车外出,他让马儿拐出布凯伊街,夜色朦胧中策马上了君临喷水池的福音山,并用自己的手臂搂住赛拉·哈特曼的腰肢。清晨吃完早餐,在回他那间位于后楼的书房之前,他会绕过餐桌去亲亲妻子的脸颊。凯蒂·丝威芙特的形象在他脑海里一闪现出来,他便微笑着,仰望苍天,喃喃道:“主啊,开开恩吧,让我专心致至地做您的工作。”
现在,一场名符其实的搏斗在这位棕色胡髭的牧师的心灵深处展开了。他偶然发现凯蒂·丝威芙特有一个习惯,喜欢晚上躺在床上看书。床边的桌上放着一盏台灯,灯光正好倾泻在她雪白的肩膀和裸露的脖子上。发现这一秘密的当晚,牧师在静修室的书桌前,从九点钟一直坐到十一点以后。直到那女人的灯光熄灭后,他才跌跌冲冲走出教堂,在街上踯躅、祈祷了两个多钟头。他不想吻凯蒂·丝威芙特的肩膀和脖子,而且不允许自己的心思停留在这种念头上。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在漆黑的马路上游游荡荡,走到树丛底下时叫道:“我是上帝的孩子,他一定会救我出泥坑的。”他站在一棵大树旁,仰望着苍穹,天上满是奔云。他朝上帝亲密地低诉道:“天父啊,千万别遗忘我。赐我力量,明天去修补好那个窗洞。让我抬起眼睛,再望望苍天。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请跟您的仆人呆在一起吧。”
牧师在寂静的街上四处乱跑。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他的心在受煎熬。他不能理解自己面对的诱惑,也弄不清它降临的理由。他有些抱怨上帝,不由得自语道:我拼命走正道,并没有想做坏事呀。“我年纪轻轻就在这儿,始终心平如镜地从事我的工作,”他说“为什么现在却被女人诱惑了?我作了什么孽,要背上这样的包袱?”
那年的初秋和冬天,柯蒂斯·哈特曼三次悄悄溜出家门到钟搂的那间静修室去坐在黑暗中偷看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随后,再走到马路上一边游荡,一边祈祷。他不能理解自己。一连几星期,他差不多不去想那个女教师,并且自言自语道,他已克服了想偷看她身体的肉欲。然而,不久又有了新花样。他坐在自己家的书房里埋头准备布道的内容时,会突然神经质地在房里踱来踱去。“我要到街上去,”他自语道。甚至已经走进教堂大门时,他还固执地否认自己到那儿去的动机。“我才不补那个窗洞呢,我夜里到这儿来是进行自我训练,坐在那个女人面前但不抬起我的眼睛。在这种考验中,我不能失败。上帝设计出这样的诱惑就为了试试我的心,我要在黑暗中摸索出我的路,走到理智的光明中去。”
一月份的某夜,外面冷得要命。温士堡的马路上积着厚厚的雪。柯蒂斯·哈特曼却还要到教堂钟楼的静修室去。他离家时已经九点多了,而且走得匆匆忙忙,连套鞋都忘了穿。大街上,除了巡夜人豪帕·希更斯,什么人也没有。全城人除了这个巡夜者和年轻的乔治·威勒特之外都睡着了。威勒特此时正坐在《温士堡之鹰》报社的办公室里拼命写小说。牧师踩着积雪朝教堂一路走去,心想:这一回,我可要彻底向罪恶投降了。“我要看那个女人,还想亲吻她的肩膀,我要让自己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啦。”他痛苦地说着,不由得热泪盈眶。他自忖:我还是不当牧师另谋生路吧。“我到其他城市经商去,”他说:“假如我生性如此,抵抗不住罪恶,那么我索性向罪恶投降。我至少不是个伪君子,嘴里仁义道德,心里却渴念着那个不属于我的女人的肩膀和脖子。”
那个正月之夜,教堂钟搂的静修室里冷极了。柯蒂斯·哈特曼几乎一进这个房间便明白:假如呆在这儿,他会生病的。他从雪地里走来,现在鞋子湿漉漉的。房里又没有生火。对面楼房的那间屋里,凯蒂·丝威芙特还没有出现。牧师下了狠心硬是坐等着。他坐在椅子上,抓住书桌边沿。桌上摊着一本圣经。他凝视着黑暗,脑海里翻滚着一些有生以来最肮脏的念头。他想到自己的妻子,一时间他简直有点恨她了。“她老对情欲害羞,还要欺骗我呐,”他想。“一个男子汉有权希冀生动活泼的情感,有权欣赏女性的美。他不应该忘记自己原是一个动物,况且我身内还有某种希腊人的气质呢。我要抛弃这个女人,再去追求别的女人。我要动这个女教师的脑筋。我避开一切男人的面孔。假如我是个色鬼,那么,我就将为了我的色欲而活下去。”
这个男人魂不守舍地从头到脚瑟瑟直抖,这一半是因为冷,一半是因为激烈的思想斗争。几小时过去了,一阵狂热开始袭击他的身子。他喉咙发烧,牙齿打战。他的脚踩在静修室的地板上觉得就像两块冰似的。可他仍不泄气。“我要看这个女人,要想自己从来不敢想的念头。”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抓着书桌边沿等待着。
那天晚上,柯蒂斯·哈特曼在教堂里等得要死。他从以往的岁月中发现了自己过去的生活方式。以前,他晚上等在这儿,通过那个小小的窗洞,除了女人的床,他一点也看不见对面房中的其他部分。他等在黑暗中,直到那个女人突然穿着白睡衣坐到床上。当灯光蓦然亮起来时,她靠在枕头上看书,有时还要抽一支香烟,甚至连她赤裸的肩膀和脖子都看得见呢。
那个正月之夜,他差不多快冻死了。有两三回,他确实陷进了想入非非的奇异境界。全凭意志力,他才迫使自己恢复了理智。就在这当口,凯蒂·丝威芙特出现了。对面屋里的灯亮了。这个等得心急火燎的男人谛视着那张空床。接着,他看见一个裸体女人扑到床上。她脸朝下躺着一个劲儿抽泣,一边用拳头捶打着枕头。她尽情地痛哭着,在这个等着看她、正在胡思乱想的男人面前半撑起身子。那个有罪的女人竟然祷告了起来。她的身子在灯光下显得既苗条又健美,看上去就像嵌画玻璃窗上站在耶稣面前的小男孩的躯体。
柯蒂斯·哈特曼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教堂里走出来的。他大叫一声站起来,把沉重的书桌拖过地板。圣经掉到地上,在寂静中发出“噼啪”一声巨响。对面房里的灯熄灭后,他跌跌冲冲走下楼梯到了街上。他沿着马路一路游荡过去,来到《温士堡之鹰》报社的大门口。这时乔治·威勒特正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思潮翻滚。哈特曼冲进去,关上门,对乔治·威勒特结结巴巴数说了起来。“上帝的神妙真是非凡人所能想像呀!”他大叫一声,两眼灼灼发亮,声音里漾溢着热情,一步一步朝那个年轻人走去。“我已经找到了光明,”他叫道,“在这个小城里呆了十年之后,上帝通过一个女人的躯体向我显灵了。”他压低嗓门儿,悄悄道:“我不懂,我所以为的灵魂考验到头来只不过是为一阵新的,更壮丽的精神热情作一番准备罢了。上帝已经在那个女教师凯蒂·丝威芙特身上向我显灵了。她一丝不挂地跪在床上。你认识凯蒂·丝威芙特吗?她自己虽然没意识到,但她确是上帝的一种工具,体现着真理的信息。”
柯蒂斯·哈特曼转身,奔出办公室。他在大门口停下来,对着空荡荡的马路左顾右盼了一番,然后朝乔治·威勒特转过身去:“我得救啦。什么都不怕了。”他举起一只正在淌血的拳头给那个年轻人看,一边叫道:“我砸碎了窗玻璃。现在,这块玻璃不能不全换掉了。上帝的力量在我身上,我用拳头砸碎了玻璃。”
作者简介:
舍伍德·安德森(1876-1941)是一位在美国被称为第一个善于心理分析描写的作家。他出生在俄亥俄州农村的一户穷苦人家,14岁丧母,以后便自谋生路。先后当过工人、漆匠、农场雇工、广告撰写人、以后还在俄亥俄州独资经营过一家油漆厂,当了几年出色的商人。36岁时,他突然厌恶商人生涯,决心以写作为生。在德莱赛等人的鼓励、帮助下终于在文坛上取得成功。二次大战期间,他的作品对海明威和福克纳等人产生过深刻的影响。
他的作品主要有《温士堡,俄亥俄》(1919),《鸡蛋的胜利》(1921),《黑色的笑》(1925),《欲望以外》(1932),《林中之死》(1933)等。